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線戰事拖到九月底,終於有了轉機。

謝漣受命,率五千騎兵北渡,在淮南洛澗與十萬北秦大軍對上。

北秦大將分兵五萬正麵迎戰,而謝漣也將騎兵一分為二,其中一部幾乎就在北秦軍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覺的來了迂回,繞到秦軍後翼。

謝漣在正麵身先士卒,率騎兵衝撞敵陣,劍鋒所指,所向披靡。迂回部隊在後截擊,秦軍驚慌失措,十倍於敵的大軍竟就此慌了手腳,迅速潰退。士兵爭渡淮水逃命,僅溺死者就有萬餘人。謝漣緊追不放,擊殺了秦軍大將和副將。十萬大軍被謝漣五千騎兵徹底擊潰。一時間秦軍人心震惶,謝漣的名號幾乎成了催命符,人人聞之膽寒,淮南數城守軍不戰而退。

消息傳到秦帝耳中時,他手下三十萬大軍正隔著淝水與司馬煜的大軍對上。

時下深秋,淝水兩岸茫茫,葦花飛散。秦帝在一片肅殺中望見對麵陣仗整肅,氣勢恢弘。當中一人金盔金甲,日光斜落,容顏宛若天將,英俊勝人。心中不覺一悸。

便提了馬鞭指著,問身邊人,“那小將是誰?”

他身邊站的是南朝降將。形勢所迫,受降歸受降,心還是在南邊的,當即就道:“那是南朝太子,去年在襄陽,夜襲江北大營,令慕容將軍吃敗仗的就是他。”

慕容雋在北朝素有戰神之稱,他這麽一說,北秦軍將中當即就是一陣**。

秦帝一時腦抽,竟然又說:“真是少年英武。洛澗那邊報來的謝漣,聽著也很耳熟。”

“是謝太傅的侄兒,謝漣並如今守襄陽的衛琅,都是太子的臂膀,在襄陽時都和慕容將軍對陣過。想來慕容將軍的戰報裏,該也提到過他們。”

秦帝點了點頭,道:“江南還是有人才的。”

雖強作鎮定,然而想到丞相臨死前的諫言,南朝“君明臣賢”,不由懊悔自己的草率輕枉。麵上已經有了難色。

淝水東岸,司馬煜列陣以待。

不過話又說回來,兩軍各自逼近河岸列陣,隔水而望,根本就打不起來。因為誰都不會蠢到在敵人眼皮子底下渡河。勢必還要來一次分兵迂回,偷渡淝水。

“謝漣到哪兒了?”司馬煜就問他身旁的王琰。

“擊潰了良榮軍之後,搶渡了洛澗。眼下正沿著淮水急進,最早明晨就能趕來。”王琰道。

“秦軍那邊有什麽動向?”

王琰道:“暫時沒有……”這孩子說話素來謹慎,輕易不會揣度,然而猶豫了片刻,還是說道,“我看著,他們像是……還沒有渡水一戰的想法。”

司馬煜笑道:“這是被阿胡打怕了,在拖延呢。”

謝漣五千人輕鬆擊潰了北秦十萬大軍,如今淝水東岸可是有五萬大軍的。北秦軍用乘法算了算,覺得自己三十萬軍隊有點懸,心裏很是膽怯。明明有絕對的數量優勢,卻不敢主動進攻。

“還沒對戰,先輸了陣勢,這一仗也許比我們預想的要樂觀。”司馬煜道,“不過沒關係,他們不來戰,我們主動去找。”

謝漣果然用最快的速度趕到了。卻沒有急著跟司馬煜回合。

這年輕的將軍兜了一個大圈子,往東去解了洛澗之圍,清除了腹背受敵的隱憂,又往西繞回到最前線,令秦軍始料不及也措手不及的兩渡淮水,避開了淝水秦軍的防線,再一次繞到了秦軍背後。他其實就是南朝大軍的迂回部隊,隻不過他在大迂回裏嵌套了一個小迂回,大膽的故技重施,並且再度得逞了。

在他手中,計不在新,用兵不落陳套,靈活百變,總是令敵人猜不勝猜,防不勝防。

而這個時候秦帝還不知道有尖刀已經插入他的後背,正派人去勸降司馬煜。

司馬煜幹脆利落的接見了使者,更幹脆利落的回絕:“有戰死之誌,無降敵之心。帶我的回信給你們主公,你們緊逼著淮水設陣,令我無法渡河。如此僵持下去,勢必持久對峙,兩方都沒什麽好處。不如你們稍作退卻,等我渡河列陣,再一戰決雌雄。我們速戰速決,如何?”

使者將話帶回去,不久之後便送回秦帝答複,“可。”

——秦帝也有自己的盤算,他可以趁著南朝軍隊渡河,陣仗不整,防備最弱時攻擊,一舉拿下。自以為這是將計就計。

雙方議定,各自回營準備。

轉眼入夜,夜光如水。

營中戰馬嘶鳴,火把劈啪作響。

謝冰、庾虔等人已各自回帳。司馬煜連月疲憊,也早早的入睡。

而王琰就在司馬煜營帳臨門處裹了張毯子。他是軍中司馬,因其年少,謝漣不肯將他帶到前線去,便留在營中協助司馬煜處理文書。原本一切順利,但上個月阿狸忽然捎給他一封私信,讓他小心照料司馬煜,防備司馬煜身旁閑人。

王琰固然年少,然而跟著王坦和謝漣等人浸**久了,心智早熟,該明白的事都明白。

她阿姊來信不會隻是處於人情,讓他照料姐夫。隻怕是後邊出什麽事了,令她警覺起來。

司馬煜和謝漣還要臨機決斷,他在這些事上欠缺經驗和見識,便不插手。阿狸捕風捉影的事,他也不說出來令他們煩憂,隻自己加倍小心。司馬煜一應吃食起居皆經過他的手,防備得滴水不漏。

