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生若隻如初見
死亡是渺小而又短暫的。
然而，死亡卻又極為漫長。
漫長到讓人足以去回溯整個一生中的錯誤、悲傷、痛苦以及遺憾。
天空為薄墨所染，帶著破曉前獨有的寂靜，米狄?阿思雷克斯一身破碎不堪的鎧甲，一柄已經斷裂的長劍，坐在山一樣高的屍骸之上，靜靜地等待著新一天的黎明到來。
持續了整整三天三夜的登陸戰已經結束了，敵人在他巧妙的戰術策劃下遭到了反包圍，損失達到了數萬，其中包括三台比巨龍更強大的機動要塞，而己方的犧牲甚至不到一萬。不僅如此，通往天界的大門，也在此役後終於變得暢通無阻了。
可以算是一場輝煌的勝利了吧？
然而，對於親手贏得了這場勝利的米狄來說，這不過是日常的風景。
而且恐怕是最後的風景了。
從舌根深處泛起的鐵鏽味，以及生命力被徹底抽幹的空虛感讓他明白，自己就快要死了。
既沒有恐懼，也沒有反抗，更不會後悔，米狄雙目微合，極為平靜地等待著死亡的到來。
但是漸漸地，思緒卻又雜亂了起來。
昔日，他曾經是高高在上的貴族世家，可惜卻因為大轉移帶來的異變，以及敵國的入侵而令家族毀於一旦，隻能孤身開始流亡。他曾經擁有過能夠信賴的團隊，然而隨著一場場硬碰硬的戰鬥，最終卻也分崩離析。
他曾因弱小而不得不眼睜睜地看著家族毀滅，曾因傲慢而與勝利失之交臂，也遇到過各種各樣的災難，不同程度的背叛，一直以來，咬牙以不斷付出的生命和全身的傷痛為代價，才終於走到今天這一步。
不過，今天之後，他也不得不停下腳步，並在此長眠了。
最後，在米狄的腦海中，浮現起了他一生之中最重要的兩個女子。
那個有著一頭鮮豔的紅發，如同戰場女武神般英姿颯爽的“魔彈女王”菲娜，隻身一人，為米狄抵擋下了大軍的包圍，就算在最後時刻也依然保持著自信的笑容。
那個黑發如瀑，總是冷冰冰的“霧之魔女”艾麗斯，不惜以生命為代價替米狄受了可怕的刺客一擊，還將一身魔力與知識都傳承給了自己。
但米狄卻保護不了她們，甚至連自己也保護不了，終於落到了這個地步。
結果，還是不夠強麽？
米狄發出深深的歎息聲，死亡已經近在咫尺，他覺得，自己甚至可以感覺得到從死神的鐮刀上散發出來的那股冰冷的寒氣。
“若是能夠回到二十年前，從頭來過……”
發出最後一聲歎息，米狄再也無力支撐，閉上了雙眼。
然後，死去。
阿拉德曆1004年，曾經聲名顯赫一時的隼之團鐵三角的最後一人，有著“死亡之劍”稱號的鬼泣，米狄?阿思雷克斯，在天界戰場上無聲地隕落。
但在他的心髒停止跳動的瞬間，寄宿於左手之中的鬼神卻仿佛發出不甘的怒吼一般，猛地爆發出絢爛的光芒。
一瞬間，整個天界震顫了起來。
米狄一個人走著，孤零零地在黑暗中走著。慘白的光源勾勒出他腳下奇形怪狀的影子，四麵八方的風嚎叫著充斥整個空間，他身側的街景是無法看透的灰色，有時不斷地重複，一轉眼卻又麵目全非。
接著，這個孤獨的世界突然湧動起陣陣浪潮，置身其中的米狄仿佛是大漩渦中的一片木屑，無力反抗這神秘而強橫的力量，隻得聽天由命，隨著急流沉入海底，埋入這塊無比廣闊的墓場。
下一刻，重重黑幕碎成千百萬片，米狄睜開了眼睛。
伴隨著淅瀝瀝的雨聲與初冬的清冷氣息，一間充滿維多利亞風格的大廳展現在了米狄眼前。
大廳中央是一張充滿沉重感的橡木長桌，兩側的牆壁上裝飾著做工考究的武器，而在盡頭的高背椅上方，貝爾瑪爾王國的紋章正靜靜地懸掛在那裏，帶著一種不容侵犯的威嚴氣息。
地獄裏也分國家麽？米狄有些好笑而又無謂地想著，卻覺得眼前的場景似曾相識，有一種極為強烈的熟悉感，一時之間，卻又怎麽都想不起來。
他下意識地抬起頭，望向了窗外。
在那裏，千萬道銀絲般的雨線將天與地連接在了一起，擊打在鱗次櫛比的屋頂上，為整個城市披上了一層朦朧的霧氣。街道上，穿著製服的少年少女們打著傘前行著，時不時發出一陣歡聲笑語，而在遠處，一座高聳的鍾樓正挺立著它古老而巍峨的身軀，俯瞰著眾生。
