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翁失馬三

宋燁知道自己的父母都算是忙人,工作忙應酬多,尤其到了年底,大大小小的餐會、總結會就更多了,年年如此,宋燁都習慣了。不過,意外的,他放假回來的這頭幾日,這兩人居然都沒有早出晚歸,不僅早晨在餐桌上能看到,倆人還能在每日下午都會打電話回家,提前‘預約’說會回家吃晚飯,好像生怕他不在家似的。

宋燁放下電話,挑了挑眉,照例把他們將要回家吃晚飯的消息告訴給了張嬸。現在這種特別狀況讓他感覺有點別扭,覺得自己這個獨生子被父母‘忽視’了多年,然後一夕之間就變得重要起來了。

從裝修到用途,宋燁家的飯廳看起來金碧輝煌得像個擺設,感覺生硬、冰冷,但這大概隻因為許久不用的緣故,因為宋家的餐桌文化其實沒有那麽多亂七八糟的規矩,邊吃邊聊聊自己的近況,是一家人難得彼此溝通的時刻。

比如,宋燁的媽媽此刻正說到自己第一百零八個的某同事的某個非常懂事優秀的女兒,“聽說人家小小年紀還出了幾本書呢,真是個才女,長得水靈靈的,我看著都很喜歡,我要是有這麽個女兒就好了…………對了,小燁,你有沒有交女朋友?”

宋燁一直沒搭腔,直到他媽問出這句話以後,才大笑出聲,“媽,我剛剛就一直在想,在我吃完之前,你到底能不能扯進主題。”

“死小子,跟你自個的娘還耍心眼兒!”

“好了,好了,我還沒有女朋友,如果這就是你轉彎抹角想問的。”

“為什麽沒有女朋友?”

“哎?媽,你這麽問很奇怪,我們學校男女比例三比一,你怎麽會認為我一定能找到女朋友?”

“當然!我兒子這麽優秀!”

“王婆賣瓜!”宋爸爸低聲說了一句。

“小燁,要不要媽給你介紹一個……”

宋燁看看自己爸媽,老媽是一臉要打破沙鍋問到底的架勢,老爸擺出一臉不關心的樣子默默喝湯,但宋燁敢肯定,自己的每個字他都不會漏掉。有沒有交女朋友又不是什麽大事,他才二十出頭,大學還沒畢業呢,但他們的態度卻有點……耐人尋味了。

“嗯,因為上個學期留下來的一點問題,這個學期一開始,短短三個星期之內,我一共收到了五十三封情書,有十一個女生跑來跟我告白。”宋燁說完,看看父母的神情,然後輕描淡寫的,“可我都拒絕了。”宋燁又看了看父母的神情,“說實話,被疲勞轟炸的感覺太難受。我很不喜歡被人趕鴨子上架的感覺。”宋燁皺眉說完,又一次觀察了父母的反應。

宋媽媽的反應就是白了兒子一眼,“哼,看把你小樣兒狂的,我看你就是上趕著不是買賣。”嘮叨完就沒再說什麽,拿起筷子繼續吃飯。

“那又怎樣,我喜歡的自然自己會追。”宋燁挺拽的扔出話,然後放下筷子,“好了,我吃完了,看電視去了,你們慢慢吃。”

宋燁離開飯廳,他敢肯定,爸媽一定是聽到了些什麽,然後想試探些什麽。現在能被他三言兩語把疑問說過去了,說明他們本來對聽到的某件事的可能性就是持懷疑態度的,或者是太匪夷所思,所以讓他們覺得不可相信……

他其實並不想隱瞞,他遲早會開誠布公的跟他們說這件事,但現在不行,還遠遠不行!

“這算什麽?”

