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問我他知道了什麽,卻不說他會告訴我他的事。我其實心中很是寂寥,但我沒有這個擔子與他繼續在此糾纏,我怕自己越想越難受,反倒陷入一種惡性的循環,再不出來。
我故作釋然,好似拋開了此處的糾結,想出了另一處話柄說:“早早的你就從柳鳴那兒知道了我,卻在宮裏見著麵時說你我素昧平生,還生生地騙了我,讓我栽了跟頭,你卻妄自定下了我們的婚事。”
我顯然避開其他,不言要義。他也樂得糊塗,不想與我深究。我們都在自欺欺人,騙自己騙他人,不說實話。
我之前說我從不對親近的人說謊,而現在,一次又一次,我倒是騙上癮了。
夙昧沒有說什麽,他分明是知道我不欲再談此事了。我其實自己也是一直矛盾著的,時而想讓夙昧親口告訴我有關他的一切;時而又閉口不言,免得自己從他口中知道一切後,承受不住。
洗好了身子,我坐到床沿,看見他在寬衣。因為穿得厚重,環扣複雜,一時竟是解不開來。夙昧望了我一眼,燭火偶爾在他的眼中一閃,將他的眼照得輪廓分明。
他沒有說話,我湊上前去替他解開了一層層的冬衣。那溫熱的氣息在我額前攢動,我微微避開,無意間順手摸入內側的衣物時,卻不小心摸到一樣卦般的東西。我略略抬了眼看了他一眼,卻見他麵色無異。
我心中有恙。待他隻剩了一件中衣,到屏風後去洗浴時,我便將這些衣物折疊好,放在一邊。長時間不由自己疊衣,竟是有些生疏了,折得不怎麽好看倒是真的。不過這也不怪我,人說的熟能生巧,我被養懶了許久,也自然就不會折了。當初還是在豐州學禮儀時,稍稍帶過一丟丟。
我不知怎麽一想,取了那件放著卦狀東西的衣服,將那東西拿出來。
藏藍色的綢布包著,銀製的卦牌,是虎符的形狀,上麵細細刻畫著這如畫的江山萬裏,連綿橫亙。轉過來一看,背麵用篆體浮刻著“江山令”三個字。
我長籲了一口氣,早就猜到了,不是麽?沒有驚訝,是意料之中的。正想要收起來藏好,好讓夙昧斷了這個念想,也沒了這指揮江山的本事。轉念一想,還是將之用綢布包好,放到原處。
大約半柱香的時間,夙昧也洗了個幹淨睡到**來。被子被銀熏球暖暖的,惹得人直想睡過去。在半夢半醒之間,夙昧一隻手臂樓過我的腰,在我耳邊說:“過幾日,我帶你去見一個人。你想知道什麽,都應該知道了。”
這一句,又讓我猛地清醒過來。
我知道什麽?我知道夙昧父親姓袁,名叫袁崧海;他母親姓時,雅國的皇族。長樂候夙南封隻是他的養父,受了皇命將夙昧的身世留於心底。
我知道夙昧年紀大於雲啟,若是此刻回元京向黎庶詔告說自為皇長子,想必定會有成千上萬人出來擁戴,那些左右搖擺的臣子,興許就不再受製於雲啟,毛遂自薦到夙昧的麾下了。
我知道夙昧隻要再說自己有並雅國與大瑨為一國的壯心能力,就沒有人多少人會出來反對他了。他們會嫌雲啟年齡還小,手段不夠果決,長期在元京未出來見過世麵,不像夙昧同百泉老人學過師。
我知道夙昧一手策劃了一切,就是讓我一步一步地掉進他設的陷阱中去。從小處說,便是他令夙願在蟾宮節上調換了我的香囊,讓我好真的陷於他的眼眸之中,不可自拔。
我知道他又許下了與範子玉的婚事,將範子玉收為袖下一員,謀劃著什麽我不知曉的事。他默許梅太妃下藥給我,令我昏迷,在玄天暗洞中,趁我熟睡時拿取了江山令。
我知道他三年之前在雅國向百泉老人學師時就與聶疏言相識了,他成功地勾起了聶疏言的好奇心,引他與我交好,再讓我知道聶疏言的不簡單,最後讓我心甘情願地放了他。他讓李雙助我離宮,然後借口來找我,實則回到雅國做他的所謂的大事。
一環一環,看似隨意,但卻步步精準,讓我怎的也無法逃離,隻能乖乖束手就擒。
我此時此刻無法描述自己的心情,幹澀居多,隻能低低地應他一句:“好。”
心裏悶悶的,眼前卻是有些氤氳了,不再多言,裹了裹被子便睡了。
他的手從我的腰上滑下,沉默片刻,也轉了個身背靠著我,半晌,起了身子將燈火滅了。
一大清早,就聽見院子裏有人在說話,吵得我無法繼續睡下去。我不是淺眠的人,除了之前要上朝便早早起來,一般都是睡到將近隅中。昨日不知道是累了還是怎樣,我今日竟是到了快過巳時才醒。那明晃晃的日光透過雕花的窗子照到我身上,床的另一側人早就不見了。
我一開始以為的“一大清早”原來已經是日上杆頭了。夙伯伯夙伯母應該是不會來怪我貪睡,他們昨日說今天要去一趟青山寺,日昳時方回來。於是,我簡單地洗漱了下,整了整衣服,推開了關著的門。
一瞬間,陽光盡數撒入室中,我揉了揉眼。院中的石桌兩側坐著夙昧和柳鳴。
而院中的梅花,星星點點,胭紅已然開放。
“醒了?”柳鳴笑著對我說。
我眨了眨眼,一時間還沒轉過神來。
“昨日可是累著了?”夙昧飲下一口茶,看著我似笑非笑。
一語出,可是驚到了除他外的倆人。柳鳴眼中自然是流露出了那麽一抹難堪,望向我的眼深湛如潭,泛起漣漪,我忽地有些看不懂了。
歧義頗多,這小鳥顯是誤解了那層含義。我澀澀一笑,看向柳鳴說:“奔波了這麽多日,如今有一張舒服點的床,便貪睡了會。”
我這般解釋,總是化解了小鳥的尷尬之色。“小鳥,你怎麽有空過來?”他是新官上任,本應在府衙內熟悉事物,怎的有閑隙?
