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誰先拋棄誰

靜江卻沒有朝回家的方向騎,而是徑直向白家去。

貓貓坐在前麵,一看路不對,便問:“爸爸,我們去哪兒?”

“我們去接你媽回來。”靜江用一種近乎傷感的語氣道。

其實他搞不清現在的他到底是真心希望白月茹回來,是需要她,是為她的離開傷心難過,亦或隻是習慣,習慣她離開以後,他必須要去追。他們這樣來回往複的爭吵與和好已經好幾年,雙方都像陳舊的皮筋,到了快要崩潰的邊緣。

到了白家的弄堂口,車子剛剛停下,貓貓就蹭的跳下來,高興的嚷著:“媽媽——媽媽——!”一路往白家狂奔。

月茹應聲出來,見到靜江,暮色四合中,他的臉色昏暗,一夜之間,竟已長出一些胡渣。

月茹不肯相信他這番憔悴的形容是因為自己,她對菊苼道:“媽,我出去和小方說幾句,馬上回來。”

“那貓貓呢?來,先進來吃晚飯。”白俊招呼孩子進來。

月茹卻道:“不了,他們回去吃。”

那一瞬,方靜江有不好的預感。

仿佛是為了之後要說的話做鋪墊,沉默永遠是最好的開場白。

貓貓站在離爸爸媽媽四米多遠的地方看著他們。她的媽媽倚在弄堂的牆壁上,臉色灰青,她的爸爸則是一臉慘白,幾根胡渣突兀的冒出來,顯得很落拓。

他們兩個人的外形合起來就好像一道歲月久長的牆壁,裂痕自上而下延伸,斑斑駁駁,有的地方脫落,有的地方開始荒蕪,雜草叢生,又不知該從何處清理。

最後仍是靜江率先動作,他伸出手來,輕輕的握住月茹的手肘。

月茹卻是想也沒想,掙了開來。

靜江道:“別鬧了,回家吧。”

碰著往常,月茹一定會反駁:“到底是誰鬧了?”

此刻她疲憊不堪,所以懶得多說,隻想放棄與他糾纏,立刻道:“好,就當是我鬧。”

然後又是一陣沉默,靜江說:“那我們回家。”

月茹搖頭:“不。”

她說:“我想過了,這一晚上我一個人走回來想了很多,想的很透徹,我覺得我們這樣真沒意思。”

“你又來了是不是?”靜江不顧一些的打斷她。

“你先聽我說完。”月茹冷靜道,“真的,我想了很多,從我們認識到結婚,到有了貓貓,再到現在,除了最開始,我們一直都在爭吵中度過,我不知道別的夫妻是怎麽樣的,但為什麽我們就不能好好說話呢?你不信你自己用手數一數,我們好言好語的日子總共有幾天,真是屈指可數。”她哽咽著繼續道,“我不知道這樣的婚姻勉強維係下去還有什麽意思。”

“在你心中,也許你不承認,但我知道你一直覺得我是個破爛貨,我配不上你,我不夠你聰明,我教孩子數學,你就說我智商低,說我要把孩子給教壞了,我現在承認了,我沒什麽文化,什麽相聲,戲曲,交響樂,我一概不通,你懂得多,你是萬能的,這也是我仰慕你,愛你,在你身邊感到安全的原因。”

“所以既然我有這麽多缺點,你應該找一個更好的,配得上你的。這樣你和她會有很多話說,不會像和我一樣,動不動就無言以對。”月茹總結道,她已經把自己貶低到如此境地,還能怎樣?她不相信靜江還能找出理由來反駁她。

“近來你總是提離婚,我想過,我認真的在想,靜江,我們不要吵了,好聚好散吧。我很呆,我一直以為隻要我付出就會有收獲,可是我好累,累的快要死掉了,我想我願意成全你。”月茹說道這裏,終於還是忍不住哭出聲來,她倔強的用手抹掉,“不管你外麵有沒有女人,又或者是其他什麽原因,我都不在乎了,我隻知道,你每天從出門開始我就提心吊膽,擔心你回來心情不好,會拿我出氣。我不知道要怎麽要才能討你歡喜。這樣做也不對,那樣做也不好。我以前不是這樣的,雖然我承認我在自己的家裏也沒什麽地位,但起碼我是自由的,我可以想說什麽就說什麽,不用擔心有人會嘲笑我,我也不用午夜夢回的時候總是想著你明天會不會就不喜歡我了呢?!你會不會喜歡上別的人,別的比我更好的人?我這樣擔驚受怕到底是為什麽!我很討厭這樣的自己啊!一點也不像我!“月茹一口氣說完了這許多,哭的泣不成聲,直用手捂住臉。

她長久以來壓力太大了,已瀕臨崩潰的邊緣。

靜江顫聲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這個人…我平時就口無遮攔,有點口不擇言的,總是出口傷人,你看我阿姐,也老是被我氣哭,回家去找雙吉告狀。”