這些日子他自己也漸漸看出一些端倪。

他在處置文書上有長才,營中軍務多經他篩選,才到司馬煜手中。即便如此司馬煜也冗務繁雜,難得飽睡。偏近來又常有半夜來報,將司馬煜從夢中喚醒,說的卻是些無關緊要的事。令王琰十分惱火。這孩子不慣往壞裏揣度人心,但一開竅就想得比誰都細致。連帶著自己處置過的些瑣碎小事,就隱約看出來,軍中隻怕有人故意疲擾司馬煜,令他不能安歇。

而且自從謝漣獲勝的戰報傳來,他就能感到有一股暗流圍繞著司馬煜湧動。

他忍不住就想起臨出征前王坦對他的叮囑,“外間險惡,越是順風順水的時候,越要小心背後。好好跟在太子身邊,多張一雙眼睛。”

他此刻隱約有些明白父親的深意了。

睡不著的時候他就想,到底對太子下手對哪些人有好處,前線主帥一點波動可就能影響戰局。司馬煜有事,陣前戰敗,那就要亡國了啊。

但今天他腦中卻仿佛有冰刃劈過,他猛然意識到,其實確實有一種情形是某些人喜聞樂見的。

——前線戰勝,而司馬煜死。

他自己也被這想法嚇得一陣清明,一時身上都冷透了。

其實這可能性一直都有,隻不過前秦軍來勢洶洶,他一時想不到戰勝的可能罷了。而眼下的情形,前線戰勝也許沒有十之,但隻要有謝漣在,維持不敗卻穩穩當當。他才有餘裕去設想其他而已。

王琰倒也沒驚慌起來。畢竟如今司馬煜的護衛事宜還握在他的手中,隻要他小心謹慎,旁人就無計可趁。

他隻是想,看來得增加司馬煜身邊的護衛了——而且戰事越推進,護衛的壓力和責任也就越重。

王琰掀開身上毯子坐了起來。這孩子在壓力之下反而更冷靜透徹了。

“睡不著?”身後司馬煜打了個哈欠。他帶甲而臥,一動身上就鏗鏘作響。

聲音在寒冷的夜裏分外分明。

王琰沒急著去調亮油燈,隻靠在長戈上,跟司馬煜閑聊,“殿下也還沒睡?”

“嗯。”司馬煜應了一聲,“激動得睡不著,明天決戰了嘛。”

王琰:=__=|||我怎麽完全感覺不出你激動來?

“越是這個時候才越要睡好。”王琰一本正經。

司馬煜笑了一聲,招了招手,道:“過來給你看樣東西。”

王琰還是乖乖的過去了,司馬煜從懷裏掏出一封信給他。王琰就著外間火把的光亮,翻開看了兩句,立刻就壓低了聲音,“這是……”

“今日北秦使者遞上來的勸降書。”

“可……”這根本就是一封通敵書啊!

王琰自然知道這信不會出於秦帝之手,隻怕十有八_九是來使——他假借來勸降之名,跟司馬煜獻計、表忠心來了。這有人在秦軍內部應和,再有司馬煜在前,謝漣在後……明日一戰,大概連懸念都沒多少了。

司馬煜笑道,“噓——隔牆有耳。給你看,是想讓你放寬心。”

王琰忽然不知該說什麽好了——司馬煜還不知道,王琰憂心的不是戰事如何,反正有謝漣和司馬煜去操心,他隻需相信他們就行了。他憂心的是萬一贏得太快,他來不及部署,讓司馬煜這隻肉嘟嘟的小綿羊驟然暴露在全體呲著牙齒的大灰狼眼前,可怎麽是好。

“喂,你怎麽好像更擔心了?”

王琰:……跟你這二貨沒法說啦!

——跟衛琅謝漣司馬煜比起來,王琰還是太細皮嫩肉了些。

司馬煜圈住他的脖子,揉了揉他的腦袋,“好了,別犯愁了。我知道你煩什麽,明天一仗打完了我就回去。”

“呃……”

“好久沒見你阿姊了。”司馬煜笑道,“想得都睡不著覺。”

“喂……”

但王琰不得不承認,司馬煜要真是明天打完就走,那就太瀟灑了。讓大灰狼們幹露著牙齒吹風去吧!能在前線耍的陰謀,到了建鄴城,你再對太子殿下用用試試!

他撓破頭皮也解決不了的麻煩,到了司馬煜手裏,就是這麽風輕雲淡——當然回家抱老婆什麽的,王琰就當沒聽到了。

“但是……殿下就這麽走了好嗎?”

“沒什麽不好。”司馬煜笑道,“軍功在我手裏沒用,何必跟阿胡、阿醜他們搶?而且一旦轉敗為勝,下一步是什麽?”

王琰想了想,道:“趁勝追擊……”他臉上一時也神往起來,“收複失地,能把胡人趕多遠就多遠。”

“一切都要趁機。”司馬煜說,“但如果我在,前線戰事決斷,他們要不要請示我?”

……如果請示,難免延誤戰機,如果不請示,又成了專行獨斷。何去何從,統兵將領們大概要愁白頭。而且兵力本來就少,要護衛司馬煜安全,勢必還要分兵。否則就隻能讓司馬煜衝殺在前線——可他是太子,承國之重,容不得半點閃失。

這麽一想,司馬煜返回建鄴,反而是最優選擇了。

能不被功勳榮耀蒙蔽,瞬間做出決斷……王琰也不得不佩服司馬煜的魄力和果決了。

“而且我也真覺得有些累了。”司馬煜伸了個懶腰,“回去大概還要養一陣子才能恢複元氣。別大病一場就好了。”他說,“我可不想硬撐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