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小歐回了家。她不想沒跟媽媽提前打過報告就將慕謙帶回去,那樣突兀的舉動,難保不令媽媽排斥,尤其目前,她眼中的“女婿”還姓喬。
樓小歐家在N市,臨海,比較小,如果不是當地高樓林立,其實給人感覺不過稍大一點的熱鬧縣城而已。慕謙家鄉所在的縣隸屬N市,坐快班抵達樓小歐家約一個小時。
靜靜望著車窗外疾馳而過的青山綠樹,樓小歐的心十分平靜,原本以為多少會有即將與媽媽坦誠的緊張感,卻不料多年後踏上熟悉的列車,那心便落到了實處。
回家了。
此次樓小歐選擇坐火車,不是沒有更快捷的方式,隻是她想重溫大學一年三次歸家時光罷了,過年,五一,十一,往返共六次,都是坐火車,很擁擠,遠沒有今天的安靜,旋律緩慢的流行歌一遍遍播放著,座位上空落落的連人都坐不齊。記得每次和喬海嵩從外省歸家,先是坐飛機到達本省中心S城,然後由喬海嵩選擇前往N市的方式,打的。三年來,基本走高速,樓小歐自然沒機會再看一遍心心念念的青山綠樹。
列車廣播到站的聲音後,樓小歐提起小手袋步履緩慢地下了火車,如她這般輕車從簡的旅人,一眼望去真沒幾個。冬日暖陽依然懾人,乍眼進入陽光底下,樓小歐眯了眯眼,隨人潮走出車站,還沒到出站口,就聽到人聲鼎沸,招攬客人的,迎接親友的,偶遇熟人的,全部擠在小小的露天廣場上,這是車站都會有的景象。
樓小歐聽著熟悉的鄉音,麵上不由自主露出微笑。
回家了。
當然沒人來接她,也沒有遇見哪位熟人。
搭上一輛差不多滿載的小客車,樓小歐朝那上麵的人笑了笑。從火車站到市中心,大約二十多分鍾車程,到達市中心後,樓小歐還要坐一趟公車才抵達家門口。
“歐姐!”正在張望的樓小歐,很意外的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
回頭看去,果然,表弟阿雲。
看到他,樓小歐也很高興,去年他剛畢業回N市工作,過年見他的時候,他正被家裏的三姑六婆催促著早日找個女朋友結婚,可憐才步入社會不久,極想大展拳腳的小青年便被逼著進入圍城。最後,阿雲在大家的哄笑聲中落荒而逃。
阿雲一身休閑藍色運動服,騎輛自行車,圓圓的臉,皮膚白皙,笑起來像個白胖的大饅頭。
樓小歐一看他笑,自己也樂了。
“怎麽騎車?”樓小歐笑問,向他走過去。
阿雲把車停在人行道邊上,略帶靦腆,“酒喝多了,胖……你別看,肚子遮住了!”
樓小歐大笑,原來長了啤酒肚,怪不得一有空就踩單車。
“歐姐怎麽回來了?現在回家?”
樓小歐點點頭,“是啊,回家。”
“那我載你一程!”阿雲豪氣十足地揮了下手,大咧咧地拍拍自行車後座,“這不是座嗎?你不知道,自從買了這輛山地車鍛煉,那幫屁猴一放學就逮住我兜風,一放學就抓著我不放,還跳到後輪上金雞獨立——哎,原來沒安後座的,我怕了他們了。後來想想多載個人更費力更好減肥,索性安了個座,誰愛坐誰坐。嘿嘿!怎麽樣,免費專車哦!”
N市不比別的大城市,近郊不算遠,那一帶全是古舊的老寶塔,大榕樹,綠苗田,政府很早就修了公路,但大致外圍仍以綠色居多,所以飯後那裏隨處可見散步、閑逛、兜風的人群。
“好。”這便應下了。
熟悉的小路,幾十年不變的報刊亭,放學了在路上奔跑嬉戲的孩童……樓小歐獨自在外邊逛了半個多小時,估摸著這時候媽媽該在家了,這才往回走去。
她今天特意沒帶鑰匙,當年寒暑假回家,基本都是媽媽從裏麵開門迎她。
“誰呀?”熟悉的聲音由遠而近,伴隨棉拖小小的踢踏聲。
門開了,樓小歐眨眨眼。進門之前還在想象應該擺什麽表情好,開門之後,一瞬間自然而然地綻放笑容。
“媽。”
樓媽一愣,“怎麽回來了?”說著話忙急急往門外探出頭去,“阿嵩呢?沒跟你一起回來?吵架了?”
