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不是希望他早點把胎便排完。”老董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小聶,你坐呀!你看,我兒子長得像我吧?”

聶宇晟看著他們一家三口幸福的樣子,難得地笑了笑,看了看那小小的熟睡中的嬰兒,說:“是挺像你的。”

“哼!我老婆還說不像我。這孩子剛被助產士抱出來,我媽就說:‘嘿,這肯定是咱們家的孩子,一準沒抱錯,就跟你小時候一模一樣,一個模子裏出來似的!你看看這眼皮,你看看這睫毛……’”

仿佛是電光石火,聶宇晟突然想起聶東遠抱著孫平的時候,自己到底是哪裏覺得不對了,某個可怕的念頭突如其來地浮現在他的腦海,就像月亮從重重的烏雲中露出一縷清冷的光芒,刺破夜幕的沉重。他被那個可怕的猜測擊倒了,他從來沒有往那個方向想過,可是今天,就在剛剛那一刹那,他突然就想到了。他渾身發抖,慢慢地站起來,老董看他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雙手緊緊地握成拳頭,似乎整個人都在發抖,不由得錯愕:“小聶,你怎麽啦?”

聶宇晟迷惘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渾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老董又問了一遍:“你怎麽啦?”他這才定了定神,說:“突然想起來,有個病人,我下錯處方了。”

老董一聽,也急了:“哎喲,那趕緊去改啊!快!快!”

聶宇晟顧不上再說什麽,急匆匆離開了婦產科病房。他一路狂奔到電梯,焦慮地按著上行鍵,電梯終於來了,在電梯裏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煎熬似的。好不容易到了心外病房,他急匆匆走到病房外頭,卻又遲疑了。

談靜不在,王雨玲在哄孫平吃飯,孫平很聽話,自己拿勺子舀著湯泡飯。從病房門口,隻能看到他大半張側臉,還是像談靜。聶宇晟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腦子裏一片空白,怎麽也想不起來談靜的丈夫長得什麽樣,這孩子到底像誰多一點兒。他突然覺得自己沒有一點勇氣走近那個孩子。他折返到護士站,值班護士看到他,也非常意外:“聶醫生,你不舒服呀?你臉色好難看,是不是傷口感染發燒?”

聶宇晟聽到自己幹澀的聲音:“三十九床的血樣,還有嗎?”

“有一份在化驗處吧,不知道他們毀了沒。”

值班護士話音沒落,聶宇晟拔腿就走。值班護士驚詫極了,平常聶醫生不愛說話,可是為人特別有禮貌,問一點小事,都會向人道謝,今天他竟然連一個字都沒說就走了,而且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好像家裏失了火似的。

任何時候聶醫生都沉得住氣,手術室的護士們動不動就說,你們心外的聶宇晟真是太沉得住氣了,什麽陣仗他都應付得下來,哪怕天塌了,他似乎都能把鑷子一豎,先把天撐在那兒,然後繼續淡定地做完手術。可是今天,聶醫生這是怎麽啦?

聶宇晟去化驗中心找到個熟人,托她進去找血樣,血樣找到之後,他又去體檢中心,隻說有點低燒,查個血象看看,抽完血他說自己送到化驗中心去。體檢中心當然沒意見,他拿著兩份血樣,卻打車去了醫學院,找到自己留美時的一位同學,那同學跟他研究方向不一樣,所以回來後就在醫學院主攻遺傳學。

“我父親的朋友托我做一份DNA鑒定,交給別人我不放心。”

那位同學知道他父親的朋友皆是非富則貴,富貴人家最重視隱私,這種事也屢見不鮮,所以還跟他開了個玩笑:“喲,別人搞出人命,你臉色咋這麽難看?”

聶宇晟完全沒心情跟老同學開玩笑,隻說:“結果一出來馬上打電話給我,不論是什麽時候,對方很急。”

“沒問題,我給你加個班,頂多四個小時,十六個位點,怎麽樣?夠對得起你這份人情了吧!”

聶宇晟不吃不喝不睡地等著,他從來沒有覺得時間如此的煎熬,如此的漫長。在日常工作中,他常常在手術台上一站就是四個小時,隻覺得時光飛逝,從打開胸腔到最後的縫合,似乎都隻是一眨眼的事情。但是這四個小時,比四天甚至四個月還要漫長,他數次想要衝動地給談靜打電話,或者直接去找她,可是找她有什麽用呢?她是不會對他說實話的,如果她真做出這樣的事來。他涔涔地流著冷汗,焦慮地在屋子裏踱來踱去。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在醫院看到孫平,他說了什麽?他說了極度刻薄的話,他說這就是報應。而談靜,隻是用含著淚光的眼睛,看了他一眼。他不敢想像,如果自己的猜測是對的,那麽談靜當時是什麽樣的心情,她一定連心都碎掉了。他坐不住了,他覺得應該馬上去見談靜,可是見麵了跟她說什麽呢?萬一他猜錯了呢?那份該死的DNA檢測結果為什麽還不出來!

