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那個暑假,方妍照舊和我一起,因為高中的三年雖然我們說好還是保持聯係,但到底隔得遠,她早出晚歸,周末又要各自補課,基本上除了寒暑假,我們就沒有什麽見麵的時間,好不容易熬到高中畢業了,終於可以鬆一口氣,徹底玩一玩了。在我們班和他們學校裏,都有同學撕書,以此來表達對教育製度的不滿,據方妍說,小白菜就是其中的代表,一考完直接把所有書撕成兩半,然後從窗戶口上丟下去,和她一樣的人有很多,老師進來阻止也沒用。

我們當然也有一種狂歡的心情,就像緊繃的橡皮筋突然之間鬆了,每天都在外麵遊**,有時候就步行去四川路,或者提籃橋,有時候去人民廣場底下的香港名店街,接著跑的更遠,天天去淮海路,從淮海東路一直逛到淮海西路,每家店挨著什麽又賣什麽,沒人比我們更清楚,恨不得把過去三年失去的光陰都彌補回來,然而在淮海路也逛完了之後,我們就開始無聊了,要不是我到她家去,要不就是她到我家來看漫畫,反正翻來覆去就說這麽一句:好無聊啊……

不需要讀書的我們,習慣上了發條的我們一旦離開那種忙碌的生活,整個人頓時空洞起來,沒有了目標,不知道該幹什麽,為了讓生活充實一些,我和方妍去遊泳館報了名,方妍發誓說這次一定要學會遊泳,但又舍不得出錢請教練,隻有自己在水裏亂滑,可我去了兩次,好歹還整出一套淹不死的狗刨式,她學了一個月,隻學會了悶水,人潛在水底或者憋氣在水上漂,其實隻要一步,她手腳協調就可以大功告成,但她似乎有很強的心理陰影沒辦法克服,最終唯有作罷,好在後來她總算是找到了一件挺充實的事情,那就是打工。

她有打工的想法,其實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記得以前還在浦輝高中的時候,有一次和小白菜,杜雪,李冰他們周五放學了,特地坐了兩個小時的車從浦山區趕到威海路吳江路,就為了那裏的美食一條街,方妍和杜雪都是吃不胖的,每人點了八個生煎,外加一碗小餛飩和牛肉湯,全都塞進了肚子裏,之後杜雪又去買烤肉串,方妍則去吃紅寶石的奶油蛋糕,看的小白菜瞠目結舌。

等到東西吃完,夜深了,幾個人終於有了回家的打算,小白菜在南京西路上車,可以直接回五角場後麵的中原小區,方妍卻站在車站發了一會兒呆,小白菜問她:“你不走?坐什麽車回去?”

方妍想了一下道:“我想去看我媽,今天她好像是上班,以前她都能接我下課的,最近老板把他們的工作時間延長到了晚上八點,主要是南京路的生意太好,所以每次吃飯隻有十分鍾,我想既然都在這兒了,要不給她送點吃的東西過去……”

小白菜恍然大悟道:“對啊……你坐22路,很快就到的。”

方妍‘嗯’了一下,垂著頭,心裏有點躊躇,她不知道白月茹是不是想看見她,萬一過去她又熱臉貼冷屁股那還不如不去,但是小白菜一直慫恿她,最後她便上了車,沒多久就到了南京路靠近外灘的地方,按照白月茹所說的店名,方妍很輕易就找到了地址,然後在門外探頭一瞧。

和白月茹搭班的是共事好幾年的小劉,小劉的兒子今年高考失利,小劉於是把家裏的房子都賣了,要把他兒子送到澳大利亞的學校去讀書,白月茹嘴上沒說什麽,心裏還是很慶幸的,方妍這次總算爭了一回氣。

小劉見到方妍有點意外,此前她沒有見過這個孩子,隻聽白月茹說過,她一開始也沒有想到這是月茹的女兒,隻是他們這家店賣的都是阿姨媽媽和老頭的衣服,一個妙齡少女來打探總歸不正常,她便仔細看了方妍一眼,定睛之後發現這女孩兒竟然和方靜江長得有九成像,要是剃個板寸頭,估計就是一個迷你版的小方靜江,她用手推了推月茹道:“噯,這是不是你……”

“嗯?”因為到了傍晚的吃飯時間,生意清淡,月茹就和對麵的女同事在說話,聽到小劉的動靜,這才朝她指的方向一看,隨即愣住道:“咦?你怎麽來了?”

