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女人沒興趣。”聶宇晟無動於衷,“你就當我喜歡男人得了。”
“胡說!”聶東遠一直按捺的脾氣終於發作,將手中的細瓷小勺“鐺”一聲扔在了骨碟上,“你不就為了那個談靜嗎?都七八年了還一副要死要活的樣子。我怎麽生出你這樣的兒子?你真是鬼迷心竅你!你這幾年過的什麽日子,你以為我不知道?那姓談的丫頭早就嫁人生孩子去了,你還在這兒當情聖,她到底哪一點兒配得上你啊?她哪一點兒值得你這樣,啊?”
“跟她沒關係。”
“跟她沒關係?”聶東遠冷笑起來,“你是我兒子,你眉毛一動我就知道你想什麽。跟她沒關係,你這七八年過得跟和尚似的,連看都不看旁的女人一眼?跟她沒關係,你學什麽心外科?跟她沒關係,你能口口聲聲跟我說,你對女人沒興趣?我看你是被她下了蠱,我真是想知道,姓談的那丫頭哪裏就值得你迷成這樣?”
“真的跟她沒關係。”聶宇晟卻是一臉的厭倦,“你不用在這裏亂猜疑,有合適的人我自然領回來給你看。”
聶東遠又冷笑了一聲:“這話從六七年前,你就說過了。你在國外沒遇上合適的人,回國來,醫院裏,也沒遇上合適的人。在你心裏,全天下最合適你的就一個談靜。可惜她這會兒隻怕早嫁了人,說不定連孩子都有好幾歲了。”
聶宇晟慢慢地握緊拳頭,聶東遠掃了他一眼:“怎麽?戳著你的痛處了?”
聶宇晟憤怒地緊閉著嘴,並不吭聲。
“你死了那條心吧!”聶東遠說,“天下好女人多的是,放開眼來挑一個,哪個不比她強。”
“我吃飽了。”聶宇晟將餐巾往桌上一扔,“我要回醫院上夜班。”
一直開車走上四環,才發現車窗沒有關,風呼呼地灌進來,吹得兩頰滾燙。他踩著油門,車子其實有巡航功能,可是渾渾噩噩,腦子中是一片空白。
有很多很多次,他都想過,如果一恍惚,會不會衝進對麵車道,撞個粉身碎骨。
可是終究還是沒有。在國外的時候,可以用課業麻痹自己,博士學位一念就是兩個,做不完的試驗,寫不完的paper;回到國內來,可以用忙碌來麻痹自己,做不完的手術,排不完的會診。可是見到談靜的那一刹那,所有的一切卷土重來,就像是海嘯。隔得那樣遠,他也一眼認出來那是談靜。她穿著蛋糕店的製服,低著頭在那裏忙碌。生活將她磨礪成另外一個人,可是他仍舊一眼認出來,那是他的談靜。
是真的鬼迷心竅,才會走進去,那時候就像踩在雲上,看著她,一分分地近了,更近了,近得觸手可及。後來她抬起眼睛看他的時候,就像中間的這七八年,不曾過去。他心裏一陣陣地發軟,覺得自己都有點把持不住,想要伸手去碰觸她的臉,看她是不是真的,真的就那樣站在自己的麵前。
她變了很多,可是又一點兒也沒有變,就像是夢裏的樣子。
他曾經無數次地想過,再見了談靜,會是什麽樣的一種情形,想到最發狂的時候,就對自己說,不能再想了,可是這一天真的來臨,卻原來,亦不過如斯。
沒有天崩地裂,沒有排山倒海,原來她也隻是一個活在世間的凡人。
原來,曾經那樣深刻的愛,最後也隻留下不可磨滅的仇恨。
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要說那樣刻薄的話,尤其對著一個無辜的孩子。
此刻才漸漸明白,原來是嫉妒。
嫉妒那個跟她結婚的男人。
嫉妒那個跟她生孩子的男人。
嫉妒得發了狂。
他幾乎不能想像她跟別的人一起生活,他根本不能去想,隻要這個念頭一起,他就覺得自己要失控,有一種毀滅一切的衝動。這種衝動讓他幾乎同時也想毀掉自己,毀掉這個世界。
談靜。
談靜。
多麽普通的兩個字,可是刻在了心上,今生今世,再不能忘。
下班的時候梁元安塞給談靜九十塊錢,一疊軟軟的舊舊的十元票子,他說:“還有十塊錢買煙了。”
談靜剛想推托,梁元安已經吹著口哨到更衣室去了。王雨玲看她遲遲疑疑站在那裏不動,忍不住說:“你就拿著吧,能買好幾天小菜呢!”