“今日我沐休。小瑛,你總不能到現在還叫我小鳥這般的名字吧。”
呃,話說這名稱貌似真的不雅,堂堂一個四品官員,竟被人如此稱呼,若是被他人聽見了,太抹不開麵子了。
我轉眼瞅了瞅夙昧,依舊是不動聲色地飲茶,我這段時日漸漸感覺到他的話少了,而我愈發地透他。
我捏了捏左手的食指,眯著眼說:“叫全名總覺得太見外了,算起來,我們也認識了約有廿年了。”
聞此,夙昧抬起眼來望了望我,我似是能看見他嘴角上有過那麽一絲若有似無的輕笑,眼光黯了黯。我卻倏地察覺到自己是一直叫他全名的,至於他的那個看似與我無關的表字,我是從來不這樣喚他。
“晰之。”我輕輕地念出聲來,柳鳴有些驚異地看了我和夙昧一眼,恍地明白過來,道:“小瑛,你平日裏稱夙昧什麽?”
柳鳴對夙昧也不以X兄相稱,因為夙昧這個名兒,無論是夙,還是昧,都難以叫喚。夙伯伯夙伯母也不叫他的單字。原因是什麽,想必大家都曉得了。
我自然是說不話來,柳鳴看似謙恭有禮的話實則令人難以回答。
“柳大人,拙荊自然是喚我夫君。”
“哦,是這樣。”柳鳴笑笑說,“那麽,是我說笑了,‘小鳥’也未嚐不可。”
我似是能感到夙昧眸中的尾尾薄怒,卻在唇角化為深省的笑意,隨著一口子茶,全數飲入了腹中。
我看著氣氛越發地偏離了正軌,忙說:“看快到午時了,不若小鳥你就在我們家吃了午飯罷。”
那一句“小鳥”讓柳鳴展了眉,那一說“我們家”讓夙昧穩了穩手中的杯。
我終是舒了一口氣,往日在宮中時為這事那事操心,還怕抹了雲啟的麵子;現下卻要顧著兩個人,比原來在宮裏更甚。原來以為離開能躲過一些事情,便想方設法從之前的處境中逃離出來,卻發覺逃離並不能解決我的問題,卻讓我重新陷入了另一處的困境。
還不如直接麵對來得好,還省去了中間那一段轉換處境的勞心。
我扯了扯前襟,喚來丫鬟準備好酒菜。望了眼那兩個兀自笑著笑意卻不達內心人兒,撇了撇嘴,心想兩餐並作一同吃了也不錯。
晚飯上。
“夙昧、小瑛,待會到我房裏來一下。”夙伯母拿起帕子拭了拭嘴角,望向我,淺淺笑道。
聞言,我抬起臉,望了一眼夙昧不動聲色的臉,答道:“好。”
晚飯過後,我們便去了夙伯母房間,我不清楚她有什麽要交代的,心裏很是迷惑,但是問夙昧他也不知曉。既然叫我們一同去,那麽十有八九是關於那所謂的婚事了。
果真,夙伯母拿出了兩張平安符,一人一個,卻用紅線穿著,她說這是去青山寺裏幫我們求的簽。我與夙昧相視一眼,裏麵的含義可想而之。夙伯母細細說了這簽的作用,我隻覺得異常難熬,但是看著她滿含著溫情的眼,我什麽反駁的話也說不出口。
“寺裏的人說了,這平安符保平安,娘給你們二人都戴上,保佑今後的一路都平平安安的。若是這符沾上了求乞人的血,起的作用自然也大一些。”
她自稱為娘,在我的麵前自稱為娘。我已經無法理清她眼中的含義,我微微打開了那張符,上麵果然是沾了血寫的符字。我心一觸,複將符合好。
“謝謝娘。”夙昧在我一旁說,深色動容。我也隨即道:“夙伯母,您真是太有心了。”
“沒什麽好多謝的,我是夙昧的娘,而你也將會是我們夙家的媳婦。”我略略一怔忡,雖是好意不可拒絕,而那滿載企望的眼神也讓我無話可說,可是話中的逼迫之意隱隱觸動著我的神經。
她分明不容我說一個不。昨日還是滿語的規勸之意,今日去了趟青山寺,就變得如此斬釘截鐵。我是怎麽也說不出拒絕。
那些嘴巴裏念叨著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禿驢們到底是對夙伯母說了什麽,而讓她改變如此之大。難道說夙伯母知道了我的想法與既定的計劃?
夙伯母又當著夙昧的麵從手肘上褪下一個玉鐲子,我看著,心中明了這不是俗物,定是傳家之玉。不是暗中私下,她是想替夙昧解決了我與他之間的問題,名正言順地將我拴在他身邊。而當著夙昧的麵,則又是在一定程度上承認了我作為夙家長媳的身份,也告訴了他她的意思很明確了,讓夙昧快些行動將我攻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