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成芸按部就班地生活。
工作、休息,偶爾被郭佳拉出去喝喝小酒,或者被李雲崇叫著去家裏坐。
每次去李雲崇那坐,基本都是相同的模式。要麽吃飯喝茶,要麽喝茶吃飯,然後就坐在沙發上聊天。
有時候成芸實在熬不住,到最後就一邊聊一邊睡。每次碰到這種情況,醒過來時,身上總是蓋著毯子。
年底公司事情多,又是總結會,又是拜年會。這也是李雲崇一年到頭為數不多出門應酬的時候。
有的應酬成芸跟著,有的不跟。
元旦當天,李雲崇陪幾個朋友在外麵吃了頓飯,回來的時候叫成芸過來家裏,說有東西給她看。
好不容易放假,成芸本來想在家睡個二十幾個小時,結果李雲崇一個電話,又得起來。
趕到李雲崇家的時候,已經晚上了。她進屋,發現李雲崇一個人在家。
“紅姨呢?”成芸脫了外套,掛在衣架上。
“回老家了。”李雲崇說,“她也好久沒有回去看過了。雖然沒有丈夫孩子,不過兄弟姐妹還是有的。”
成芸點點頭,兩人走到客廳裏,成芸坐下喝了杯熱水,暖和了一會,才說:“你有什麽給我看的?”
李雲崇笑著說:“哦,對對,有東西給你看。”他起身,去旁邊的櫃子上拿了一個袋子來。
或許是年齡的原因,也或許是生活浸染,李雲崇不管說話做事,總是不緊不慢,給人一種十拿九穩的感覺。
李雲崇從袋子裏取出一個文件夾,放到茶幾上,用手指輕輕點了點,說:“你看看這個。”
成芸放下杯子,把文件夾拿過來。
當她看到文件夾的時候,反射性地覺得李雲崇要說的是公司的事情,恰好前不久還冒出點問題,她的思緒已經在一瞬間調動到工作狀態。
所以當她把文件夾裏的文件拿出來時,著實怔住了。
她嘴裏還有口香糖,都忘了嚼。
“你還真的——”成芸睜大眼睛,“你真買了?”
李雲崇眉頭微蹙,一副埋怨狀。
“什麽叫‘我真買了’?我之前跟你說的,你以為我在開玩笑?”
成芸無語低頭。她手裏是兩份地產資料,不過不是北京。兩塊地一塊在貴州,一塊在雲南。
成芸把材料放到茶幾上,又開始嚼口香糖,這回嚼得比之前還快了一點。
“你挑挑看。”李雲崇說,“這兩塊地都是我找人精心選的,你喜歡哪裏?”
成芸像是開玩笑似地看他一眼,說:“找風水先生也算了?”
“哎,你別這個語氣。”李雲崇凝神指點,“所謂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圖個心安而已,算算對我們又沒損失。不說這個,你先看看你喜歡哪個。”
成芸沒有看,反而說:“你離退休還十年呢,你急什麽。”
“你又沒好好聽我說話。”李雲崇眯起眼睛,“我說了,我幹到五十五。”
成芸不說話了。李雲崇把茶幾上兩份材料攤開,說:“兩塊地我都訂下來了,隻不過還沒有決定要哪個,你幫我提點意見。”
成芸說:“你喜歡就全買好了。”
“這種房子不用多。”李雲崇說,“一套足夠了。”
“那……”成芸低頭,思忖片刻,低聲說:“那就雲南吧。”
“怎麽,去了趟貴州,不喜歡?”
成芸說:“兩個地方都不錯。”
“那怎麽不選貴州。”
成芸抬眼,看著李雲崇:“我聽雲南名字好聽。”
李雲崇笑。
他年紀不小了,臉上自然留有歲月的痕跡,每一次笑,眼角都折著深深的皺紋。那是常年累月的笑容積攢下來的。成芸已經見過無數次。
她有時會回憶起第一次見到李雲崇時的情形。
郭佳說她在他身邊十年了。其實,要比那還久。
十二年,剛好一輪。
那年李雲崇才三十五,英俊而親和。
那個夜晚,他靠在自家別墅門口,衝著偷偷溜進高級住宅小區推銷保險的她說:“你是哪家的業務員,大冷天的就穿條小裙子賣保險?”
那時,他也是這麽笑的。
成芸把口香糖吐了,喝了一口茶。
“紅姨走了,誰照顧你?”
李雲崇好笑地說:“我又不是三歲小孩,非得要保姆來照顧。”
成芸轉頭,在空空的屋子裏掃視一圈,說:“你也給張師傅放假了?”
