司馬煜身影走遠了,阿狸才終於能透得過氣來。

她沒料到就這麽跟司馬煜對麵碰上了。那一瞬間毫無準備的砸過來,她幾乎就要措手不及。

幸好她已經習慣了克製,沒有做出逾禮的舉止。

隻在再次起步前,不由自主的又去尋他的背影。

就是這麽巧,司馬煜也在這個時候回過頭來。他麵上沒什麽表情,目光也依舊那麽淡漠和無動於衷,可是望過來了便不再移開。

阿狸不由就想,他是懷著什麽樣的心情這樣與她對望的?

是對一個莫名其妙的陌生人的好奇嗎?

可是她不是啊。她那麽清楚的知道自己此刻的心情,是那種幾乎再也承擔不住的、沉重的、盈滿將溢的喜歡,積攢了三番生死別離的喜歡。

每一回都是她丟下他死去了。可是她也並不比他更幸運一些。因為他無論怎麽沉痛都終會忘記,可是她卻服刑一般,全部都得記得。

這可真是……報應啊。

姑娘們已經隨著皇後走了,謝清如推了推阿狸,小聲道:“阿姊。”

阿狸才回過頭來,跟上她們的腳步。

皇後略側身望了望,眉眼含笑,慈祥的對她伸出手來,阿狸隻能追上前去,走在她身旁。

皇後拉住了阿狸的手。

終於不用擔心兒子的性取向了,此刻皇後看阿狸是怎麽看怎麽好。她忽然就想起當年第一次聽說的阿狸時,阿狸做的事——似乎是替沈家某個受欺負的子侄撐腰來著。再去琢磨崔琛的事,感受就大不相同了。

這姑娘憐憫弱小,不畏強_暴——皇後想,這真是難得的品質。而且處事坦率直接,沒太多心機,呆萌呆萌的,倒不怕她算計了阿尨。

可以納入考慮。

就笑問道:“你阿娘今日進上來的荷包很是精巧,聽說是你親手做的?”

阿狸點頭稱是。

皇後便道:“好巧的手。平日裏在家都愛做些什麽?”

阿狸道:“不過陪阿娘做做針線,偶爾也陪弟妹們讀書玩耍。”

“你是長女?”

“是。”

看來還很會照顧人,皇後想。她覺得很滿意。她家阿尨可不就跟個孩子似的?正需要這樣的姑娘替他打理。

那邊司馬煜已到了院門處,再一次停住腳步,回過頭來。

皇後瞥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阿狸。

阿狸陪在她的身旁,默不作聲,卻顯然也有些心不在焉了。

她垂了睫毛掩飾飄忽的目光,裙上宮絛卻亂了,碎玉叮當作響。

長風渡水,波光粼粼。有石橋如帶,綠柳如絛,粉紫金綠的**。卻依舊不能分散她的神思。阿狸終究還是不由自主的回望了。

兩個孩子就這麽遠遠的對望著。某個時刻,濁浪平複,銀漢清淺,在漫長的等待之後,鳥雀翔集。那迢迢與皎皎的星辰終於再一度相會。

令人忍不住就想成全。

年輕真好啊,皇後想。便也不提點她的失態,隻拍了拍她的手,笑著牽了她走遠。

這一天皇後心情很好。傍晚司馬煜來看她時,她久違的再次體會到以往看見兒子時單純的歡喜。

——終於不用再為青春叛逆期少年亂七八糟的事故糟心了,她兒子還是喜歡女人的,撒花!

“留下用飯吧。”皇後特地囑咐人加了幾道司馬煜愛吃的菜。

司馬煜被他阿娘慈祥的目光看得頭皮發麻。

“是。阿娘今日有什麽喜事嗎?”就像他阿娘替他的青春期擔憂似的,他也很怕他阿娘提前進了更年期,“心情這麽好。”

“我能有什麽喜事?”皇後笑吟吟的,“有喜事也是你的。”

司馬煜的喜事還能有什麽?

往日裏他並不介意聽他阿娘嘮叨幾句,今日卻不知怎麽的就有些煩悶。隻默不作聲。

皇後也知道他素來不太喜歡聽這些,但當娘的總是忍不住為這件事操心的,“你也不小了,眼見就要十六。明年說什麽都得大婚了。我和你阿爹還是想聽聽你的意思,太子妃你想娶個什麽樣的?”

