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窮途末路無人憐(4)

捕快們忙上前請安。黃胖子見我在場,也忙不迭過來見禮。

我見狀心生一計,拍拍黃胖子的肩頭,對周邊眾人——尤其是那幾個主筆道:“剛才多虧這位義士,該出手時就出手,果斷飛車截住凶徒,不然一旦這個凶徒逃走,不知又要傷及多少無辜!這種見義勇為的勇敢jīng神,值得我們大力弘揚和熱烈表彰!”

黃胖子看這情形,已了然於胸,忙接口道:“哪裏哪裏!這是我作為一個良好州民應該做的!維護治安,人人有責,這不是一句空話,要每一個人身體力行!光州的治理,要靠我們廣大民眾的熱情參與……”

媽的,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你說得天花亂墜沒完沒了,這不是在公眾和媒體前搶我的風頭嗎?

我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凶犯傷勢很重,要立即送去國醫館療傷,救人歸救人,審判歸審判,咱們要區別對待,以人為本!”

眾人連聲稱是,七手八腳地將“傻大個”抬上捕快專用馬車。

我轉眼瞥見另一個被馬車撞倒之人仍斜倚著樹幹,朝這邊無助地張望。這是個展示愛心的大好機會,我昂首挺胸走了過去,不顧對方的粗布衣裳滿是灰塵,不顧自己身上那價值不菲的府綢長袍,俯身將那人抱起走向自己的馬車。我知道,此刻我的臉上寫滿同情之意,眼中充滿牽掛之情,可是我的心裏,卻不由罵道:這麽胖也不懂得節食減肥,害我抱得這麽辛苦!小心得高血脂高血壓糖尿病!

黃胖子率先鼓掌,那些捕快一怔,忙爭先恐後熱烈響應,於是乎,主筆們民眾們都先後拍手。被馬車撞傷之人也是一副萬分榮幸的表情,就差沒明說:這車禍,值!

到了國醫館,剛安頓好那個傷員,一個捕快來報:“凶犯說想見王大人一麵!”

“他如何得知我的身份?”

捕快回答說是一路跟來采訪的《光州rì報》主筆告訴對方的。這些酸秀才,真是多此一舉,想想自己是州判大人,不敢去麵對犯人未免說不過去,隻好去了急診房。

“傻大個”已然包紮過了,躺在病床之上,但聽郎中說他傷勢不輕,隨時都可能掛了,我心說:兄弟,冤有頭債有主,若是你真的一命嗚呼,切記害你的是那些城治,還有黃胖子,你要報仇盡管找他們去,不關我的事啊!

我在床前坐定,臉sè極其嚴肅地道:“你還有什麽要交待的?”

“王大人,不知你是否相信,方才我並非想逃走,我隻是想在坐牢殺頭之前,再見我老娘和內人一麵!”他這番話說得斷斷續續,有些費力。

我道:“就算我相信,然則你已犯下死罪,殺人償命,天經地義,你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吧?”

“傻大個”失神的眼睛轉動一下,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在場的每個人聽——

“我有罪,路邊不能擺攤位,

我有罪,我給州城來抹黑。

我有罪,城治打砸搶是職務行為,

我有罪,被搶被抓活該自認倒黴。

我有罪,一時衝動怒起殺機可是我卻不後悔,

我有罪,生亦何歡死亦何懼隻當人生一場醉。”

我當即對一旁記錄的主筆道:“這一段話影響不好,給我掐了!”

主筆忙點頭稱是。

我吩咐捕快打聽清楚“傻大個”的住址,出門後便帶著主筆們去他家探視。這麽做的目的,不外乎是為了博得親民愛民的好名聲。

“傻大個”住在南區城門外的一處“鴿子樓”裏。之所以叫“鴿子樓”,隻因這些樓房被隔成密密麻麻的一個個極小的房間,就像籠子一般,人住在裏麵跟牲口沒啥區別。

當然本地人決不會住這種讓人喘不過氣來的地方,這裏專門租給外來人口,一層樓往往要住上百人,一旦發生火災,隻怕這些人都擠在一處,可以做成烤人肉串。

到了這裏,我有一種熟悉的親切感。剛來光州那陣子,我的住房情況比這好不到哪裏去。也罷,好漢不提當年苦,來人,前頭帶路!一名捕快屁顛屁顛地跑去大門,不消片刻便帶著一個糟老頭過來,說是戶主,讓他帶我們去見“傻大個”的家人。

戶主似乎從沒見過我這等級別的官員,還是親臨他的家門,忙誠惶誠恐地跪地請安,鬥膽問道:“不知大人到此有何吩咐?小的一定照辦!”

捕快說明來意。戶主帶著我們來到一扇門前,輕輕敲了一下。裏麵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大個,你回來了?”

