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成芸走了一會,覺得有些累了,問張導接下來的安排,張導想想說:“成姐,今晚你想住在哪裏?”

“住在哪裏?”成芸左右看看,“這裏能住麽?”

“這啊……”張導有點猶豫,三寶侗寨的條件比之前的苗寨差很多,她怕成芸會挑剔。

“這樣吧,我先去問問看。”張導說,“成姐你先休息一下,我很快回來。”

“辛苦你了。”

張導去聯係住處,成芸在一戶人家前駐足,這戶人家跟侗寨裏其他住戶一樣,有一棟二層木製小樓,走廊環繞,屋子四角掛著照明的燈泡。

一樓的大門不關,來往行人能清清楚楚看見裏麵的裝飾,成芸閑逛途中看到好幾戶人家正堂裏掛著□□的畫像。

這戶人家門口空地上隻有一個侗族老太太,坐在小板凳上,手邊是一架簡易的老式紡織機。她頭發稀疏,可是很長很長,用侗族女人最常用的方式盤起,後麵插了一根木梳固定。

成芸見她旁邊有一個空著的小板凳,過去問她:“阿姨,我坐一會行嗎?”

老太太抬頭,臉色黝黑,一臉褶皺,她眯著眼睛看成芸,說了一句話。

說得好像是方言,成芸聽不懂,指著那個凳子說:“這個,這個凳子,我能不能坐坐?”

老太太又說了一句,成芸已經集中注意力了,可還是沒聽懂。她想著是不是能用其他方法詢問,幹脆走到凳子旁邊,剛要再問,身後一道聲音傳來——

“她說你可以坐。”

成芸回頭,阿南站在她身後五步開外,雙手插在衣兜裏,俯視著她。

成芸看著他,坐到板凳上,自己先捶了捶小腿。阿南的目光也隨之落到她腿上,看著那雙快要過膝的高跟皮靴。

成芸說:“你看什麽?”

阿南看向她的眼睛,說:“你穿這走路不累麽。”

“累。”

“累還不換。”

“沒得換啊。”

“買一雙旅遊鞋。”

“行,你明天拿給我。”

“……”

阿南移開目光,沒兩秒鍾,又轉回頭來。

“你——”

“這老奶奶說的是貴州話麽?”

兩人幾乎同時開口,可明顯成芸語速更快。阿南把自己的話咽下去,低聲說:“不是,是侗語。”

“哦哦。”成芸看起來很感興趣,“你能聽懂侗語。”

阿南微微皺眉,感覺成芸的話問得很奇怪,“當然能,他們這邊跟我們的口音不太像,但仔細聽還是能聽出來。”

“都是榕江的,口音也有差別?”

“嗯,隔一個寨子就會有差別。”阿南看著她,又說,“有時候寨子大的話,寨頭和寨尾也有區別。”

“啊……”成芸眼睛瞟天,思索了一下朝陽區和豐台區有沒有口音差別。

“你在想什麽?”

成芸抬頭看向他,“我在想你家離這遠麽。”

下午的陽光從阿南的身後照過來,他的臉匿在溫和的光線下,成芸看見他眼睛輕輕眨了一下。

“不遠。”阿南低聲說。

“你家裏還有什麽人?”

“我爸和我哥。”

“媽媽不在家?”

阿南說:“我媽去世很多年了。”

“哦。”成芸招手:“你過來點,離那麽遠怎麽聊天。”

她一邊說,一邊覺得有些疲憊地打了個淺淺的哈欠。

阿南走近兩步。

他覺得這個女人有些怪,說不清哪裏怪。

就好比他剛剛告訴她,她媽媽去世很多年。常人聽見,至少會象征性地說一句“哦,抱歉,我不知道”,事實上他都已經準備好說“沒事,不要緊”,可她完全沒有,她隻是像聽見一件最簡單的事情一樣,象征性地哦了一聲,點點頭。

等他走近了,成芸又問:“你哥是親哥麽?”

她的目光很清淡,帶著點微微的好奇,不緊迫,可也不鬆。

她就這樣一句一句地問,一步一步地走向他。不突兀,一點點的,溫水煮青蛙似地把所有她想知道的都問出來。

阿南心裏有些焦躁,可他摸不清焦躁的緣由。

“是麽?”

她還在問。

算了,說吧,有什麽都說出去好了。

阿南停頓了一會,開口回答:“是,我親哥。”

“哥哥也打工?”

“不,哥哥在家幹活。”

“結婚了麽?”