假期,尤其是寒假,宋燁總是逃不掉任何名目任何主題任何有關沒關的大小宴會,當然借父母光作陪襯的是絕大多數,但當前這種情況明顯不是。這裏是某北地郊外溫泉滑雪場的度假村,小小休息廳裏舉目望去都是和他年紀差不太多的年青人。

這是宋爸爸單位組織的農曆年前的聚會,可以攜帶家屬的那種。冬天這氣候,若不能去海南那種四季常熱的地方,也隻有去有雪有冰的地方才好玩,尤其最近幾年又流行滑雪,幾乎冬季旅遊的一半人都往北邊寒地跑。

但是他們父母輩的也都是半百的人了,這要是摔上一下子,不傷也夠嗆,所以自然而然的,到了這個地方,年青人和父母輩分作兩派,年青人都聚在南苑這邊玩雪,父輩們則在另一邊泡泡溫泉,放放鬆,度假療養,各顧各的。

年青人聚到了一起,正是人來熟的年紀,管他認識不認識的,優秀的、敗家的、畢業的、未婚的……男男女女,幾乎都是同齡人,都在一塊玩,一起瘋,成了朋友、哥們。

“還看不出來麽?”簡順衣服上掛著滑雪鏡,端著杯熱咖啡,原本他吊兒郎當的就不像個醫生,這一玩起來就更像個專精吃喝玩樂的紈絝子弟了,“擺明了就是相親大會,還偷偷摸摸的弄個名目,這群道行高深的老狐狸。”

宋燁什麽也沒說,他明白,但不會自作多情的認為這種形式的年終聚會是衝著自己辦的,因為明顯的,有這個意思的家長們恐怕不是少數,大約是巧合或者到了這個年齡段的大勢所趨這種事一旦開了頭,以後恐怕就很多了……

“收起你的死人臉!”簡順暗地打了他一下,宋燁回神,是他們新結識的朋友們過來了,他身邊這隻‘**棍’正興奮得滿眼冒光。

“你別煩毛病!”宋燁瞪了他一眼。能來這裏的都是大小姐,一旦惹上了就意味著明媒正娶,可不是用來鬧著玩的。

“放心,如今天寒地凍,我會避陰采陽的。”簡順給宋燁拋了個媚眼,笑了一臉燦爛。

不是他這位男女通吃的爛人表哥在父母麵前多嘴,宋燁在迎上新朋友之前,隻有時間得出這一個結論。

“宋燁,林子勝剛剛跟我說,北苑那邊除了溫泉還有泳池,還有力氣麽?咱們一起去遊泳吧。”金融辦公室主任的千金蹦蹦跳跳的跑來拉自己,實際上,短短幾日,已經讓宋燁聞到了這個學期開學伊始那幾個星期的麻煩味道。

……

宋媽媽和其他幾位夫人經過遊泳館外的玻璃牆時,看到裏麵鬧騰但其樂融融的樣子,宋媽媽抬抬下巴指了指,回頭衝李處長笑著說,“看到沒,人家孩子自己的事,你就別跟著瞎操心了,都嫌我們老觀念老思想了,你還安排什麽相親,你兒子不跟你翻臉才怪。”

“兒子越大越不好管,他念書的時候,不讓他早戀,他就非給你搞出點事出來,畢業了之後呢,你越催,他就越不急,好象專門氣你似的……算了,我現在也不管了……”李處長嘴裏唉聲歎氣,眼睛瞄到玻璃牆的那麵,神色卻輕鬆不少。

“現在的孩子,你一提相親就像結仇,好象我們這些當媽的能害他們似的。這門當戶對、門當戶對……老話說了這麽多年,不是沒有道理,”鄭夫人搖搖頭,“搞不懂他們到底怎麽想的,當初說相親,我家小然也死活都不願意,結果巧了,倆人自己在商務部午會上碰見了,現在還不是天天膩在一起?”