樓小歐苦笑,問得真快,她連門都沒進呢。
“媽,我還沒吃午飯呢,餓。”樓小歐撒嬌,擠進門來,順手關上,然後同以往那樣攬過媽媽肩膀。
樓小歐的動作太過自然,以至於樓媽聽了她的話一時忘了喬海嵩,轉而埋怨她,“回來也不知道提前打個電話,也不帶鑰匙,萬一我不在怎麽辦?坐什麽車回來的?怎麽沒在包裏備些吃的?多大的人了還要人提醒……哦想吃什麽?今早煮了飯,一直熱著;冰箱裏昨晚剛做了餃子冷凍著,還是你想媽給你下碗麵?餓急沒?”
樓小歐含笑聽著,心裏暖洋洋的。她那小手袋,一根手指都勾得起來,換洗的衣服當然也沒帶,以前積下來的舊衣服全擱她房裏沒動過,除了媽媽偶爾進去整理。
吃過飯,母女倆排排坐在沙發上。樓小歐正想著如何開口說事情,媽媽倒先笑了。
“哎喲,二姐念了一年多,阿雲終於找女朋友了!聽人說路上見到阿雲用他平時騎的單車載了個女孩,二姐一聽高興得喲!一問那嬸,說女孩漂亮是漂亮,就是人太小太瘦了,阿雲那麽胖的大個,騎在車上跟堵牆似的,把人家姑娘遮了個嚴嚴實實!媽剛從姑家回來,還笑他咧,他竟然又是搖頭又是歎氣,哈哈!”
樓小歐一聽就無語了,阿雲肯定連辯解的機會都沒有,想到那畫麵,估計跟去年過年應該差不多熱鬧吧。二姑家向來是婦女集中營,平日裏打牌玩拖拉機鬥地主,媽媽沒少去。
“媽,那是我啦!”
笑聲戛然而止,樓媽後知後覺“啊”了一聲,又哎喲叫道,“得,二姐這回白高興了!”
靜下來,樓媽終於發現自己的女兒滿腹心事了。
“有事?”樓媽輕聲問,目光中滿是擔憂。
樓小歐鼻子一酸,差點落下淚來,一張口就是,“媽,我不幸福……”
愣愣地看著自己的女兒,樓媽有點不相信,“不幸福?阿嵩,對你不好?”過年幾次和他相處,樓媽自認為這女婿待自己孝順,對女兒體貼,禮物滿滿,笑容多多,帶他出門見親戚,他也高興得不得了,就是最近的去年,他也好聲好氣禮貌十足,沒露出一丁點不對的苗頭啊。
這話要怎麽說呢?樓小歐苦了臉。來時隻想跟媽媽說明離婚的事,再說出與慕謙交往的事實,為過年帶他回家打好前站,哪曾想,這般與媽媽談天的形式一擺出來,她心就酸了一半,脫口而出的,不是離婚的事實,而是自己的悲哀。
眼眶紅了紅,樓小歐終究沒落下淚,現在的她,很幸福。
“說件事,”樓小歐吸了吸鼻子,定定看向樓媽,“不準罵我。”
樓媽氣得一拍她手臂,“說話不清不楚,到底幾個意思啊?”
好吧,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既然遲早都要說——
深深吸了口氣,樓小歐認真麵向自己的媽媽,“我現在過得很好,因為跟喬海嵩離了婚。”
樓媽剛要叫出來,一下子又懵了。離婚不是糟糕嗎?為什麽女兒又說現在過得好?到底是為了安慰她才說離了婚也過得好,還是因為離婚所以過得好?前後有邏輯關係吧?有還是沒有?聽她再解釋解釋?
樓小歐如願以償地沒刺激得媽媽立即跳腳。她先說現狀,她很好,後說擁有好現狀的原因,離婚。果然,媽媽聽不明白,耐下性子了。
“媽,其實我大半年前就回來了,也就是說大半年前就離婚了,可一直不敢說,怕被罵——聽我說嘛!離婚,是我們兩個達成一致的最好結果,我討厭喬海嵩,而他最後願意放我走,於是離婚。”
樓媽糊塗了,“你討厭阿嵩?你不是……那你嫁給他,該不會不止部分原因為你爸,其實是全部?不是吧小歐,不可能,那樣的話阿嵩怎麽願意要你?四年,說離就離?等等,你沒有做什麽對不起阿嵩的事吧?你剛剛說他放你走,什麽意思?他打你了?把你關起來了?”說到最後,樓媽都急了。
樓小歐眼睛濕潤了,這就是媽媽啊,她擔心自己女兒或許因為討厭而行差踏錯,但更從字裏行間揪出任何女兒受傷的可能性,多年習性相知,關鍵時刻,還是放任了自己的媽媽啊。
眨了眨眼,把那股酸氣收回去,樓小歐淡笑說道,“還記得初中第一個追我的男生嗎?”