這是句大實話。談靜默默地將那卷錢放進口袋裏。因為有心髒病,所有幼兒園都不肯收孫平。談靜上班的時候總是將孩子放在店子附近的陳婆婆家,然後每個月給陳婆婆六百塊辛苦費。陳婆婆人厚道,對孩子也非常好,有時候談靜是下午班,總是來不及去接孩子,陳婆婆就照顧孩子過夜。談靜覺得過意不去,所以總給陳婆婆的小孫女買點零食水果什麽的。這失而複得的九十塊,能頂好幾天的菜錢。應不應拿這九十塊,讓她隻猶豫了一會兒,就不再多想。
她吃過太多沒錢的苦頭,老話總是講一文錢難死英雄漢,何況九十塊。
這天她是上午班,下午三點就下班了,先去了小菜場,奢侈地買了一大條魚,預備回去紅燒,給孩子改善生活。其實孩子吃什麽都瘦,可是隻要條件允許,她總是盡量想辦法,讓孩子能吃得好點。以前媽媽身體不好,所以她從小就學著做飯,廚藝一直不錯。聶宇晟從前就最愛吃她做的飯,她隨便燒兩個小菜,他都能吃下兩碗米飯。他吃飯的樣子特別斯文,吃什麽都細嚼慢咽,唯獨吃魚特別快,簡直像貓一樣,而且可以把刺理得幹幹淨淨。吃完他就坐在沙發上摸著肚皮,總是說“老婆你又把我喂胖了”,要不就是“老婆,這樣下去我真的要減肥了”。
她覺得自己不能再想了,接連兩次遇見他,打亂了她原本死水一般的生活。可是又有什麽必要呢?再想起他,隻是徒增煩惱罷了。
孩子看到她就非常高興,搖頭晃腦地朝她跑過來,陳婆婆怕孩子摔著,跟在後麵一路嚷慢點慢點。她笑了笑抱起孩子,問:“乖不乖?”
“乖著呢。”陳婆婆說,“今天還跟玫玫學了加減法。”
陳婆婆的孫女玫玫上小學了,寫作業的時候總會順便教孫平數數什麽的,談靜總是感激不盡,連忙把手裏的一袋蘋果擱到桌上,說:“這個是給玫玫的。”
陳婆婆推辭著不肯要,說:“隔三岔五地總讓你花錢,你帶回去給平平吃。”
談靜一邊說不要,一邊抱著孩子閃身出了防盜門,陳婆婆被攔在了門裏麵,隻好大聲招呼:“那你下次過來吃飯吧!”
談靜“哎”了一聲,遠遠向陳婆婆說再見。
孩子摟著她的脖子,很乖巧地揮著手:“婆婆再見!”
“再見!”
在公交車上是很快樂的時候,見她抱著孩子,總有人會給她讓座。她再三道謝才坐下來,孩子總會咿咿呀呀地問她一些稚氣的問題,跟她一起看路邊的風景啊,人啊,商場啊,還做算數題給她聽,讓她覺得麻木的生活裏,總還有一絲希望在。
她抱著孩子一口氣爬上四樓,不由得氣喘籲籲。把孩子放下來,正低頭找鑰匙,鐵門突然從裏麵被打開了。她不由得怔了怔,看著孫誌軍那張臉。她很難得在白天看到他,也很難得今天他沒有醉醺醺。他沒吭聲,打開了鐵門。
孩子一直有點怕他,突然見到他的時候,總是呆呆的,膽怯地看著他,就像看著一個陌生人。談靜小聲說:“怎麽不叫人?”
“爸爸。”
孫誌軍哼了一聲,算是回答了。沒理睬他們娘兒倆,徑直走回沙發去。
談靜這才發現家裏亂七八糟,箱子櫃子抽屜全打開了,第一反應是進來了小偷,看著孫誌平大咧咧坐在沙發裏,一副沒好氣的樣子,她才明白過來,問:“你在找什麽?”
“沒找什麽!”
孩子有點膽怯地看著她,她最不願意的事就是當著孩子的麵吵架,所以總是把孩子接回家的時間少,放在陳婆婆那裏的時候更多。她看著孫誌平聲氣不對,於是蹲下來問孩子:“平平困不困,要不要睡午覺?”
孩子不太情願地點了點頭,她抱孩子進臥室,發現臥室裏也被翻得亂七八糟,連床底下的鞋盒都被翻出來了。她把**的衣物理了理,把孩子放在**,替他蓋上毯子,哄著說:“平平睡一會兒起來吃晚飯好嗎?”
孩子怯怯地看了她一眼,小聲說:“媽媽我不困。”
“那就玩一會兒。”她從零亂的東西中找到一個半舊的玩具汽車,那是孫平不多的玩具之一。
“媽媽出去跟爸爸說話,你一個人在這裏,好不好?”
孩子的聲音更小聲了:“媽媽你別和爸爸吵架。”
她覺得很難受,孩子見慣了他們爭吵,即使她已經努力想要避免,可是孫誌軍那脾氣,經常當著孩子的麵就跟她吵起來。所以孩子一看到情形不對,就敏感地知道必然又有一場爭執。
她也知道今天免不了爭吵,所以走出去的時候就順手帶上了房門。她努力克製著情緒,讓語氣盡量顯得溫和,問坐在沙發上抽煙的孫誌軍:“你到底要找什麽,跟我說一聲不就得了,把家裏弄成這樣,回頭我又得收拾半天。”
孫誌軍卻冷笑一聲,將一盒東西“啪”一聲摔在她腳下。
玻璃碎了,鏡框裏照片上的兩個人,卻還安然微笑著。現世安穩,歲月靜好,那是當時他寫在照片背麵的字。後來她才知道竟然是出自胡蘭成與張愛玲,果然是一語成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