“元旦嘛,廚師也得給自家老小做頓飯。”
成芸放下茶杯,說:“這幾天我住在這吧。”
“行啊。不過——”李雲崇話鋒一轉,看著成芸道:“你住這,那誰照顧誰就說不好了。”
成芸聳聳肩膀,不回應。
元旦過後,更多人開始期盼新年假期。公司裏聊天的話題也從“年底業績”漸漸偏向“年假要怎麽用才劃算”。進入二月,年味更濃,成芸住的國際公寓大樓上,掛了好多紅燈籠。一到晚上一起亮,像一棵會發光的大棗樹一樣。
每次站在樓下,成芸都能很快找到自己的屋子——因為隻有她的房子,從頭至尾都是光禿禿的。
公司的人事部門和後勤部門也買了不少東西,把公司外麵和院子裝點一番。離除夕還有一個星期的時候,已經有人準備開始請假了。
公司很忙,假不好請,可成芸還是給很多人放了假,結果就導致包括成芸在內的幾個領導層加班嚴重。李雲崇對此不太滿意。
他經常對成芸說,馭下要嚴,自己也要自律,可成芸總是記不住。
成芸又一次加班,李雲崇打來電話時忍不住說她:“你就是做事太憑心情,興致一來,就不顧後果。”
成芸不置可否,隨口道了道歉,接著幹活。
手頭的工作不少,成芸覺得自己想趕在放假之前結束的可能性太低。加班結束後,成芸離開公司,天已經完全黑了。
她跟值班的員工打了聲招呼,準備回家。
因為避過了晚高峰時期,成芸開車還算順利。雖然也沒有一路暢通,但最起碼沒有堵得走不動道。
街上的路燈亮著,兩邊掛著燈籠。燈光昏黃,照著燈根下殘留的小雪堆。十字路口有點擁堵,成芸把握時機,拐進了一條小道裏。
成芸對這片交通很熟,每條小路她都認得,就連一條路上有幾家奶茶店她都清楚。
這條路有點曲折,路燈很少,不過也不暗,因為街邊有很多小店,晚上都亮著燈。
成芸很喜歡這條路,這兒讓她想起小時候在家鄉的街上玩鬧的情景。隻不過那條街在他們那兒已經算是了不得的商業街,而這在北京,隻是一條沒什麽人來的小巷。
成芸往窗外看,思索著要不要停下買點快餐直接帶回去。
就在她思索之際,眼角忽然瞥到什麽,那一刹那成芸幾乎是過電一樣,大腦沒有做出任何思考,腳已經把刹車踩到底了。
還好速度不快。
還好後麵沒有車。
饒是這樣,路邊也有行人對這種突然式地刹車法表示不滿,從車邊走過抱怨幾句。
可成芸聽不著。
她看向外麵,馬路對麵不遠的地方,停著一輛破摩托車。
車上麵,坐著一個人。
那人腿長,一腳踩著腳蹬,一腳直接踩著地。
他雙手插在衣兜裏,好像在等誰。
因為是夜晚,天色暗,成芸不能一眼分辨出什麽。她把車窗按下,沒有了黑色的車膜,冷風灌入,成芸眯起眼睛看。
很快,一個中年婦女從旁邊的小吃店出來,手裏還拎著一個外賣的塑料袋。她出來後直奔摩托車,跨坐上去。司機踹了一腳摩托,轉身騎走。
成芸二話不說,發動汽車跟了上去。
小巷道裏,摩托車開得並不快,成芸保持跟他五十米左右的距離。其實這個距離跟著已經算是明目張膽了,但那摩托車司機一點都沒注意到,一心一意地辨認方向。
又拐了個彎,摩托車停在路口。
中年婦女下車,從包裏掏錢。
成芸也下了車。
司機收完錢,插在後麵的褲兜裏,要走,成芸在後麵喊了一聲。
“喂!”
司機好像沒聽著,摩托車開動,往一條小巷子裏拐。
成芸一股無名火上來,從後麵跑著追進去。裏麵的巷子更黑,細窄的街道兩邊無樹無燈,牆角是堆積起來的黑雪。
成芸憋著氣大喊一聲:“周東南——!”
這一嗓子就不止是聲音大了,細細聽來,裏麵幾乎有一股狠絕的味道。
暗巷之中,風雪飄搖。
摩托車停了下來。
成芸腳下不停,一路跑到走到摩托車前麵。
司機圍著一條大圍巾,把半張臉都裹了起來。他看著擋在麵前的女人,抬手,把圍巾拉下去。
呼吸之間,一股白氣冒出來。
這時,他才像是回應一樣,說了句:“嗯?”
成芸看著他拉下圍巾,露出那一張黑臉,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成芸一開口,聲音都發顫。
“你幹什麽?”
周東南不太懂說:“什麽幹什麽?”
成芸指著他,“你到底要幹什麽!?”
周東南一臉茫然,“什麽?”
成芸猛地轉過身,又轉回來,深吸一口氣,陰沉沉地說:“你什麽時候來北京的。”
“哦。”周東南把手套摘下來,搔了搔臉,說:“剛來。”
成芸無意追究他話中真假,又問:“你來北京幹什麽?”
“給人送點東西。”
成芸冷笑一聲,“你又幹上快遞了。”
周東南沒回答。
成芸手掐著腰,腦中亂得一時竟然也不知道該說什麽。
周東南倒是先開口了。
“不冷麽?”
“什麽?”
周東南打量著她,衝她努努下巴,“你穿這麽少,不冷麽?”
成芸低頭,這才看到自己連外套都沒披就直接追下車了。神奇的是她現在根本就不冷,非但不冷,她簡直熱成一團火。
“……北京真冷。”周東南低聲呢喃一句,又把手套戴上了。
成芸沉了一口氣,說:“你隻送東西?”
周東南看著旁邊,含糊地嗯了一聲。
“送完東西就回去?”
周東南的圍巾把脖子團團圍著,他不說話了。
“我不管你幹什麽。”成芸緩緩說,“別來找我。”
周東南的目光轉過來,靜靜地看著她。
成芸語氣冰冷,“我們倆兩清,你自己該知道。”
周東南微低著頭,看著路上殘留的雪印,過了好久,周東南才回話。
“我知道。”說完,他又補充一句,“你給了我很多。”
“你知道就好。”成芸收回目光,沒有一絲語氣地說:“送完東西就回貴州去。”
成芸說著,與他錯身而過。
阿南就坐在摩托車上,雙手插在衣兜裏,一腳踩在黑濘的地麵上。
巷子太黑,不知道有沒有人回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