方妍怯怯的不敢進去,小劉倒是熱心,衝她招手道:“進來,進來。”

白月茹裝腔作勢的攔了一把道:“進來幹什麽啊,老板看到了不好。”

方妍本來邁進去的步子霎時頓住。

小劉看見了恨白月茹不爭氣,平時沒人在的時候,總和她絮叨說女兒和自己不親,隻要她爸爸,不要自己,現在女兒自己上門來了,她又一副拒人於千裏的樣子,小劉便當中斡旋道:“沒事的,你女兒來看看你怎麽了,老板連這個還管不成,吃飽了撐的呀,快進來進來,讓阿姨瞧瞧。”

方妍笑著走進去,大方的笑道:“阿姨好。”

白月茹睨了她一眼道:“你怎麽來啦?”

方妍撓了撓耳朵後頭道:“我剛去吳江路吃東西,那裏小楊生煎很有名,排隊排老長,想你沒吃過,就給你買點帶過來。”

小劉‘喲’了一聲道:“還是生女兒好啊,我家裏那個兒子整天討債不說還買東西給我吃?那絕對不可能!他不要讓我生氣我就謝天謝地知足了。”

白月茹卻冷冷的端著架子道:“生煎都冷了吧?”

“哦。大概是。”白月茹的反應在方妍預料之中,她一點不意外,隻道,“既然你不吃,那我就帶回去給我爸,我爸上次還說要開車過去嚐嚐的,就是一直沒空。”

月茹的臉色驀地一沉,小劉趕忙拉了她一把,使了個眼色,輕聲道:“你真是的,孩子好心好意買來給你吃。”隨後又堆起笑對方妍道:“你媽媽吃的,吃的,她就是這個樣子。”

方妍看著白月茹,沒有動。

白月茹神情有點不自然,半晌道:“你過來,你看你,衣服亂成什麽樣子,全都皺成一團,難看死了,你一個小姑娘到底要不要好啊?跟你爸一眼邋遢。”

方妍望天翻白眼,顯得很不耐煩。

白月茹所謂的替她整理衣服的過程充其量就是解開她襯衫的兩粒扣子,再幫她扣上去,方妍無語,這和原來不是一樣嗎?她究竟是多愛找茬啊……

白月茹忙完之後看著方妍,方妍把生煎包盒子放在桌上說:“好了,不管你吃不吃,我都買了,就放在這裏吧,你要不吃,就給小劉阿姨吃好了,天快黑了,我要回家了。”

白月怔在那裏,還是小劉機靈,拉住她道:“回什麽家呀,還有一個多小時你媽媽就要下班了,到時候和你媽媽一起回去不是更好?你進來,到我們櫃台裏頭來,我們一起吃。”

方妍笑的謙和:“這樣不好吧?”

“來來——!”小劉熱心的打開櫃台上的一道板,讓方妍進來,方妍還是沒動,小劉瞪了一眼白月茹道,“快叫你女兒進來呀。”

“進來吧。”白月茹看著她,淡淡道。

方妍嘟噥道:“我還是走吧,這裏回家,55路很近的。”

小劉一把拉住方妍往裏拖,道:“不要回家啦,進來和你媽媽一起吃晚飯,要不然你媽一個人多寂寞啊,來來!”

方妍隻得進去。

可進去之後卻發現裏麵的空間壓根沒幾個人的地方可以站,逼仄的很,她的到來直接使得小劉連站的地方都沒有了,小劉道:“正是吃飯的時間,我去後麵微波爐那裏把東西熱一熱,到後頭去吃,你就在這裏陪你媽媽吃。坐——”說著,堆了幾個皮鞋盒子到一米高左右,讓方妍坐下。

方妍目瞪口呆,但還是很有禮帽的謝過小劉道:“謝謝阿姨啊,要不然您在這裏吃吧,我去後麵。”

“別!別!”小劉攔住她,“阿姨要她後麵和幾個女人吹一會兒牛皮,站了一天累死了,腰酸背痛。”

月茹便也不推辭,對小劉道:“謝謝你啊。”

目光中皆是感激。

方妍便坐在鞋盒子上看著白月茹,剛好有人進店看羊絨衫,月茹就負責介紹,但是說了一通,那人還是嫌價錢貴,不肯買,隻有作罷。

方妍問:“媽,你今天生意好嗎?”

