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食君之祿,擔君之憂

寒風料峭透冰綃,香爐懶去燒。血痕一縷在眉梢,胭脂紅讓嬌。孤影砌,弱魂飄,春絲命一條。滿樓霜月夜迢迢,天明恨不消。

——《桃花扇-寄扇》

機場人來人往,沈念眉辦理好登機和托運手續,隻帶了隨身的一個小包上飛機。

她比展演的時間提前兩天出發,先到海城的醫院探望住院治療的喬鳳顏,隨後再與因照顧父親而晚到的夏安匯合。這並不是她頭一回到其他城市演出,但心裏的不安卻勝過初出茅廬的時候。

海城有葉朝暉在,而她知道這一趟亦無可避免地要與他有一番糾纏。

她有點心不在焉,但好在獨來獨往,也不需要敷衍任何人。登機不久,她剛找到座位坐穩,有空乘小姐笑意盈盈走過來問:“是沈念眉小姐嗎?”

“對,我是。”

“您好,您本次旅程的座位已經被升到頭等艙了,請跟我來就坐吧!有沒有隨身的行李需要我幫您拿?”

念眉並沒有多想,搖了搖頭站起來就跟空乘往前方客艙走了。這回演出的來回機票和食宿都是由蘇城文化局包辦的,她以為是臨時有什麽優惠的政策為她作了免費升艙。

“hi,這麽巧?”頭等艙座位上的男人摘下墨鏡朝她笑著打招呼,指了指身旁的座位道,“坐吧!”

念眉這才在心底嗤笑了一聲,她怎麽就漏算了還有穆晉北這麽一號人物呢?

空乘依舊帶著得體微笑,“沈小姐,請坐。您要先喝點什麽?”

“茶水,謝謝。”

穆晉北笑了笑,“飛機上的水從來都燒不開,泡的茶怎麽能喝?”他彈了個響指叫住空乘,“給她一杯礦泉水。”

念眉忍住翻他白眼的衝動,“你怎麽會在這裏?”

自作主張是不是也該有個限度?而且他這樣步步緊逼算什麽意思,他跟蹤她?

他慢條斯理地把手中的財經報紙折起來,換了一本時尚雜誌,頭也不抬,“別想太多啊,我剛說了,隻是巧合。我正好要去趟海城,陳楓電話裏告訴我你也在這趟飛機上,所以我想既然大家那麽熟,不如坐一塊兒聊聊天兒,換個艙位你也舒服點兒。”

“我跟你沒什麽好聊的。”

“不聊也行啊,唱一段牡丹亭或者西廂記,讓我好好睡一覺,海城也就差不多到了。”

念眉氣結,“這是公共場所,我不賣唱!”

“誰說要給你錢了?不過食君之祿,擔君之憂,你就當為上司分憂唄!”他說得理直氣壯,好像已經篤定南苑昆劇團歸他所有了。

念眉覺得他這樣就跟小狗時不時抬腿劃地盤一樣,有時沒尿都得擠一點出來,簡直可笑。

她靠在座位上,閉起眼裝睡不搭理他。

穆晉北倒沒有再為難她,甚至還向空乘要了毛毯輕輕搭在她身上,怕她睡熟了著涼。

同樣的動作,曾經葉朝暉也做過,他體貼地抽掉她手裏未看完的雜誌,關上閱讀燈,蓋上毛毯讓她安睡,直到降落的時候才喚醒她。

心頭湧上淡淡的酸楚,但並沒有持續得太久,也許是最近心理負擔太重都沒好好休息,她竟真的這樣就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半途她是被機上的廣播驚醒的,睜眼才發覺機身顛簸得厲害,似乎是遇上了氣流。

“你醒了?”身旁的穆晉北鎮定地瞥了她一眼,“別擔心,氣流很快就會過去。”

然而今天這條航線也許是因為沿途的天氣緣故,一直有持續顛簸。飛機在雲層間穿梭,陡然的失重感和超重感交替,說一點都不緊張是不可能的,念眉感到身體裏排山倒海的難受,醒來不一會兒就頭暈目眩,甚至想要嘔吐。

她下意識地抓緊身邊可以抓住的東西,手心和後背都已滿是冷汗。

“怎麽了,是不是不舒服?”穆晉北見她臉色蒼白,關切地問了一句。

她這才發覺自己一直抓住的是他的手,男人的手掌幹燥溫暖,對此時的她來說,就像快要溺亡的人抓住的浮木。

“我想……”她是想說要去趟洗手間,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她強撐起身體,穆晉北已經比她反應敏捷百倍地抽出了嘔吐袋。

幸好她早上沒吃多少東西,這一下幾乎把胃都掏空了。雖然紙袋幫了大忙,但還是有穢物濺出來弄到了穆晉北衣服上。

空乘關切地過來噓寒問暖,收拾殘局。念眉慘白著臉色喝了兩口水才把惡心感給壓下去,臉色卻還是蒼白如紙,虛汗連連。

“有沒有舒服一點?堅持一會兒,很快就到了。”

