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昧著著一身的鴉青,與這皚皚的白雪形成對比,卻沒被夜色湮沒,反而顯得超然,未有半分的格格不入。他兀自著斟酒,見到我來了,也不驚奇,疏淡一笑說:“睡不著。”

我不知道他是在說他自己還是在問我,但這並不是問題的關鍵。我看到他手中的玉色酒壺和酒盞,聞到夜色中清淺的酒香,聽到山中偶有一聲的鳥叫聲。道:“這是什麽酒?”

“青梅。”

我倒是真的恍了神思,起先是梅花釀,是由梅花釀造的烈酒,但卻難以沉醉;爾後是青梅,味道甘醇清淡,卻令人不得不醉。

酒不醉人人自醉。

未飲即醉。隻因其名曰為“青梅”。

我拿過他的酒盞,飲下了一口。眼前升起薄薄的霧,他身後虛化的白梅花和夜色交雜在一起。入喉清甜,有青梅的味道。

“琴姨釀的酒?”我在他身旁坐下。

“是十年前我埋下的,和晚飯桌上的那梅花釀一道。”

“那麽說,是你釀的?”我有些驚奇。

夙昧輕輕一笑,在雪色的映襯下,顯得尤為素淨,不似從前的明麗。“是。”

我再無他話,幹脆一把將酒壺取來,盡數倒入喉中,溫溫涼涼的酒順著我的喉管流入腹中。我麵上一燙,在微涼的空氣中,顯得極為不適。我酸著眼看著他。

夙昧骨節俊秀的手拿著那盞酒,遲遲沒有飲下。許久,終是放下了酒盞,從懷中掏出了一塊玉,我凝了凝神,發覺是那所謂的鳳印。

玉上刻著一隻栩栩如生的鳳凰,一羽一爪,無不精細。夙昧複將同心結的紅繩與之係好,應是死結,再也解不開了。他如今才拿出這些物什,是要向我說了是麽?

他道:“為什麽不戴著。”

我抬頭看了他一眼,隻見他目光灼灼,語氣中透露著質問之意。

倒是他有理了?

“不是我之物,為什麽要戴著?”我眯著眼,看不透他。

夙昧將酒盞放下,杯底與大理石的桌麵觸碰,發出輕微的聲響。“既然是贈於了你,就是你的。”

我聞言望著他,完全不懂他的意思,這玉是雲啟放在我榻上的,而夙昧他卻說這是他送給我的。“不是你的東西,你為什麽可以隨意送人?”

“你如何知道這玉不是我的?”他停了停,看向我,抿了抿唇線道,“隨意?這又從何而解?”

“你與我都知道,這玉是鳳印。”我斟酌的片刻,徐徐開口說。

“鳳印麽?”他輕笑出聲,而我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我竟是覺得他笑中略帶苦澀,夙昧偏開頭去,望著杯中酒說,“那麽,袁雲啟是與你坦白了?他竟是說了,不過也是,他若不說,你怎會要急急離開元京呢。”

“你知道什麽?”我頓時覺得自己以往所建立的防線是無所遁形了,輕易地被他看穿,被他揭穿。關於雲啟的情思,我是最最不想提及的。

他沒有繼續在這個話題上多做糾纏,他固執地掰開我的手,將這玉放在我的手中,合攏。飲下一口酒,對我道:“你又知道了什麽?”他握住我的手微微抽緊,久到我幾乎以為他不會去說了,他終是開了口。

“如果想弄清楚,不若聽我將所有事情細細講一遍,看看你是否猜得準確?”

“好。”我應聲下來,心中微顫。

夜色溶溶,將身後的景致都暈化開來,我麵前真正能夠觸及的,分得清楚的,卻隻有夙昧在雪中清晰的眉眼。

夙昧生母是雅國的長公主,他舅父是現雅王時靜先。他的父親,就是我那入了土的名義上的夫君,袁崧海。當年袁崧海初遇長公主時,還未當上皇上,隻是偏居一方的安樂王爺。無奈世事弄人,在梅花樹下和長公主相遇、相識、相知。二人皆不知對方身份如何。

二十三年前,雅國與大瑨有一戰。那時,長公主剛剛生下夙昧,回到雅國,而袁崧海早已歸京登基。結果自然是國力相對強盛的大瑨贏得了此戰,而袁崧海的禦駕親征竟是遇見他的身邊人。同床共枕數年,但二人皆是隱瞞著自己的真實身份。

長公主上戰場本是鼓舞士氣,但卻被袁崧海虜了回去。二人知道事情的始末後,氣氛異常尷尬,但是情誼仍是在的。長公主不願受俘虜,為了雅國尊嚴與一份信念,逃出了大瑨的軍隊,卻在戰場上被大瑨的士兵刺中,流血過多,此後的身體一直不好,沒過了幾個月就歿了。袁崧海自是後悔不迭。長公主令琴姨送夙昧至元京,袁崧海卻無法認下他的兒子。便叫夙伯伯收養了他,並封了夙伯伯為長樂候。

袁崧海打造了兩塊一模一樣的鳳印,一塊置於朝堂的匾後,再不拿出,直到駕崩前夕才將此玉交給雲啟。一塊當時則是放入了還在繈褓之中的夙昧身上。

所以,夙昧當初見到我手中的雲啟的鳳印後,很是震驚,也知道了雲啟的寓意,便說此玉為他的,後將他自己的玉給了我。而我卻誤會著他的借花獻佛。

我兀自地喝著酒,一口接一口。

耳後他的話傾入我腦中,卻在雲中霧中浮起消散。我卻發覺其實並不在乎他身份究竟為何。我想要的隻是一方安定的生活。沒有紛爭,沒有猜忌,沒有繁複。

人總是這樣,得到了卻還想要更多,貪得無厭,永不知滿足。原先我隻以為我聽到了他的坦白與解釋我就會寬恕,可是此刻的我發覺這是遠遠不足的。

得不到的永遠在**,即便是得到了又如何就能瞬間平複?