腦子裏仿佛有個名字一閃而過,樓媽搖了搖頭。樓小歐明白,不過一個過客的痕跡,樓爸樓媽都沒有記住,哪怕當年兩人用自己的方式監督過、督促過女兒,千萬不要早戀。
“小歐啊,聽說最近有個男生追你?叫、叫什麽……”
“喬海嵩!”媽媽在門外悄聲提醒。
“哦是,喬海嵩。”老爸認真接話。
彼時,晚自習回來不久,樓小歐正在書房溫習功課,離睡覺還有一段時間。聽到老爸問話,還沒從書本中抬起頭的樓小歐心中大跳,糟糕,竟然被爸媽知道了?!
那時候,她沒有第一時間回答,而是緊緊攥著筆在心裏怒罵,哪個王八蛋打小報告,竟然告到了她親爸親媽頭上?她不知道,喬海嵩當時一曲《窗外》驚動校園,她見識了那場轟動,卻沒料到會以神速飛到自家門庭。
誰告的密?!原本樓小歐僅僅鬱悶有人追她追得緊,然而經父母層層逼問,並且從那以後,以他們的方式“監視”樓小歐,才令她對喬海嵩的感官上升至厭惡、怨恨。後來的樓爸樓媽,尤其前者,時不時翻開她的課本、書籍,估計期望找出一封情書什麽的,據別人說有那東西,於是因此還拆過樓小歐與小學實習老師的鴻雁傳書。
樓小歐那時怒了,更怒了,那股氣沒法對父母撒出來,轉頭對準了喬海嵩。
樓媽瞠目結舌,“你說,喬、阿嵩是初中追你那男生?”
樓小歐無力地點點頭。
是了,她怎麽忘了?樓媽終於想起,女兒的“緋聞”鬧得轟轟烈烈,她當時與樓爸在街上買菜,恰巧碰到女兒初中班主任,這才知道發生了事情。“如果不及時遏製,小歐很可能陷入早戀情節”。班主任語重心長說道。樓爸的臉頓時燒得通紅。其實本不算什麽事,自己的女兒什麽本性她清楚得很,從小到大不論學習還是生活,基本沒讓他們做父母的擔心過,因為清楚,所以信任,絕對不會早戀。可惜樓爸性子暴躁,當晚二話不說闖進女兒書房問話,女兒的沉默和後來的煩躁,她看在眼裏,也不讚同樓爸接下來一係列類似監視的做法。這父女倆本質都是爆炭,老的表現火爆,小的內裏狠強。
最後,以小的撒火結束,拒絕過當年的生日。
其實哪曾撒過火?小歐那脾氣,隻是閉緊嘴幾天不說話,做父母的就知道惹急她了,她反感了。可她終歸沒對父母正麵爆發過一次怒火,隻喊了句:“你們放心,我討厭那個人!”
時光兜兜轉轉,那個小歐討厭的男生,卻成了她丈夫,與這樣一個人相伴四年……
“小歐,你、你怪爸媽嗎?”樓媽哭了。
樓小歐吸了吸鼻子,沒止住淚。
“有什麽怪的?那時候不懂事,不知道怎麽處理戀愛問題,一旦發現有人喜歡,就認為別人玷汙了自己的青春,傻!要現在有人追我,我一定很高興,姐總算還有人看得上嘛,哈!”
樓小歐這話一出,樓媽的眼淚流得更凶了。
“媽,沒事,那時人生觀、世界觀、價值觀還沒形成呢,誰都不賴,就賴我笨,不懂事,隻會學習。”見媽媽依舊抹淚,樓小歐隻得說出慕謙,“媽,其實我還是一枝花的,過年就把男朋友帶回家,到時候你可別趕人啊,我這次回來就是為了說這事的。”
“真的?”樓媽不信,女兒如果真的有自己交往的男朋友,會幸福吧?
“那是!”樓小歐一臉“別不信我”的表情,“他叫慕謙,有車有房有公司,說了結婚後再買房給我布置,怎麽樣?我是寶吧?瞧瞧,海藍寶,他送的,愛情鑒證石喲,有心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