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總在轉身以後
他們先坐火車到蘇州,再從蘇州坐汽車到無錫,一落地,還沒來得及嚐一下當地的小吃,就先去找人。可惜到的時候發現你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你,隻隱約聽說過個名字,大眼瞪小眼的尷尬情況下,月茹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求人幫忙的事,這一趟來,基本上可以算是無功而返了。
方靜江倒覺得這未必不是壞事,他幹脆帶著月茹旅遊,說你到現在還沒去過錫惠山吧,咱們去逛逛。兩人告別了當地的親眷玩了一路,接著又坐船去杭州,在西湖裏劃船,愜意的躺在船艙裏看天上的雲,近的就像一條大棉被。
月茹感慨道:“杭州真是個好地方呀。”
她來到這裏,心情一下子便好了許多。
方靜江告訴她,這裏的美,其實有許多則傳奇在裏頭。
白月茹說:“哎喲,不就是白娘子嘛,多老的故事了。”
“不止這些。”方靜江道,“你們女人隻知道情啊愛啊的,要知道日本人占領杭州那會兒,整個杭州被狂轟濫炸,唯獨西湖靈隱附近完好無損。這才是傳奇。”
“為什麽?”
“有很多種說法。”方靜江勾著她的肩膀,“有人說是靈隱寺的菩薩保佑,有人說是西湖人傑地靈,老天爺也舍不得糟蹋了,還有一種比較現實的說法是,當時那個負責轟炸的日本軍官本人來過杭州以後被西湖的美景迷住了,下令轟炸的時候,專門繞開這裏。否則太可惜了。”
“那你覺得哪一種?”白月茹雖然這樣問,但他覺得按照方靜江的性格,他一定不信什麽菩薩顯靈的說法,果然,方靜江笑道,“我覺得是那個小日本鬼子想把西湖附近的別墅當成自己的官邸。”
“你們男人就是這樣現實。”白月茹道,“我情願相信是靈隱寺的菩薩顯了靈,讓這裏可以幸免於難。”
“你說什麽是什麽。”方靜江寵愛的揉了揉她的頭發,跟著望向不遠處的山頭,眼神裏有些東西在閃爍,仿佛自言自語道,“不過他們都說靈隱寺是很有靈氣的地方…”
“希望是真的。”就好了。
月茹的聲音壓得低低的。
此時的夕陽漸漸西下,餘暉照在水麵上由金色開始變成暗紅,遠處的落日像天空的傷疤,滲出血來一樣。
他們頓時有一種‘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的末日感,明白這是最後的愉快,一旦他們明天回到海城,等待他們的還是現實的冰冷。
白月茹把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心想,如果上天真的有好生之德,那麽我們對不起這個孩子,抹殺了他來到這個世界的權利,求菩薩下輩子讓他投個好胎吧。
當晚,他們在靈隱寺山腳下找了一間小旅館住下,靜江還想去看斷橋,月茹卻執意不肯,靜江說人家白娘娘和許仙就是在那裏看對了眼,白月茹反駁,可他們後來不是分手了嘛,要不然怎麽叫斷橋,一刀兩斷的‘斷’啊!要不怎麽還有雷峰塔!“反正斷橋和雷峰塔,我都不去。”月茹說。
於是第二天,他們隻有動身回海城去了。
後來還是方靜江的二姐桂芝有辦法。
方桂芝是個很活絡的人物,這和她的人生經曆有很大的關係。
她十七歲便自己一個人動身去黑龍江插隊落戶,那時正是發育時期,連個子都沒長齊,走的時候,一個人提著六個包裹進火車站裏頭。雖然心裏是千般萬般的不舍,但當著爹媽兄妹的麵,她愣是沒哭,直到爹媽站在月台上送行的身影遠去了,再也見不著了,她才開始掉淚,坐在角落裏一聲也不吭,隻有淚水一滴一滴,默默地從眼角滑下來。
逼仄的空間裏,除了她還有許多同行的孩子們,男的女的,沒有一個不哭的,這一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家,命運的火車載著他們向前,卻沒有告訴他們方向和歸期。
對十幾歲的孩子來說,這種迷茫的感覺就是一生。
於是整個火車車廂裏哭聲震天,像比賽似的,一浪高過一浪。
有的男同學還哭的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停也停不住,有的則幹脆跺腳撒潑,差點昏死過去。桂芝自己心裏當然也難受,但她最受不得別人如此做作,見勢便把眼淚一抹,跳起來喝道:“不許再哭了!”