話音未落,門“咿呀”一聲開了,開門的是個老婆婆,長得滄桑穿得寒酸,遠看像個逃難的,近看像個要飯的,細看像個撿破爛的。她一見到戶主,很是不安地說道:“房東真是對不起,欠了你幾個月的房租!可老身手頭也沒錢,還要等小兒回來,看今rì能否還上一些。”

我的目光一掃房內,果然是家徒四壁,兩張木板床用布簾子隔開,已然占據大半個房間,還有個臉sè蠟黃的婦人躺在裏邊**,蓋著髒兮兮的薄被,看來“傻大個”沒有說謊,一家人確實生活窘迫。

那房東忙答道:“不急不急!這位衙門來的官老爺,說是要找你們!”

老婆婆活了一輩子都沒跟官府打過交道,一聽慌了神兒,連忙問道:“莫不是我兒闖下什麽禍事?”

看著她顫顫巍巍的模樣,我有些於心不忍,沉吟著如何應答是好,一個主筆卻插嘴道:“真是家門不幸啊!你兒子今rì當街行凶,殺了一名公差,自己也得了報應,被馬車撞成重傷,眼下正躺在國醫館裏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呢!”

一聽這話,老婆婆驚呼一聲,仰頭便倒。捕快忙伸手將她扶住。須臾她醒轉過來,登時哭天搶地,好不淒慘!

也是,殺人償命,“傻大個”此番斷無生理,老婆婆即將白發人送黑發人,豈能不傷心yù絕?

見此情景,我也不便久留,默默往外退去。臨上馬車前,我對主筆們道:“這家人委實可憐,這樣吧,你們出一期專版,把這情況寫一寫,讓社會各界給捐些善款送來,希望她們婆媳二人能夠度過難關!”

主筆們聞言都一個勁兒讚歎王大人心地仁厚,廣施恩澤,大慈大悲,普度眾生,虧他們說得出這些肉麻當有趣的話來。

前文已然說過,我很熱衷於慈善事業,前提條件是不用自己掏腰包。

反正大元朝扶危濟困也多是靠發動廣大民眾獻愛心,隻要在媒體上把文字寫得感人一些,把氣氛渲染悲情一些,把影響範圍擴大一些,把思想境界提高一些,很多並不富裕的民眾便會紛紛慷慨解囊。眾人拾柴火焰高,萬涓細水匯成河,最終積累的數目也是相當可觀的。到時我作為發起人,不用出一文錢,又能坐享善人之名,何樂而不為?

閑話少敘。眨眼間三天時間一晃而過,我打點停當,來到藍知州的辦公房,準備開路前去京城。

正yù動身之際,忽聞門外公差稟報。召進來一問,卻是《光州rì報》登載有關“傻大個”的新聞之後,有不少人竟然同情殺人犯,紛紛為其說情,還推舉代表來州衙門請願。

這還了得?本官倒要見識一下,誰人敢為凶徒辯解?藍大人凜然說道,取答辯狀上來。

公差依言取來。藍知州和我細細詳看,計有:

1、“傻大個”家鄉鎮官府及鎮捕房出具的證明,證明內容:此人是個守法的好公民,在老家從未幹過打架鬥毆、違法亂紀之事;

2、“傻大個”曾就讀過的國學館出具的證明,證明內容:此人在館期間思想品德良好,成績優良,並非一名“三孬”學生;

3、“傻大個”曾經服役的軍隊千戶長出具的證明,證明內容:此人服役期間表現良好,平時刻苦cāo練,成績突出,多次被點名表揚,並榮獲“優秀士兵”稱號及證書;

4、“傻大個”原工作的商號同事出具的證明,證明內容:此人具備xìng情溫和,與人為善,吃苦耐勞,樂於助人的良好品質;

5、社會各界一天之內收集的萬人聯名求情信,懇請衙門從輕判決,免於凶手一死。

答辯狀上寫明:以上材料足以證實“傻大個”一直是孝順的孩子,守法的良民,從不爭強鬥狠,沒有暴力傾向。他到州城後因生活所迫,從事這樣一份在外人眼裏卑微貧賤的工作,生活窘困,收入微薄,卻始終沒有去坑蒙拐騙偷盜搶掠,沒有去參加黑幫,沒有去販私運毒,甚至沒有製假售假。他隻不過想做點小本營生,可是當他賴以謀生的飯碗也要被奪走時,將心比心,誰人在當時的情況下還能保持冷靜、克製和忍耐?我們的大元律例、我們的州衙門究竟是要使民眾更幸福還是要使他們更困苦?是要和諧社會還是要喝血社會……

藍知州最見不得這些以下犯上的質問語句,看得火冒三丈,正待發話,我扯一下他的衣袖低聲道:“大人,你忘了這是我說過的‘陷阱工作’嗎?此案廣受關注,挺棘手的,搞不好會妨礙大人的前程。不如將這燙手的山芋丟給劉通判,咱們馬上出發!”

有道理!藍知州依言行事,吩咐公差去請劉通判應付場麵,我們二人趁這機會悄悄下樓,登上馬車一甩鞭子,帶上幾名隨從,徑直往京城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