這等景象，令米狄封印在內心最深處的記憶開始蠢蠢欲動起來。
下一瞬間，從鍾樓傳來的洪亮而低沉的鍾聲突然擊中了他的耳膜，仿佛巨大的攻城鎚，一擊便撞碎了最後的防線。
這太過熟悉的聲音，令米狄終於想了起來——這裏不就是赫頓瑪爾麽？
自己所在的地方，不就是貝爾瑪爾皇家魔法學院麽？
二十年前，自己正是在這裏接受劍士訓練的，但尚未等到畢業，大規模的異變以及格蘭之森的大火便發生了，接著就是來自德洛斯帝國的入侵。這幾件大事，米狄就算是想忘都忘不了。
而現在，街道上一派平和安詳，顯然一切尚未發生。
自己怎麽可能重新回到二十年前？
這是死前的幻覺，還是地獄的迷陣？
然而，留給米狄思考的時間並不多。沉澱的空氣與淅淅瀝瀝的雨聲之中，響起了一陣徑直指向自己所在的這間房間的強而有力的腳步聲。
一個腳步聲穩重而緩慢，而另一個腳步聲卻十分輕盈，甚至令米狄有一種濺起了樂曲旋律的錯覺。當米狄回過頭來的時候，房間的大門恰好開啟。
“不好意思，米狄同學，讓你久等了。”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個笑得有些尷尬的中年男子。
米狄試著想要從自己少年時代的記憶中回想起此人的名字，但下一刻，他馬上便忘記了這件事。
從那個中年男子的身後，伴隨著強有力而清脆爽朗的腳步聲，閃出了一位少女。
高挑的身材，修長的雙腿，漂亮得難以置信的容貌，以及……那一頭如同貝爾瑪爾秋季的紅楓般引人注目的鮮豔紅發。
“菲娜？”米狄茫然地吸了口氣，下意識地呢喃出了那個鐫刻在自己心底最深處，永遠也不會忘記的名字。
窗外的雨聲消失了，中年男子的話語聲消失了，甚至連自己的心跳和呼吸，米狄在這一刻也聽不到了。就在這個瞬間，一向現實主義的他突然發現，原來，人真的能夠忘卻時間的流逝。
意識，失重了。
然而，被直接喊出名字而非姓氏的紅發少女卻在這一刻緊閉嘴唇，並露出了不悅的神情。察覺到對方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灼熱視線，她禁不住沉下了臉來。
“你們都知道吧，下周就是學院一年一度的試煉了。”察覺到室內異樣的氣氛，中年男子連忙咳嗽了幾聲，插了進來試圖打個圓場。
“學生們必須組成四人為一組的隊伍，前往指定區域對異變的怪物進行清理和排除。恰好，菲娜同學這邊隻有三個人，還缺少一名成員。而米狄同學前段時間因為請假而落單了，所以，我想這應該是個不錯的機會。而且從職業上考慮，一方是劍士，一方是魔法師，搭配也很合理，我相信試你們一定能夠成為好朋……”
“客套話的話就免了，我會親自測試他的實力的。”少女很不客氣地打斷了中年男子的話語，蹙起的眉頭之間帶著一股毫不掩飾的怒氣，“雖說是硬塞過來的，不過我也不會為難他。但若達不到一般標準的話，我寧可以三人隊伍進行試煉，這樣很公平吧，林德院長？”
麵對著這種強勢得完全不像是出自學生之口的詢問，林德院長卻根本無法反擊，他隻能點了點頭，隨便找了個理由，如同逃難一邊丟下兩人直接離開了房間。
對於並非學院真正管理者，不過是個小小子爵的林德院長而言，這已經是他的極限了。然而出於好意，他還是忍不住想要給這個看起來還搞不清楚狀況的貴族子弟一個忠告——千萬不要惹火已經準備要發火的“風暴女王”菲娜?漢密爾頓。
在掩上門之前，院長最後丟給了米狄一個帶著同情和抱歉的眼神。
隻是，米狄卻完全沒有看到來自對方的忠告。
就算看到了也不會在意。
竭力壓下衝上前去將紅發少女擁入懷抱的衝動，米狄深深地吸了口氣，然後伸出了手：“你好，我是米狄?阿思雷克斯，初次見麵，很高興認識你。”
舒緩平靜的冬日清晨，鉛灰色的天空之下，淅瀝雨聲的伴奏之中，兩人再一次相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