“隨便。”司馬煜還是那句話,“阿爹阿娘做主就成。”

兒子大了,皇後忍不住感慨。當年攀在她膝蓋上討饒的孩子,如今已經比她還要高了。當年自以為聰明的胡鬧著,一雙得意的眼睛卻什麽都炫耀出來的孩子,如今心思已經深得像海,想瞞著你時你探都探不到底。

皇後拖了隻隱囊來靠著,仰頭望著司馬煜的眼睛——敢跟阿娘藏心事了,真是欠管教啊。

“你阿婆很喜歡庾秀。”

司馬煜眉頭果然就皺了皺,十分不讚同的瞪回來,“庾家的不行。”

皇後當然知道庾家的不行。就笑著,不緊不慢的啜了口茶茗。

“謝娘是太傅的女兒,門第相當。其人秀外慧中,知書達理——”

“太小了,還是個黃毛丫頭。”

在皇後看來,這個理由有些勉強,謝清如十三歲,豆蔻之年,正是待字的時候。

“何貞呢?家門清遠,姿容清麗——”

“病怏怏的。”

“劉少君呢?”性情沉靜,年齡相當,也沒什麽傲嬌病弱情態。這個總沒得挑了吧!

“性格太悶。”

“你到底想娶個什麽樣的?”

“……隨便。”

皇後:你妹!

但這也是早料到了的。皇後笑望著司馬煜,終於把殺手鐧拿了出來,“王琳呢?”

司馬煜略有些閃神,在自己似乎都還沒回味過來的時候,已經強硬的回絕,“太醜了,我不要。”

皇後這一次是真的吃了一驚,“醜?”謝、庾、劉幾個姑娘都以美貌見長,就算與她們比,阿狸也是不差的。

而且司馬煜若真覺得人家醜,做什麽連眼神都移不開。那一步三回首的情態,就算是兩情相許的夫妻也少有這麽眷戀繾綣的。

那個時候他眼睛裏分明就寫滿了想要,連旁的人都看不見了。

她早知道自己兒子不靠譜,但還是詫異於他不靠譜的程度,竟連喜不喜歡自己都分不清嗎?

“反正我不要。”司馬煜語氣激烈,“誰都行,就這個人,我不要。”

“真不要?”

“不要。”

“一點都不喜歡?”

司馬煜噎住了。

他說不出話來,大概連思考都不能,就這麽空茫的睜大眼睛望著皇後。魘住了一般。

皇後也稍微有些怕了,抬手去拍他的肩膀。司馬煜回過神來,像是怕皇後再發問一般,轉身逃一般的跑掉了。

司馬煜回了東宮,直接進了寢殿,蒙上頭睡覺。宮女太監們進殿伺候他飲食洗漱,他不想說話,直接從**撿了枕頭丟出去。

外間亂七八糟響了一陣子,終於安靜下來。

華燈初上時,帷子外麵有太醫輕聲見禮,說是奉皇命而來。司馬煜不答話,他們便輕手輕腳的急趨而入,在床邊跪下來請脈。

司馬煜仄仄的把手腕遞出去。

他覺得自己大概是太累了,需要好好歇一歇。

不知過了多久,太醫退下去了。外間天色沉黑,涼風起時,有秋蟲清寥的鳴叫起來。

司馬煜望著帷帳外跳躍的燭火,漸漸睡意朦朧。

那燭火落在薄透的輕紗上,氤氳成一片,就像細雨中滿林的杏花次第綻放了。

那杏花滿林裏,少女紗衣涼薄,墊了腳去攀折枝頭。秀發漆黑如雲垂墜,薄袖承露滑下,露出雪白的一段手臂。

漫天的雨水打落下來,就像流玉亭裏水霧繚繞的熱湯,將人暖暖的浸透了。

柔軟,細膩。

有粘膩而甜美的喘息響在腦海中,像是溫熱的海浪洶湧而起。他急迫渴切的收緊了手臂。

起伏的堆雪一般,黑發散開了,荇藻似的淩亂在身下。四肢柳條般柔軟鋪展著,可以肆意的曲折。

她順從的隨著他起伏。手臂溫柔的圈住了他的脊背。溫熱的喘息像吻一樣落在他的身上。

海浪漲滿又退下去。隻剩暖洋洋、懶洋洋的饜足。

他小心翼翼的抱著她,手指輕輕的撫開她額前的垂發——他想,這一次自己是能看清的。

一定能看清的。

——那是一雙沉靜的,仿佛在流淚的眼睛。

她呼吸著,卻沒有聲響,沒有回應。像一隻失魂的傀儡。

他忽然便焦灼起來。他情不自禁的去親吻,他想要問,為什麽要哭,為什麽要難過,為什麽不看著他。他這麽喜歡她,會一輩子對她好的。

“別哭。”他輕聲叫著她的名字。可是那兩個字像是從他生命中抹去了一般,明明知道,卻怎麽也無法說出聲來。

他確實記得她的名字。他記得在第一次見麵的時候,他就問過的。

他一遍遍的,努力的試圖說出來。

可是沒有用。

隻有兩個字而已,怎麽會那麽沉。就像西山殘垣上倒下的石碑,仿佛一旦揭開了,便是無盡的,再不能卸下的往事。

那兩個字紋絲不動的沉睡著,任他徒勞、困頓的掙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