就在他瀕臨崩潰的時候,電話終於打來了,那位同學在電話裏幸災樂禍:“你那位伯父慘了,RCP值大於99.99%。你也知道,RCP值大於99.73%就已經可以確認父子血緣關係,也就是說,這兩份血樣,標準的生物父子關係。”

聶宇晟隻覺得眼前一黑,耳中嗡嗡作響,幾乎有幾分鍾失去了一切知覺。就像整個人都陷進冰窖裏,千針萬針似的寒冷紮上來,他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自己卻能清晰地聽到耳後靜脈流動的聲音,汩汩的。在這一刹那,他覺得自己好像沒有任何力氣移動一根手指。他不知道那個同學還在電話裏說了些什麽,他隻是本能地,艱難地,把電話掛斷了。

心外科的夜班護士小蔡覺得很奇怪,都快晚上十一點了,聶醫生突然來了。今天沒有他的夜班,也許又是急診那邊有事臨時找他吧,不過今天早上的時候方主任剛發過脾氣,值班醫生都打定主意,萬一有搞不定的病人,寧可給主任們打電話,也絕不再打電話給聶宇晟。所以小蔡覺得挺驚訝的,當他匆匆路過護士站的時候,她跟他打招呼,叫了他一聲“聶醫生”,聶宇晟抬頭看了她一眼,朝她點了點頭。小蔡隻覺得他臉色蒼白得異樣,精神也十分恍惚似的,他低頭走到值班室去了。沒過一會兒,又從值班室出來了,去了病房。

過了一會兒,另一個夜班護士小李推著器材回來了,問她:“今天晚上是聶醫生值班?”

“不知道啊。”小蔡看了看貼在櫃子上的值班表,“今天沒他的夜班。”

“他在走廊裏都走了七八個來回了,我從七號病房一直到十六號病房,出來一看,他還在那兒轉圈呢。”

“哪個病人情況不好吧?”

“就倆在ICU的有點問題,其他好像都挺穩定的。”

護士們竊竊私語了一會兒,值班的李醫生從急診手術室那邊回來了,還有剛做完手術的病人,病房全滿了,隻能臨時安放在走廊。李醫生安排著氧氣什麽的,一抬頭看見了聶宇晟,也十分意外,問:“咦,你怎麽來了?”

聶宇晟轉過臉來看了他一眼,目光卻穿透了他似的,落在牆上,但還是低聲回答了他的提問,說:“來看個病人。”

“回家睡覺去吧,明天主任要是再在值班室的**發現你,還不知道怎麽發落呢。”

聶宇晟答應了一聲,低著頭慢慢朝外走,走到一半了,突然又折回來,推開一間病房的門,進去了大約幾分鍾,不知道做了什麽,才走出來,輕輕帶上了門。他臉色那樣沉重,低頭一言不發就走了。

李醫生都快要被他搞糊塗了,等他走了,才問護士:“十一號病房住著誰?”

小蔡不假思索地答:“兩個心梗術後,一個先心,一個動脈血管瘤。”

“都是聶醫生的病人?”

“先心那個是,就是那個原本打算做CM公司的項目手術,後來取消了的。他們家屬到醫院來鬧事,還把聶醫生給打了。”小蔡撇一撇嘴,很不以為然的表情,小護士們都喜歡聶宇晟,那天走廊裏不知道有多少人看到聶宇晟打了孫誌軍一拳,卻異口同聲說是孫誌軍打了聶宇晟。一來是因為孫誌軍鬧事確實可惡,二來是因為醫院遇上這種事都是上下一心,三來當然是聶宇晟的個人魅力了。

李醫生這才知道她說的是孫平,那個病人原本是他收治的,後來轉給了聶宇晟。他老覺得有什麽不對勁似的,於是到十一號病房看了看,病人們都睡得正沉,家屬們也都睡著了,三十九號床的孫平也睡著了,被子蓋得好好的,整整齊齊,似乎剛剛被人細心地掖過。陪護他的王雨玲也睡著了,幽暗的燈光下,看不出有任何異樣。

李醫生覺得自己有點神經過敏,處理好病人,他就徑直回值班室睡覺了。

聶宇晟站在停車場裏,被夜晚的涼風一吹,才想起自己壓根就沒有開車來。在知道結果之後,他去了同學那裏,拿了DNA的位點對比報告。居然還能夠不忘向同學道謝,讓他覺得自己其實也沒有徹底的失態。可是剛剛在病房的時候,當他伸手摸到孫平的臉的時候,當他看到孫平因為紫紺而泛青的嘴唇時,他是真的崩潰了。

在那一刻,他幾乎想要歇斯底裏地大喊或者大叫,或者掉頭狂奔而去。

原來,是他的報應。

他在停車場站了將近兩個鍾頭,沒有星星沒有月亮,白天的燥熱到了淩晨時分,已經有了秋涼的氣息。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也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辦,到了最後,他終於想起來應該去找談靜。事情到了如今的地步,他還能怎麽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