他像個無助的被拋棄的孩子一樣,伸出手來,想把她拉進自己的懷裏,可月茹就是不從,她掙紮著,像一條被網住的魚,似乎隻有離開靜江回到水裏去才是唯一的出路。

可他每次都這樣,犯了錯,就撒出一張名為溫柔的大網,他啞著嗓子道:“你別說傻話了,你結過婚得,要是和我分了手,人家知道你結過婚,好男人誰還會要你?以後……以後你被人欺負了怎麽辦?你那麽老實,別人對你好一分,你呆呆的要對人家好十分,沒有我……沒有我看著……”

“你不要說了。”月茹喊起來,“我不要你管,不要你管。”她用力推搡靜江靠近她的身軀,唯恐避之不及一般,這叫靜江的心無端的往下又一沉。

“還有誰會比你欺負我更凶。”月茹抽泣道,“就當是我不好,靜江,這次又是我提離婚,我什麽東西也不要,我淨身出戶,可以嗎?我求求你,放過我吧,也放過你自己,大家好聚好散。”

靜江啞口無言,月茹連這樣的話也說出口了,是急不可耐的要擺脫他了。他悔恨,為什麽自己昨天晚上沒有當場就追出來,他恨不得把心掏出來也給她看一看。可他不知道怎麽辦,隻能呆呆地站立在那裏,一向八麵玲瓏,無所不能的方靜江第一次手足無措,舉步維艱。

他突然覺得腦子昏昏的,天旋地轉起來,呐呐道:“是我錯了。”

月茹搖頭:“和錯不錯沒關係,我不是要你認錯,是我們不合適。”

“怎麽會不合適!”靜江的聲音陡然高起來,“我們戀愛三年,結婚到現在孩子都那麽大了你才說不合適!”

月茹卻是鐵了心,她不看他,看向別處道:“你排一下時間吧。我們盡快到民政局去把手續辦了,我什麽東西都不要,很快的。”

“你放屁!”靜江咬牙切齒道。

他心裏再清楚不過,她是在逼他,不是為了逼他認錯,而是她真的要離婚,因為他已經認錯。

他自問在這場感情裏,他都不曾抽身退出,她怎麽能!她怎麽能率先拋棄自己離開這場感情戰局!

不可以。

他雙手緊緊握拳,仿佛此時此刻,他手裏握著的正是白月茹,他不願意放開她,死也不要放開!因此站在那裏,身姿筆挺,眼神眯晞著像一頭奓毛的獅子。

可他能做的都做了,他道歉,他服軟,她卻還是堅持要離婚,怎麽辦?

難不成下跪?

他做不出來!

——又是貓貓!

她總在關鍵的時刻出來救場。

她看到媽媽毫不留戀的轉身要走,立刻一把撲了出去,哭著拉住月茹的衣擺,“媽媽,媽媽”的叫著,“我們回家好不好,爸爸他知道錯了,你們不要吵架。”

“我們沒有吵架。”月茹道,“你乖,你跟爸爸回去,好好的,聽爸爸的話,不要讓他心煩,知道嗎?”

“那你什麽時候回來?”貓貓問。

月茹不答。

“你什麽時候回來!!!!”貓貓固執的問著。

月茹被她問的垂淚,用手去掰小孩子的手指,一邊道:“你鬆開,你鬆開我。”

靜江道:“你帶她去吧。她要你。”

“我不要。”月茹一口回絕,貓貓隻要一放在這裏,靜江就又有借口天天下班來了,然後沒過多久,他們又和好,又一起回家,這是一個套路。

她受夠了,對著貓貓大喊:“你走開,跟你爸爸回家,你不要跟著我,我看到你很煩,很煩!”

月茹說著違心的話連她自己都心疼,更何況貓貓,她‘啊’的一聲痛哭,“我不要,我要媽媽,為什麽你們每次吵架都把我推來推去。為什麽你們都不要我。我做錯了什麽!”

孩子的話,字字句句都是事實,說的兩人麵麵相覷,愈加傷心。

但月茹還是一咬牙,一狠心,轉而奮不顧身的走了,不再理會他們父女倆。

以至於之後的貓貓發現,每次轉身的都是她媽媽,逃開的都是她媽媽,她則被留下來與父親一起,所以大約就是從那個時候起吧,她與她最親愛的媽媽開始有了隔閡。

因為自她有記憶開始,乃至到長大以後,記得的場景永遠是父親站在自己的這一邊,而媽媽不見了。

她總是被媽媽拋棄的。

天上下起靡靡的細雨,滴落在頭發上,像一粒粒晶瑩飽滿的糖霜,夜深了,父女倆饑腸轆轆,又渾身濕透,狼狽不堪。夜雨中,弄堂口的一盞燈啪的一聲亮了,是象征無盡的夜又一次拉開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