“所以說兒孫自有兒孫福,我家小燁也總說我瞎操心。”宋夫人揮揮手,“好了,讓他們年輕人自己玩吧,看上看不上的,咱們不管他們了。”

旭宸躺在**,用手機在網上漫無目的的瞎逛。不是沒有電腦,是他懶得動,大概這學期被慣壞了,如今突然身邊冷清下來,幹什麽都提不起興致。旭宸玩著自己手裏的新手機,前些天托人從N國郵寄回來的,國內沒有的型號。黑色的金屬殼泛著若隱若現金光暗紋,光滑、深沉、陽剛十足,在一片追求輕巧的潮流中,這種設計難得沒有‘娘娘腔’的味道——評價出自陸東之口。

上個學期他們旅遊遇險,手機都泡水報廢後,旭宸就拿了這個閑置在家的手機用,誰料東哥一看就非常喜歡,可惜,他們跑了遍D市的手機店也沒找到同樣型號的,最後還是賣手機的人一句話打消了他們的念頭,

然後某天,東哥拉著他到了某手機專櫃,指著一款旭宸一直在勸他買的某個型號的機子,“旭,你覺得這款JQ18很不錯,是吧!”

旭宸斜眼瞥他,“這回下定決心了?不哭著喊著非得要我托人從N國給你買了?”

“別管那些,就先說這手機,你喜不喜歡吧?”

旭宸無奈,“是你買手機,我喜不喜歡幹什麽?不過,我說東少爺,這JQ18真的已經很好了,你就死了那份心吧,別指望能買到我的這個……”

東哥從背後拿出一個盒子晃了晃,笑得一臉燦爛,“呶,JQ18,我已經買了!”

“你買了就買了吧,幹嘛笑得這麽諂媚?我後脊梁發冷……”

“送你!”東哥伸手向前一遞。

旭宸斜後一躲,“幹嘛?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我給你這個新的,然後你把你那個手機給我……”

“少來!”

“跟我換吧,旭,跟我換,跟我換,跟我換……”

“閉嘴!”旭宸一腳飛過去。

“嗷——”

……

最後,當然,還是東哥贏了。

旭宸用胳膊擋住眼,他不想讓自己去深究東哥麵對劫匪為什麽死活不放開手機,再好的東西,也不過是東西而已。就好像對自己任性霸道的包容,總是沒有理由沒有微詞……隻是有些事情他阻止自己去想,怕一旦想了,就收不住了,而那個他甚至還未知的‘收不住’,讓他有些膽怯。因為量變到質變總要有個過程的,隻要不投入那麽多,待失去的時候就不會苦……

……

季爸爸,輕手輕腳地從旭宸的房間門口離開,跑到書房裏跟自個的老婆商議,“兒子越來越反常了,沒躺在**發呆,我剛剛經過他門口的時候,看到他把麥樂的相片翻出來看了,好幾年了吧,這可是頭一回,不過他倒是沒哭,你說這是什麽症兆?”

“麥樂都走了三年了,再說宸宸都是上大學的人了,就算再傷心他還會哭?”季媽媽放下手裏的東西,也有點擔心。他們可是記憶猶新,當初麥樂走的時候,旭宸連哭了兩個禮拜,甚至都沒去上學……

對這件事,季媽媽一直都覺得有些虧欠,她和旭宸的爸爸年輕的時候東奔西走,一年的工夫裏倒有大半時間都不在家。因為怕旭宸覺得孤單,她就在旭宸生日那天抱回來一隻巴吉度,取名叫麥樂,那時候旭宸三歲,麥樂三個月,它成了他最親密的朋友、他所有生活的經曆者,他們倆這麽多年形影不離的,直到旭宸上了高三,直到麥樂壽終正寢,活到了十五歲。

對於一隻狗來說,這已經算是高壽了,可對於人來說,當然,這才是生命應該開始絢爛的時候,旭宸年少傷心,他們能理解;他多少年一字不提麥樂,收起了它所有的照片和用具,他們也理解;他從那之後,再也沒有養寵物的心思,他們更是理解,但如今,他這個反應,突如其來,不明不白的,讓他們摸不到頭腦。

“爸、媽!”旭宸端著兩杯咖啡忽然敲門進了屋,“我……有件事煩心……想跟你們聊聊。”

兩位家長對視了一下,然後都不約而同地對旭宸點點頭。兒子近來很反常,他們已經毫無頭緒了,他有什麽問題並且樂意跟他們坦露煩惱自然是再好不過了。

旭宸看看自己的爸媽,一個站在書櫃前,一個靠在書桌邊上,手裏端著咖啡,正殷切地注視自己,旭宸瞄了瞄屋子裏的氣氛,“呃……你們要不要先坐下來?”