聲音很大,最重要的是擲地有聲,她梳著兩條又黑又長的麻花辮,**在胸前,她的表情凶悍而認真,像宣布一則命令一樣:“都不許再哭了,哭有個屁用。哭也要去,不哭也要去,都把眼淚擦幹了,該幹嘛幹嘛,要是還有亂哭的,不想去的,現在就跳窗,沒人攔著。”
須知當時的車廂裏,有的男生塊頭壯碩,肥頭大耳的,她這般當著所有人的麵教訓,其實很不給大家麵子,但一個女孩子敢於出來收拾殘局便可見其魄力和膽色。
倪雙吉就是在那個時候注意到她的,漂亮的女孩子他見得多了,她們就像是漫山遍野的花,牡丹,杜鵑,小雛菊,各有各的好。但方桂芝是哪一種他說不上來。
她也很漂亮,她遺傳了方家人幾乎所有的優良基因,大眼睛,白皮膚,瓜子臉,本是一個古典的美人,偏偏卻敢於在最混亂的時候站出來,就像從一堆廢墟裏生出的一支玫瑰,帶著刺,也帶著露珠。使所有人看起來都那麽渺小和肮髒,唯獨她,渾身上下像鍍了一層金光。
桂芝去的是黑龍江大興安嶺的林場,十八個人一間宿舍,頭碰著牆壁,腳碰著腳,連放包裹的地方都沒有。最重要的是氣候寒冷,零下幾十度,城裏的小青年不習慣,剛過去怎麽受的了,沒多久就死了好幾個。再加上她們每天都要幹活,即便是女孩子來了月事,也要扛木頭,很多人熬不住生病了,便又死了一撥。
死亡對他們而言無疑是傷感的,卻又無可奈何。因為明天太陽會照常升起,日子還要繼續過。
桂芝在那裏堅強的熬著,理由非常簡單,他們家太窮了,當時的方靜江還在上學,沒有工作,她選擇去黑龍江算是工礦,能多拿一點兒工資。每個月寄到家裏,能讓爹媽輕鬆不少。
倪雙吉去的則是塔河公社,自從他見到了方桂芝那一刻起,就一發不可收拾的愛上了她。有時候緣分就是沒有理由的,芸芸眾生裏,他隻看見了她,而為了能讓她也看見自己,雙吉每天半夜裏一點出門坐四個小時的火車到桂芝所在的盤古公社,就為了送一隻鴨蛋。
他把蛋藏在大棉襖裏,緊貼著皮膚,到的時候,蛋還暖著呢!
交到桂芝手裏後,他傻笑著說:“送來給你吃的,你這裏條件不好,還想吃什麽,告訴我,我給你弄來。”
桂芝感動的一句話也說不上來。
後來時間久了,雙吉還會送雞蛋,呢絨襪,白砂糖過去,桂芝有時候會同他開玩笑,說:“咦?我以為你從那兒到這兒來那麽長時間,能孵出一隻小雞來。”
雙吉隻撓著後腦勺呆呆地傻笑。
雙吉就這樣送了兩年的蛋,為了能離桂芝更近一些,兩年後,雙吉終於有機會去了桂芝那裏當修理工。
再後來政策有了變動,他們先後回到了海城,辦了結婚。
由於桂芝和雙吉幾乎整個青春期都是在東北度過的,所以養成了豪爽的辦事性格,自然能結交到很多朋友,回到海城,也算吃的開。
在得知了弟弟方靜江的窘境之後,桂芝托朋友到昆山那裏去開了一張證明,也不知道是怎麽搞來的,反正月茹終於可以去大醫院做人流了。
那一天,是方靜江親自陪著去的,他在病房外等著,有幾個和他一樣的男人,等待的時候,便跑到醫院外麵去抽煙,互相攀談。問為什麽到這兒來呀,無一例外,都是因為計劃生育,不得不做掉嘛!
方靜江沒有和他們說話,他一個人默默地坐在醫院的塑料長椅上,無法想象手術室裏的情景。
白月茹直到進去之前還一直拉著他的手,她是真的害怕,她這輩子還沒有做過手術,連闌尾都沒割過,她像一個笑孩子依賴大人一樣握住他的手指頭不放。這使他有一種喪失底氣的感覺,好像他原本飽滿的人生突然被人撕了一處邊角,而這頁邊角或許重要,或許不重要,他也說不好,隻是無端端的被人撕掉,總叫人那麽的失落。
直到很多年後,他想,當一個人在猶豫在思索一個決定到底是正確還是不正確的時候,其實這個決定就應該被及時的製止,因為潛意識裏,已經在提醒他,終有一日,他是要後悔的。
不過,白月茹腦中幻想過的恐怖場景並沒有出現,至少沒有那麽可怕,醫生和護士先是給她上了麻藥,而後她便昏昏沉沉的了,也不覺得疼,再後更是什麽都不記得了。
再醒過來時,孩子已經被鉗子揀了出來,小小的腦袋,枇杷般大小,胳膊細的就跟火柴棒一樣,躺在搪瓷盆子裏,她突然痛苦失聲,然後不敢再看,把頭轉向另一邊。
方靜江在門外,聽說是個男孩兒,迷茫的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該給什麽反應,或者怎麽勸慰白月茹,隻是張口結舌的站在那裏,覺得心髒發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