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衣錦還鄉變變變(5)
一路來到我雙親借住的房前,給一塊碎銀打發走“驢的”.我環顧四周,多時不見這座老房子益發風化得厲害,原本夯實的黃土已斑駁龜裂,一層層剝落下來,就像是父親額前那一片的坎坷滄桑?
茅屋矮小,簷上青青草,雖是暮春時節,但在略帶寒意的春風裏,仍是顯出一派肅殺景象。這裏,每家每戶都是這樣的房子,為了保暖,隻留有半尺見方的小窗子,或者幹脆不開窗。沒有窗戶采光,便在白晝走進屋內亦覺一片昏暗,隻有房頂茅草間lou出的一絲光線。不難想像這種房子是無法遮風擋雨的,一旦雨季來臨,便處處水漫金山。?
正因如此,他們便在離地五尺處搭一隔層,上麵睡人下麵養豬,而農家小院便用來積肥。采光通風差、人畜同屋,加之直接喝生水,致使各種疾病蔓延。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對於應付疾病他們總結出一套經驗,那就是一忍二拖三等死。隻因鎮裏的郎中醫術太爛,而縣裏國醫館的收費讓他們駭然失色,故此小病是不去治的,忍一忍便自然痊愈,及至拖成大病,那就隻有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了。這個數十多戶人家的村子,每年都會因各種疾病死去四五個孩子,最嚴重時一年死十餘個。村民們采取的對策便隻有拚命地多生孩子以填補缺口。你可以驚奇地在山村裏發現,年過花甲的老人,其兒女方才年方弱冠或年未及笄。?
說到孩子,這裏早年的學堂是借用宗族祠堂,現已年久失修,被列為危房。先生多次找鎮裏的裏正要求撥款修繕,卻屢屢得到鎮財政緊張的答複。後來經過先生的八方奔走,求爺爺告奶奶,總算爭取了一筆縣城最大商號“鴻欣苑”的募捐款,新建一座“鴻欣苑希望私塾館”。如今這座學館便成了整個村子最體麵的房子。可是私塾落成之際,原來的先生卻積勞成疾駕鶴歸西,縣裏鎮裏官辦國學館的先生多是不願來的,條件又苦待遇又差,簡直就是活受罪。沒辦法,鎮裏隻有找些識字的村民代課,稱為“民辦先生”,每年的薪水隻有官辦先生的十分之一。先生有了,可是生源也是老大難的問題,雖則朝廷明文宣稱“九年製義務教育”,但隻是口頭說說而已,付錢的“義務”依舊要村民承擔,而這點學費,在村民的收入裏卻占有不小的比例。為了省下這筆錢,學童失學便成了家常便飯。開學第一天,民辦先生便去村裏抓孩子上學,那情形與土匪進村一樣,村民們爭相喊著,先生來了,先生來了,於是家家戶戶關門放狗。?
仰天長歎一聲之後,我推開虛掩的院門,卻不見二老身影,想是去了田地。我一路尋去,破敗的村落,村民的苦難,便一一落在眼裏。?
山村的老人苦,他們日複一日辛苦一年的收入,也許還不夠我在酒樓吃一頓飯。但若不是情非得已,誰人願意為了這點微薄收入自討苦吃?他們不這麽辛苦,可能就吃不上下一頓飯;孩童也苦,雖則是三月天,可山村寒氣未去,我穿著湖綢長衫仍覺絲絲涼意,村裏的孩童有的卻lou著肚皮光著腳丫。即便穿著衣裳,也因家中貧寒,多是哥哥姐姐穿過的粗布舊衣裳,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打滿了補丁無法看出本來的色澤。放牛放羊對於他們而言是小菜一碟,農忙時節,他們還要幫忙收成。山村土地貧瘠,稻穀產量不高,一年隻種一季,其餘節令便種地瓜,老人們挖出一小簍一小簍的地瓜,由孩童從地裏背回家。在青黃不接的時候,他們每天都吃地瓜,吃得看到這種綠色天然健康食品就想嘔吐。?
我愈看愈是觸目驚心,朝廷近年關注農業、農村、農民、農田、農林等“五農問題”,對農村目前存在的問題大會批評,小會點名,要求各級官員尤其是農村基層官員,務必結合實際,腳踏實地,加快建設大元帝國新農村的步伐。然則就目前看來,卻是上麵雷聲大,下麵雨點小,窮鄉僻壤的貧窮落後,短時間內根本無法得以明顯改觀。?
及至行到山腳下,果然看見二老在地裏辛勤耕作,佝僂的背影,蒼蒼的白發,比之離別之時又蒼老許多。?
發膚身體,受之父母,人非草木,孰能無情?看著這蒼涼的一幕,我不由悲從中來,潸然淚下。在光州站穩腳跟後,我來信說要接二老過去享福,可他們卻叫“民辦先生”代為回信,說是在鄉下住慣了,到了城裏反而不能適應,堅決不願上路。我應酬太多拖身不得,本想吩咐親信來接二老,轉念一想若是叫人知道我的出身,豈不讓人恥笑?此事便又擱下,這一擱下就是一年有餘。眼下乍見父母便覺良心發現,追悔不已。?
父母抬眼陡然看見我平安歸來,驚喜之情溢於言表。父親還是那樣的不善言辭,不善表達自己的喜怒哀樂,隻是日漸蒼老而疲憊的臉上,曾經的古板和嚴肅,化作幾分難得的笑意;母親則一把丟下鋤頭飛奔上來,緊緊拉住我的手,像是生怕我會突然消失似的,口中不住地問長問短。不管身在何方,她的心都是時時牽掛著,惦念著自己的孩子。與孩子久別重逢的那一刻,在她眼裏無疑是最最幸福的時光。?
可憐天下父母心啊!?
終於,便在這一刻,無聲的淚水又不爭氣地奪眶而出。在光州的日子活著太累,每日都在根據不同的場景/情節/角色需要,反反複複扮演或紅臉或白臉或黑臉,從來都不敢活出自己,不敢表lou自己真實的感情。隻有在父母麵前,才能盡情宣泄傾訴自己的苦悶煩憂。什麽功名利祿,什麽前程似錦,什麽塵世紛爭,此刻仿佛都顯得如此淡薄。?
我哽咽著說道:“娘親,請恕孩兒不孝!讓你們受苦了!上回我不是在信中附了一張五千兩的銀票,讓你們在鎮裏買座房子,別再種地了嗎?”母親憐愛地撫摩著我的臉龐:“看看你,老大不小了還哭鼻子!回來就好,回來就好!這點苦算不了什麽,我跟你爹勞碌了一輩子,身子骨硬朗著呢!真叫我們閑下來,還不閑出病來?那錢我替你收著,出門在外掙錢不容易,娘給你攢著娶媳婦。”她說的是實話,自我懂事以來,除了正月初一初二初三之外,從沒有見過她真正安逸舒服地享受過悠閑的日子。?
然則她不明白的是,出門掙錢雖難,可到了我這般地位,反而是想不掙錢更難。我已無須再貪,可總有人硬往我口袋裏塞銀票,不收還惹對方生氣,盛情難卻,卻之不恭啊!五千兩銀子,對於我而言隻是九牛一毛。?
【……第十六回?衣錦還鄉變變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