“不用吧!”

“就這麽說不行麽?”

旭宸深吸了一口氣,“好吧!那我就這麽說了。我就是想說……呃,你們還記不記得,”他有些試探性的,“大概是一年前,我說我有個‘男朋友’,要出門約會的那件事……”

“……”

“……”

兩位家長麵麵相覷……

季爸爸當然沒忘,那天他用三萬塊的網絡新聞獎金,大大的殺了兒子的驕氣,當然,讓他此刻摸索著坐在身後椅子上的衝擊,絕不是因為那麽點獎金的問題。季媽媽也放下咖啡,坐到不遠處的沙發上,神色,反正也不是像當初理智講解‘同性戀’定義得那種鎮定就是了。

同性戀這個日漸流行的社會話題,在這一家子搞新聞的自然難免會提及,也許就是閑聊的時候彼此通通看法,或者看到某些專家報告掃掃自己的盲點和偏見,單說對同性戀的態度,這兩位家長的認知程度肯定比其他人高。但一碼歸一碼,從感情的角度來講,第一次聽到自己的兒子說這種話,明白其中暗含的意思,如果還能保持鎮定的,那這個兒子肯定是從大街上撿來的。

見父母坐定,神色不安的樣子,一時間,旭宸忽然竟不知道該從何說起了。

他剛剛翻麥樂的照片,失去的痛傷,是用他十八歲眼淚洗出來的,他一直把麥樂的離去看成一個生活經曆的警告,他從不讓自己去想麥樂,也不讓自己去看麥樂,但是今天,對某些腦中止不住的、一直出格的想法,他不得不給自己一個警告,然後他翻出了那些照片。

他看著它,看著他們……結果沒有預期中的悲傷,反倒是滿心美好,想起來的,想不起來的,都擺在那兒,然後這種美好,變成了追憶,變成了懷念,最終變成了不甘,為內心深處湧動的感情,為它還未曾見得天日就要被埋葬的不甘,一時情感澎湃、心中搖擺就跑過來了。可現在真的要到說些什麽的時候,他發現自己什麽也說不出來,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衝動在看到自己的父母隱約擔憂的神色後,慢慢的,滅了。

有什麽好說的呢?

講他們打打鬧鬧的過往,他們曾經的患難與共,還是講東哥的悉心照料?聊他心底裏朦朧的感情,還是困惑屬於自己的未來?東哥有自己的理想,他也有;東哥有不能放棄前程的堅持,他同樣也不能。麵包和愛情孰輕孰重的問題,大概在他們生為男兒的那一刻就定下來了。

“宸宸?”家長們看兒子的臉色變了幾變,好半天也沒說話,等了又等,才試探性的開口叫人。

“哦,”旭宸回過神,看著他的父母,努力笑了笑,“我想……我想通了,沒事了。”

“宸宸,如果你有什麽問題需要我們……”旭宸的樣子怎麽看怎麽也不像‘沒事’,當媽的當然不希望這麽一個聊天談心,可以深入了解兒子想法的機會就這麽沒了。

“真的,我沒有什麽要說了。他,是個很特別的人。可我和他……我們,隻是很好很好的同學,朋友,哥們……大約應該歸到能雪中送炭,能兩肋插刀的那種知己,我們之間……大致就是這樣,就是這樣。”

傻子都聽得出來他們之間決不僅僅是‘這樣’,但更明顯的,是旭宸明明白白地告訴父母他已經選擇了‘這樣’。做父母的能感覺得到他的搖擺、迷茫和說不出口的傷心,但這是他們的兒子,獨生子,即使他們認為自己的兒子與那個‘他’之間的感情恐怕還遠遠不隻‘這樣’,私心裏也隻能當作就是‘這樣’,沒什麽都沒說。

就……這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