“結了。”

“你還是你哥。”

“我哥。”

阿南脫口而出,成芸恍然一挑眉,“哦。”

阿南看著她,把眼神轉化成語言說出口,“……你真無聊。”

成芸對於包車司機對自己不敬的事情采取了寬宏大量的態度,全不在意,吊著眼梢看著他:“你要覺得我無聊就幹脆把下一個問題也說了,我這人吃不得虧,總要討回場子才行。”

阿南看向一邊。

半晌,他轉回頭,說:“我——”

“哎,等等。”成芸打斷他,抬起一根食指,點撥似地對他說:“我之前告訴你的都是真話。”

阿南緊皺眉頭,“我也不撒謊。”

“好。”成芸逗小孩似地鼓鼓掌。“說吧。”

阿南忽然啞口無言了。

人總會碰到一種奇怪的情況,明明很簡單的一件事,輕易就能表明的態度,卻因為之前加了太多的鋪墊而多了一份複雜感。

成芸說:“說啊。”

阿南低聲說了一句話,也沒有看她。成芸說:“沒聽著。”

阿南又說了一遍,成芸皺眉,“能不能痛快點,那麽點動靜,說給蚊子聽呢?”

阿南心裏那團焦躁的火被點著了,抬頭看著成芸,聲音明顯變大了——“沒結婚,也沒有女朋友,行了吧?”

四隻眼睛看著阿南。

沒錯,四隻——那個一直慢悠悠地整理毛線的侗族老太太也轉過來跟成芸一起看。

成芸眨眨眼,小聲跟阿南說:“這不是什麽驕傲的事,別這麽大聲。”

這女人真的是——

“……”阿南咬牙,轉頭就往外麵走。

成芸在他身後說:“找到小張告訴她,今晚我們去你的寨子裏住。”

她一句話,他又得站住腳。

“什麽?”

“告訴小張,不用聯係住處了,我們去你的寨子住。”

山水寂靜,阿南低著頭,半晌,才緩緩地說:“我家那邊條件不好。”

“出來玩麽,走的就是個感覺,不是非要條件好才行。”

“張導遊會同意麽?”

“你放心。”成芸不急不緩地說,“小張秉承著顧客至上的服務原則,是個非常具有職業道德的導遊,跟有些人不一樣。”

阿南不理會她的冷嘲熱諷,說:“你要住我家麽。”

成芸長腿一伸,“看你邀不邀請我們了。”

直到他們離開三寶侗寨,阿南也沒有說明他是不是要邀請成芸。

阿南對回家的路格外熟悉,連續拐了幾次彎之後,車子來到一條小路上。

此時周圍已經沒有樓房,隻有田地裏偶爾冒出來的小矮屋。這條路也不平坦,一條羊腸小道,開起來磕磕絆絆。路上沒有行人,開了二十幾分鍾,隻有兩輛拉木材的三輪車與他們錯身而過。

路上沒有指示牌,沒有岔路口,隻有這麽一條道,好像能開到天荒地老。

這一路上都很安靜。

成芸隻開口一次,她問阿南:“往哪邊走。”

阿南回答:“西。”

“一路向西?”

“嗯。”

“走多久?”

阿南不說話了。

成芸在車上點了根煙,轉頭看向窗外。

阿南很沉默,雖然往常他開車也不喜歡說話,但是這次,他格外的沉默。

有些像翻滾的熱流鼓動地表,也像黑色的煙雲壓著天際。

開了將近四十分鍾後,總算來到一個有些人煙的地方。阿南把車停在一個路口,成芸朝外麵看了一眼,外麵全是低矮的水泥房子,來往行人也都是工人打扮,灰頭土臉。這裏不像是侗寨。

成芸剛要開口問,阿南已經下車,留下一句話:“在這等著。”

轉頭,張導又在後座睡著了,成芸長舒一口氣,告訴自己要耐心。

十分鍾後,阿南回來,拎著一個黑色塑料袋。

車子啟動,成芸淡淡地說:“什麽。”

阿南一手扶著方向盤,一手掛檔,他們又回到剛剛的那條小路上。

他不回答她的話,成芸冷笑一聲,也不再開口。

太陽快下山了,天越來越紅,越來越暗。

直到最後一絲光線消失於天際,阿南終於停車了。

“下車。”他說,“從這開始要走路。”

他一邊說,一邊彎腰從底下夠出來個什麽。成芸看過去,是剛剛那個塑料袋。

阿南把黑色的塑料袋扔給成芸,成芸打開袋子,裏麵是一雙旅遊鞋。

耐克的——

當然是假的。

成芸在嘴裏舔了舔牙齒。真假不要緊,反正是一雙旅遊鞋。

她換上鞋,這邊阿南已經把門打開了,開完前座的門正打算去開後座門的時候,成芸一把拉住他的手。

不是胳膊,是手。他的手很大,很硬,有點幹,又比她的手熱。

熱很多。

成芸剛剛係好鞋帶,腰還彎著,自下而上地瞄著他,“謝謝。”她的聲音好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帶著山林和露水的味道。

阿南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句:“謝什麽。”

成芸抿著嘴,一臉玩味地鬆開手,也不回答。

片刻的寧靜。

在這寧靜之中,阿南又一次覺得,這個女人很奇怪。

她的眼睛永遠直視著你,好像要告訴你很多話,可當你真心想要聆聽的時候,卻發現她一直是沉默的。

成芸慢慢坐起身,輕聲道:“阿南……”

阿南不可聞地嗯了一聲。

成芸笑著說:“這雙鞋的錢,我就不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