她很清楚,父母兩個人的工資構成有很大的差別,方靜江雖然是司機,但卻是外企員工待遇,連周末吃個火鍋都可以報銷,公司的車更是允許他開回家,放假的時候,endy回美國或是去香港探望母親,方靜江就經常載著她到處去玩兒,他們去過周莊,還去杭州的靈隱寺燒香……白月茹就不同了,她大約隻在靜江下崗的時候威風過一陣子,之後整個社會結構又有了一定的調整,白月茹再度成為了社會的最底層,一個普通的營業員,並且估計是沒有翻身的可能了,工資隻有1600,其他的都靠提成。所以衣服賣的越多,她的工資越高,有時候晚上回家,聲音都是啞的。

月茹道:“還行吧,完成指標了。”

方妍木然的‘哦’了一聲,便不再說話,低頭看鞋。

她們之間本就沒什麽話可說,眼下固然是小劉阿姨撮合,也還是如此。

白月茹也保持沉默,隻是她站了一天,腳很酸,便往後麵的牆上一靠,側過身子彎下來用手按了按腳踝,方妍瞄了一眼,發現白月茹的腳都腫了,她說:“媽,要不然你坐吧?”

月茹道:“沒事,你坐,我還要做生意。”

方妍便不吭聲。

小劉是個熱心腸的,好事做到底,自己飯熱完了,也捎帶了月茹的,沒多久便把熱乎乎的飯菜遞給月茹,月茹對方妍道:“生煎還是你吃吧,這菜是隔夜的,媽媽吃就好了。”

方妍說:“我已經吃過8個大胖生煎了,裏麵的油我都吮光了,再讓我吃我就吐了。”

“8個就夠了?”月茹問。

“夠了。”方妍有點不好意思,“我還吃了一碗小餛飩。”

“那又能有多少!”在白月茹的眼光裏,方妍永遠是個孩子,還在發育,是八個生煎,加20個小餛飩再正常不過了。

方妍尷尬的輕咳一聲道:“客氣的說是小餛飩,坦白的說就是20個中餛飩。”

月茹吃驚道:“你吃的下啊?”

方妍不好意思:“這不難得來一次嘛!我從學校到這裏坐了快三個小時的車,開車的話都可以到蘇州了,鬱悶,當然要吃個夠本,所以吃好餛飩,我又叫了一碗牛肉粉絲老鴨湯。”

月茹喝了一口茶,差點噴出來。

方妍仰頭又補了一句:“最後還吃了一塊奶油蛋糕。”

月茹哭笑不得:“你跟你爸一樣,胃不大好,以後不要這麽暴飲暴食。”

“知道了。”方妍應道,一邊把月茹的飯盒接過來,一邊把生煎遞給她,對她說,“這個生煎裏麵的湯汁特別好吃,你記得千萬別燙到嘴。我們今天去吃的人個個都燙到了。”說著伸出舌頭來給她嘴裏的泡。

白月茹望了一眼還真是,嘀咕道:“笨蛋,怎麽這麽不小心。”但是輪到她最後還是燙到了,方妍頗為無語。

白月茹說:“難怪這家生煎這麽出名,真是防不勝防,這湯汁確實很鮮,滾燙滾燙的。”

方妍‘嗯’了一聲,便打開盒飯吃她媽帶的昨夜家裏的剩飯剩菜,隻有幾塊小排骨和一點兒牛心菜。

月茹道:“你夠嗎?要不要拿幾個生煎過去?”

方妍嚇道:“不要開玩笑了,再吃這家的生煎我要吐了。估計兩個月內,不會再吃生煎和鍋貼之類的了,我現在想到蔥油餅都反胃。謝謝你,幫我把她全吃完吧。”

她低著頭說,一直不肯抬起來,其實是心裏有點難受,淚水在眼睛裏打轉,硬是忍住沒掉下來,靠著和月茹講話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那麽多年以來,不得不說,她對白月茹的怨氣是很大的,像現在這樣好聲好氣的說話聊天幾乎是沒有,可是當她看到母親在這樣的地方上班,甚至都舒展不開手腳,一站就是一天,連坐的地方都沒有,隻能堆幾個皮鞋盒子然後把屁股擱在上頭就權當休息了,這樣的工作讓方妍覺得很憋屈。

那一天晚上回家,是白月茹騎車助動車駝她回家的,方靜江吃了一驚道:“你們怎麽一起回來?”

月茹淡淡道:“她到我店裏來找我了。”

方妍點頭:“嗯,我買了一堆小楊生煎,送去給媽媽吃,還有幾個,媽媽吃不掉了,老爸你要不來點宵夜?先聲明,燙到嘴不關我的事。”

靜江說:“明天給我當早飯吧。”

翌日卻是周末,白月茹照例往娘家跑,以往方妍背著她一定唧唧歪歪個沒完,這一天倒沒說什麽,到了這個田地,她設身處地的為白月茹想一想,也覺得她確實挺倒黴的,如果不是有那樣的哥哥和媽,她嫁給方靜江其實算的上是一段佳緣,結果弄得差點離婚不算,中間還欠過一屁股債,好在靜江生存能力堪比小強,或許是好人有好報吧,他們一家捱到今天,總算也不容易,日子是越來越好過了。

靜江問:“你昨天怎麽想到去你媽店裏?”