眼前是渾濁不堪的,我竟是分不清真實還是虛無了。

在濃濃的夜色裏,我什麽都看不清。我舉著那壺酒,望向他模糊的身形,他鴉青的外衣,他墨色的長發,他玉色的麵孔,毫無意識地便順口而出,一遍又一遍地念著那首詩:

“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實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頃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謂之。”

雪夜薄涼,正如同這酒這人這心一般。

他素色的裏衫與暗色的外衣在這個夜中逐漸沉寂,他一直看著我,神色莫辯,卻是闃靜地聽著我的念的詩經。

我再喝了一口“青梅”,挑出了一旁酒壇裏的果子,腦中不想其他,失了心神。看向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的那個人,語無倫次地說道:“我這梅子熟了,要嚐嚐麽?”

他望著我的眼中似是有暗潮洶湧,像是有千淘萬浪風卷殘雲,卻留不得最後一刻的安寧。那眼裏的波濤卻被他生生止歇,但卻一直壓抑著未發一句話言。

我自嘲地笑了笑:“瞧瞧我這腦子,寒冬臘月的,梅花剛開,哪裏見得到什麽梅子呢。”

“你願意麽?”忽地,他打斷我的話,深如夜的眸子依稀能瞧見一兩抹光滑過。

我疲憊地眨了眨眼,沒有回答他的話。隻覺得他在雪色映襯下的眉眼極佳,像極了我曾經許諾過的那位至死靡它的少年郎。

眼前的人不等我的回答,卻倏地伸手搭上我的下顎,低頭吻了下來,我睜著黯黯不清的眼,感受那唇上的微涼。這個吻異常細致、呢喃,溫熱的氣息在我眼前攢動,我的心跳不止,閉上了雙眼,眼中一熱,似是有什麽順著臉頰流下來,滴到了他的玉色的手上。

我心裏頭那百轉千回似是都被這一個吻給捋順了,我不願多想,不想多想。我緊緊攥著他的衣襟,感受著好久沒來的溫存。舌尖在微微顫栗,睫毛輕輕觸動,我一睜開眼,便眼睫便劃過他麵。

我在心裏默念著他的名字一遍一遍,嗓子有些幹澀,輕聲地說:“我看這梧山挺好。”我覆上他的眼,“你說會有人舍得放下他手中的一切,再不插手瑨雅之事,不去理會紛擾,就靜靜地和我喝著這青梅麽?”

我是不敢去看他的神色,所以任性地捂上他的眼,我以為這樣我就可以看不到我不想知道的答案,但是我總是犯這種錯誤。看不到,並不意味著聽不見猜不到啊。

他喉結上下微動,拿下我覆著他雙眼的手,沒有正麵回答我。他的指尖很冷,一如我此刻的心境。他始終沉默,眸光黯然。

我忽地明白了一切,就算我歡喜他他也是這樣對我,但是我們二人之間身上背負的,胸口所壓抑的是不一樣的,是相對立的。他也許會怨恨先皇的所作所為,他也許想要拿回本就屬於自己的一切。而我隻是他生命中恰巧出現的。既然不是命定的,與那與生就帶來的責任相比,孰重孰輕,我又怎會不知?

而他的眼色深邃如海,穿盡了這浩瀚的蒼穹,然而我與他即使再近再相依再深入,卻始終相隔太遠太遠,心之間的距離看似漸漸接近,實則愈發深遠,始終無法以一葦杭之。我想我應該是明白,我沒有什麽立場去讓他放下多年謀劃的一切。

早在我當初問他是不是要去了這個“帝師”的“帝”字時,我就已經明白了。我所漸漸陷落的,我所堅持與努力的,不過是一場無用功。何必去試探呢?何必再傷人自傷地說一些摽有梅般的渾話呢?

我竟是這般恬不知恥的要求他,我竟是向他坦言說向我提親罷我年紀不小了。可惜,這都是一場空。

他的手指一直沒有溫度,我抓了抓緊他,強笑道:“我是不是嚇著你了,從前也沒有過,今日不知是怎麽了,竟說出這樣不知羞的話來,你不用來理會我的。嗬嗬,想來應是我喝醉了。”

而夙昧卻一反方才的態,眸色沉沉,我幾乎是睜不開眼地倦了,他抱我入懷。我欲說什麽也開不了口了,隻聽見他在我耳廓緩緩道:“若能有青梅煮酒,我自當求一生宿醉。”

溫涼的氣息掠過我的臉頰,我閉上了眼,不再讓那熱流湧出。

不知道是怎麽的,第二日起來竟然是躺在夙昧的**。他和豌豆都不見蹤影,我昨日是喝了太多的酒,以至於此刻的腦袋還是昏昏沉沉的,四肢無力。

琴姨端了臉盆進來,讓我梳洗好,眼中有過幾次閃爍與疑惑。我說:“琴姨是想說什麽?”

“將話都說開了?”

說開了麽?什麽叫說開。我為什麽覺得反而是越來越閉塞了呢?原先我還能聽進點勸,而今的我好像是更加地固執己見了。夙昧若想稱帝,他就會壞了雲啟的基業,而大瑨,是我必須要守護的。不僅僅因為我是那個所謂的孝英德皇太後。我既然當初在老皇帝麵前許下了承諾,我就必須恪盡職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