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相擁

君欲獻嬌嬈,勸酒吳王莫征討。共輕吟低笑,結髻發梢。驚鴻影拂柳輕腰,弄歌舞家國顛倒。世間唯有情難料,但相思莫成空渺。

——《西施去國》

念眉沒有回楓塘,而是重新回到程曉音母女的住處。

如今這樣的情形,隻剩下守株待兔這一個笨辦法了。

她從傍晚夕陽正好等到夜色降臨,老舊的居民樓裏家家戶戶燒飯的煙火氣和小孩子喧鬧吵嚷的聲音都近在咫尺,她獨自一人卻像處在另一個孤單世界裏。

手機電池耗盡,閃爍了兩下就要關機。她瞥見有來自穆晉北的未接來電,沒法複電,接通也不知道該說點什麽,索性先不管了。

等了幾個小時,她實在很累,沒有胃口吃晚飯但身體要消耗熱量是沒辦法的事,她隻能找地方坐下來。

曉音家的家門正對著通往上層的樓梯,上麵頂樓就隻有一戶人家住,好像還不在家裏,無人上下進出。念眉索性就坐在樓梯中間的台階上,這樣曉音回來也不會錯過。

好在曉音回來得不算太晚,要真是像以前那樣深夜都不見人影,她怕她真的會忍不住報警。

曉音耳朵裏正插著耳機跟人打電話,傷處沒好利索上樓梯也走得很慢,話語就斷斷續續傳到了念眉耳朵裏:“……嗯,是啊,到家了。我媽不在……你想的美吧,不在也不能讓你進門!別事事都想著占便宜,先把答應我的事兌現了再說。”

她不知是在和誰通話,語氣裏有些淡淡的不耐,但並沒有惡言相向。

念眉試著站起來,腿腳卻麻得沒了知覺,一用力就像踩在一片尖刺上。

居民樓太老,好幾層的聲控燈都壞了,曉音就著樓下那層的燈光往外掏鑰匙,當然也沒有發覺往上的樓道陰影裏坐著的沈念眉。

通話還在繼續:“……這些花言巧語留著跟你那些鶯鶯燕燕說吧,我也不是三歲小孩兒了,沒那麽好騙。侯正傑,你現在知道怕了?是因為我師姐去找你了,還是因為被穆晉北胖揍了一頓?你要是真知道怕就把去巴黎的行程安排好,憑什麽她們能去我不能去,你答應過的!……我撒謊?我那隻是權宜之計!我師姐端著不賣劇團,說不定到頭來我連那十四萬都拿不到!十幾萬呢,夠給我媽買套好點的房子付首款了!”

聽到侯正傑的名字時,念眉就已經愣住了,不僅是腿腳發麻,整個身體都仿佛被釘在原地一般無法動彈,迫使她連帶著後麵那些話也不得不聽下去。

曉音找到鑰匙擰開了門,聲調也不由拔高,關上門都還聽到隻言片語的爭執:“……我難道不吃虧……敢說不是你把我弄傷的……誰要你負責……我又不喜歡……”

聲音漸漸遠了,終至一個字也聽不見。

念眉還站在那片陰影裏,夜風從身後樓道牆頂上大開的窗戶裏灌進來,吹在她身上。時令已經入了夏,風裏早就沒了寒氣,可她剛才一身汗津這會兒已經冷透了。

她邁不開步子,總覺得身體有哪裏在疼,疼得像有一個被生生剖開的傷口,鮮血還在汩汩地流出來,她隻能扶住樓梯邊的扶手,勉強支撐住自己。

穆晉北在酒櫃前給自己倒了一杯櫻桃白蘭地,水晶杯湊到鼻下,酒香馥鬱,他卻皺了皺眉頭。

酒是好酒,公寓也不錯。陳楓活寶一個,辦事還是很靠譜的——知道他今後大概是要常往蘇城跑了,又公子哥做派,不喜歡住酒店不說,出遠門連行李都不帶,日常要穿的衣物甚至麵霜刮胡刀之類的東西都是到了地兒現買,難免有不周到不順心的時候,幹脆給他物色一套房子。這公寓地段上佳,大小合適,前任主人本身就是設計師,精心裝潢完了就出國了,基本就沒住過,家具什麽的都是全新現成的。他付了全款買下來,手續辦的很順利,住的也很合心意。

再說他失眠的症結,如今這幫兄弟大概也沒有不知道的了。陳楓和他父親都好酒,家裏地下室做了個小酒窖,珍品收了不少,很給他帶了一些來,據說睡前喝一杯會有助睡眠。

他一個人自斟自酌的話,也夠喝好一陣子了。

隻是他已經沐浴更衣,薄酒在手,整個人的狀態已是十分放鬆了,照理站在落地窗前看看萬家燈火和永遠川流不息的車河,應當可以安安穩穩睡個好覺才對。可他偏偏一點睡意都沒有,目光落在窗下那些因距離而變得螞蟻一般細小的人群,仿佛這樣就能從中找出他所掛念的那一個。

矮幾上的手機一直很安靜,先前打出的電話沒有人接聽,繼而就關機了,他也不好再一個勁地撥過去。

窮追猛打從來不是他的風格,隻不過這樣也太折磨人了,恐怕他喝完整瓶酒也隻能睜眼到天亮。

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牽腸掛肚?