她勉力睜大眼睛,穆晉北一定很少這樣收起戲謔和不羈,蹙著眉頭真切地關心一個人,可是他掌心的溫度,還有他近在咫尺的呼吸卻一點也不陌生。

“對不起……弄髒了你的衣服……”

他不在意,“沒關係,等會兒下飛機換掉就行了,我帶了行李出門的。”

他還有心開玩笑,念眉抿了抿唇,想要掙開他的手。剛才嘔吐的那一霎那她抓握得太用力,而他也毫不吝嗇地回握她,這時放鬆下來,她才感覺到手背上的疼痛。

“你手上的傷怎麽還沒好?”穆晉北也是這一刻才發覺上次被筆尖戳破的傷口竟還沒有痊愈,剛才那樣傷筋動骨地一番拉扯,傷口又裂開了。

“個人體質的問題,我從小傷口就好得慢。”她現在隻擔心這傷影響這回的演出。

穆晉北的眉頭蹙得更深,語氣裏略帶一絲慍怒,“那天不是跟你說了,傷口恢複得不好要去醫院瞧麽?你是耳朵沉還是裝沒聽見呢?”

她沒力氣跟他頂嘴,隻能任由他呲達兩句。她也知道今天不爭氣,這身體狀態實在太差了點好不容易忍耐到達目的地,渾身都脫了力似的,站都站不穩。

“有沒有車子來接你?”穆晉北問她。

她搖頭,假使夏安跟她一塊兒來,那主辦方可能會派個車來機場接他們,不是什麽難事兒。但她獨自一個人,又還有私事,就沒好意思麻煩。

穆晉北拉著她那隻傷手的手腕拖她走出去,行李全都合並到他的行李車上。其實手背上那種隱隱作痛的感覺這些天她似乎都習慣了,已經有些麻木,已不覺得怎樣。直到看見出閘口的葉朝暉,才覺得那銳痛一下子鮮明起來,順著筋絡直通到心尖上,要命地牽拉著疼痛。

“我跟大暉約了事情要談,你去哪兒?讓他順帶送你過去。”

從初識到現在,她在昆曲的唱段裏總是表現出恰到好處的窈窕身段,他從沒覺得她是瘦到一陣風就能刮走的紙片人。可這一回她的臉色實在蒼白得嚇人,纖細的手腕握在掌心就像隨時都會折斷。他心裏有說不出的窒悶,想到她每次那種貓食兒一樣的飯量,還有那天伏在車子引擎蓋上的倔強表情,竟像憑空生出一股氣在四肢百骸間亂撞,找不到發泄的出口。

念眉本能地想要拒絕,然而當站在葉朝暉麵前的時候,她覺得似乎也沒有這個必要了,反正本來也是要去找他的,相請不如偶遇。

他親自開車來接他們,對兩人一塊兒出現倒沒有表現得太意外,隻是一路上三個人都沒怎麽說話,沉默一如陌生人。

車行到一半,穆晉北叫他停車,“這兒有個藥店,我去買點東西。”

他甩上車門,葉朝暉這才問念眉,“你不舒服?”

他實在無法忽略她糟糕的臉色。

“今天路上不太順利,有點暈機。”她不願承認身體一陣陣發冷,應該是有點發燒,今天身體狀態不好才是根本原因。

“不舒服就該去醫院。”

她嘲弄地笑了笑,“我現在就是要去醫院,我要去看望老師。”

他抿緊了唇,壓抑著某種情緒。

穆晉北已經從藥店出來,敲了敲副駕駛的車窗,將整袋的藥扔進念眉懷裏,“這些你拿著,吃了藥還不見好記得去看醫生。”他又朝葉朝暉揮手,“我住的酒店就在旁邊兒,單行線,不勞你再掉頭繞圈兒了。咱們回頭再聯絡。”

他從後備箱取了行李,又暗含警告似的瞥了沈念眉一眼,才揮揮手走了。

念眉撕了一張藥棉貼在綻開的傷口處。

葉朝暉看向她,目光複雜難辨,“上次的傷……還沒收口?”

他遇到她不過也就是這短短一年之內的事,卻因上一輩的恩怨情仇像彼此已經認識了一輩子一樣。即使當初開口說第一句話亦不覺得陌生尷尬,他不吝於發掘她的美好,也完全了解她的弱點;以前她驚異於他的體貼,如今漸漸明白這其中的道理,也許隻是最了解你的人不是朋友愛人而是敵人。

他將她看作敵人。

她用另一隻手輕輕蓋住那塊區域,“已經沒事了。”

“念眉,我不想傷你。”

對不起三個字,從那晚他飆車離開就一直在他腦海中百轉千回,可是真正麵對她的時候,卻又僅僅隻是這樣而已。

他想去拉她的手,被她巧妙地避開。她眼中積起薄薄水汽,“葉大哥,你要是覺得有一點點內疚,不如幫我一個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