方妍坦白道:“真的是純路過,想這麽走過去不和她打一聲招呼不大好,到底是我媽。“

方靜江點頭:“你能那麽想就對了,是個大孩子了!我以前也怨,但想想,爹媽兄弟沒得挑,你姑姑沒工作我不是也一樣要為她奔走打算嘛!隻不過你姑姑爭氣,沒給我惹麻煩。她家那個不省心,隻能算她倒黴,要不是她哥,你媽也不至於這樣。”

“嗯。”方妍道,“昨天我看她坐的地方都沒有,就站著吃晚飯,突然覺得怪可憐的,照理說你的工資也養的起我們,她不出去做也行,她還這樣無非就是覺得再問你拿錢,開不了這個口。”

靜江頷首:“你能體諒就最好了,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啊!”

方妍歎了口氣:“昨天我還想,以後我還是要好好地讀書,不能鬆懈。老爸,你知道我為什麽那麽愛去靜安寺那塊兒嗎?尤其是南京西路上的恒隆廣場。”

靜江納悶道:“不曉得。”

方妍說:“你肯定跟著老板進去過,應該知道那裏的東西是整個海城最貴的,我看到一個包就要2萬,一副太陽眼鏡3千,一條裙子6千,如果沒有錢,怎麽買的起?事實上就我的觀察,買的人還真有,起碼人家那麽大的店開在那裏沒有倒閉,說明是有生意的,可見海城得有多少人生活在我們之上。而我們呢,我和小夢得去七浦路淘一件外套,還死乞白賴的磨著討價還價。我每次都背著書包穿著校服進去恒隆,那保安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杜雪和小白菜她們於是就不願意了,說是這樣進去被人看不起,我偏要,首先得嚐試一下這種被專櫃小姐歧視的眼神,才更有堅定的毅力發奮向上啊!否則以後就隻能擺個地攤買新民晚報了。”

靜江被她說的笑了,道:“你真的這樣進恒隆?”

“真的啊!”方妍點頭,“我就在裏麵的每個櫥窗兜兜看看,我就穿校服被書包,怎麽了?有種他們趕我走啊!”

靜江說:“雖然你的價值觀我不一定認同,不過能促進你好好讀書,我倒是不反對。”

“我覺得奶奶說的對。”方妍托著下巴,“很多人覺得愛錢俗氣,然而沒有錢我們能做什麽呢?沒有錢我們甚至都沒有機會去實現理想,就說讀書吧,沒有學費,你能讀醫學院?那天看張柏芝的采訪,她說她那時候在澳洲還幹過搬磚頭的工作,現在我看她表演節目出車禍,那麽拚為了什麽呀?要說她們明星掙錢比我們容易的多,快的多了吧?可她說她隻有這麽拚命掙錢,然後有了錢,才能實現理想。我覺得她說的挺好的,大多數藝人都不肯把內心的真實想法說出來,端得跟聖女似的,視金錢如糞土啊,她倒是實惠人。其實愛錢有什麽不對,何必遮遮掩掩的,難道愛錢不是人性中最基本的構成元素嗎?”頓了頓又道:“昨天我看到媽媽這樣,心裏挺難受的,一下子就想到以前你開出租的時候,我在家裏擔心學費的著落,就想我一定要好好讀書,以後有了錢,你們就不用工作了。我也不求大富大貴,隻想,以後起碼不用手腳那麽綁著,想做什麽的時候就能做什麽,不會因為缺錢而止步不前,就這樣。”

方靜江張了張嘴,想說什麽,無法反駁。

誰知才隔了一天,靜江就把方妍的話告訴白月茹了,月茹聽完後眼睛都紅了,方靜江道:“你以前那麽打她,她還是想得到你,說要以後掙好多錢,可以讓奶奶,爸爸,媽媽不再被金錢困住了,我也不知該怎麽回她。”

晚上吃飯的時候,月茹便當著靜江的麵問她了:“你爸跟我說你長大後要掙錢給我用?”

方妍怔了一下,旋即臉有些熱,瞪了靜江一眼怪他怎麽什麽都跟白月茹說。

月茹追問道:“說呀,是不是?說過這個?”

方妍難為情的‘嗯’了一聲,白月茹便沒再說話,嘴角抿著笑,喜滋滋的吃飯了,方妍心中卻是又一番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