窗外不知什麽時候飄起的雨,越下越大,豆大的雨點劈劈啪啪落在玻璃上,視線變得模糊,大街上來來往往的人們也撐起了傘。

看來今晚是別想聯係上她了。

他有些煩躁地拉上窗簾,正在考慮是不是換上衣服出去一趟,就聽到門鈴響。

拉開門,沈念眉赫然站在門外,頭發和衣服都淋濕了,臉色蒼白,勉強擠出禮節性的笑容,“對不起,這麽晚來打擾你,會不會妨礙你休息?”

她聲音沙啞,眼圈發紅,顯然是剛好好哭過一場。幸虧有雨,這場突如其來的雨,給她的狼狽作了很好的遮掩。

“進來再說。”

他輕輕拉了她一把,浸透了雨水的衣料貼在她的手臂上,涼得沒有一點溫度。

他招呼她坐在沙發上,給她倒了一杯熱水,又找了一塊嶄新的毛巾遞給她,“擦一擦。”

她黑而軟的長發淋了雨,全都冷冰冰地貼著臉頰和頭皮。

“謝謝。”她哽聲說了兩個字,毛巾接過來就捏在手心裏,沒有進一步的動作,低垂著頭也不看他。

他知道她抬起頭眼淚就一定會掉下來。

他沒多說什麽,重新奪回她手裏的毛巾,覆上她的發頂,不輕不重地幫她擦幹濕發。

從小到大,除了小時候為了零花錢討好他媽,他再沒這麽伺候過誰。

“……對不起,我不知道該去哪裏,隻好到這裏來。”她沒有說謊,今晚她像個幽靈一樣在外遊**,不想回家,也不想麵對任何人,走著走著就到了這個地方。簽約那晚在西餐廳,他給過她這個地址,是他在蘇城的新住處,她不知怎麽就記在了腦海裏。

尋來又怎麽樣,她還能做些什麽,其實她也不知道,隻是等她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站在門前摁響了門鈴。

也許那些林林總總的糾結和難堪累積到了一定的程度,耗光了她的能量,自我意識已經停擺罷工,蜷縮起來躲到了某個角落,所有一切行動都僅靠剩下的潛意識驅使。

穆晉北停下手裏的動作,她的濕發被他揉得有些淩亂,露出一張蒼白小臉,依舊美得觸目驚心,像聊齋故事裏半夜來會的豔鬼和精怪。

他的手掌幾乎捧上她的臉龐,可最終還是收回來,什麽都沒說就站起身走進書房裏去,出來的時候手裏已經多了一遝文件。

他將文件放到她麵前,竟然是劇團轉讓的那份合同,一式兩份,另一份就在念眉那裏。

“合同我還沒有交給總經辦和法務去處理,所有的手續都還沒有啟動。你把這份合同拿走,銷毀,或者隨你自個兒喜歡怎麽處理就怎麽處理,就當咱們從來沒有簽過。”

念眉怔住,震驚地抬眸看他,恰好對上他的眼睛。

沒有桀驁,沒有戲謔,沒有洋洋自得……什麽都沒有,她隻看到深褐色琥珀一般的瞳仁,流露出溫軟的華光。

“你……”她一時失語,“你早就知道了?”

他當然知道她指的是什麽。其實也沒有比她早多少,但他不願告訴她,就是料到會有這樣一番傷心欲絕。他也無從解釋,正是應了那句話:懂我的人不需要我解釋,不懂我的人毋需向她解釋。

他是期待她懂的,假使她不懂,他也可以想辦法讓她懂得——劇團到了他的手裏,結果未必就那樣糟糕,他可以幫她的,那樣傷害就會減到最小。

她平靜地笑,眼淚卻從眼眶漫溢而出,“我很傻對不對?”

穆晉北定定看著她。

如果人生的回憶到最後是一場無聲默片,那麽她此刻又哭又笑的模樣一定是最令他心碎的那一幀。

他傾身緊緊擁抱她,任她的濕發落在他的頸邊、她的眼淚埋進他的肩頭,就像在為她開門的那一刻就想做的那樣。

“是啊,你傻得夠可以了,簡直就傻妞一個。但你的堅持……我挑不出什麽錯兒來。”

若非這股傻氣,若非這種執拗的堅持,他怎麽能遇上她,怎麽能為之深深吸引不能自拔,怎麽能心甘情願地去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