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櫃不在,群龍之首是二櫃——二當家的七爺。眾胡子蟄居老巢,白天遛遛馬,練練槍,或是搓麻將看紙牌,喝酒猜拳行令,打發漫長的冬日。

紅賬先生順水蔓(姓劉)撂管前那次踢坷垃坐騎受傷把他摔下來,跌成重傷,大腿肚子尚有槍沙殘留。君子仁臨走時再三囑托七爺照顧好順水蔓,必要時給他施“吞銅化鐵術”。順水蔓和君子仁同鄉,兩人一起入夥當胡子,他掌管綹子裏的錢財。

“二哥!”順水蔓欠欠身子,眼睛紅腫,剛剛哭過。

“仰著(躺)吧!”七爺見順水蔓表情痛苦不堪,關切地說,“疼得厲害就啃(吃)點海漿子(大煙)。”

“海漿子頂痛藥,過勁兒還疼,槍沙八成打進骨頭裏啦。”順水蔓說,“櫃上(庫)海漿子不多啦,留著應急用吧。”

“兄弟你一向清風兩袖,過手的錢財無數,飲馬投錢義不苟取。大哥扔下話啦,你想啃(吃)什麽我立馬叫人到鎮上去買。”

“能去亮子裏,盡量多弄點紅傷藥,綹子裏還有幾個受傷的弟兄。”

“今晚我給你施吞銅化鐵術,”七爺說,“今天正好是陰曆十五,月圓時我過你疊窯(房)裏來。”

“二哥你心腸真好,大哥真沒看錯人。”

“對嘍,我問一件事,大哥與你同鄉……”

“他肯定回家了。”順水蔓清瘦臉頰滿是憂傷,他說,“一晃我倆出家闖**十來年,當年被逼上梁山才落草為寇,大哥比我還難啊。”

“早該告訴我呀!”

“大哥是個紅脖子漢,寧可身上受苦不讓臉上受熱。”順水蔓講述了一個悲愴的故事,血浸淚染的故事令七爺動情,他喃喃地說,“大哥經曆太慘啦。”

君子仁本名田德倉,家原住西滿的架馬吐村,給牧主當馬倌。他與本村叢仁堂的閨女叢連香青梅竹馬,私訂終身。

嫌貧愛富的勢利小人叢仁堂,是有名的蓬萊鬼。他發現蒙古族人對酒感情特殊,自己又在老家當過糟腿子(燒酒工貶稱),便在架馬吐辦起第一家燒鍋,炕頭上蒸曲子,泥缸發酵,燒出喝了頭暈麵赤的酒來,家境由此變富。

忽一日,叢仁堂偶然發現千金連香坐在草地甜甜地唱,像似關東的滾地包(二人轉),又像似蓬萊小調兒,曲兒軟綿綿,詞兒麻酥酥,發自青春激孩心底裏情愫,更是迷人。這邊唱,柳棵子那邊飛來笛子聲。

“呸!”叢仁堂搭眼便知其中奧秘,他狠命朝藏在柳樹後麵的田德倉吐口濃痰,腳一跺罵道,“脫下鞋底照照你自己,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如此發現加快了叢仁堂嫁女的速度,托人到姓包的大牧主家提親,三天後便收到豐厚的見麵聘禮,一匹銀鬃馬和漂亮的鞍具,蒙古族紅袍、紅皮靴和一柳條簍(柳條簍:一種柳條編織,內糊牛皮紙、塗雞血的盛酒器具。)高度數白酒。蒙在鼓裏的叢連香,這才知道爹把她許配給年過六旬的牧主做妾。

她騎馬找到田德倉,倆人同騎一匹馬跑進荒原,選擇一塊青草地,兩根套馬杆朝地一插,過起洞房花燭夜,寂靜的荒原暖風習習吹,月色真好……兩日後,他倆像海潮退後遺落沙灘上的小馬蹄蟹,搏擊了狂濤巨浪後疲憊地爬回架馬吐,並向叢仁堂暗示他們倆已經那個那個啦,田德倉正式向叢家求婚。

“一馬不隨二主,一女不嫁二夫,連香已許配人家,你死了這條心吧。”叢仁堂認為姑息遷就此事,有失蓬萊鬼的尊嚴,寧可棒打鴛鴦,哄走癡情的田德倉,對連香采取強製措施,捆手束腳,鎖進後院黑屋子裏,待她回心轉意,再送至牧主家中。

時適哥薩克騎兵南下馳援在旅順吃了敗仗的俄國的海軍,這些困於寒冷地帶的大塊頭們,凍僵的在溫和氣候下複蘇,直到燃燒……挨門逐戶找女人,模樣俊俏的連香被發現。蓬萊鬼叢仁堂眼睛再也眨巴不出個道道來,眼睜睜看著人高馬大的老毛子輪流坐莊,連續作戰,可憐的連香褲子都提不上,人也起不來炕了。她操起剪刀自殺,鋒利剪尖接近胸口時便僵住,腹中田德倉的血脈在蠕動,心便軟了。她嫁到了牧主家,沒幾年被賣給外村地主做填房……田德倉含憤入綹當了胡子。

去年攻下一個地主宅院,他意外遇到叢連香,把她和男孩一塊接走,悄悄安置在南滿的大興村。

“這次撂管,大哥準去大興村看望他們母子。”順水蔓肯定說。

“接到綹子來,大家照料他們。”七爺說。

“大哥定下的規矩(土匪綹規:五不準:一不準走豬驢前麵橫走過的路;二不準進貓月子女人屋裏;三不準搶窮人的東西;四不準吃辦喜事家的飯菜;五不準奸人。七不搶:一娶媳婦送姑娘的不搶;二出葬起墳的不搶;三渡口擺船的不搶;四走屯行醫的不搶;五和尚尼姑不搶;六窯子棺材鋪不搶;七鰥寡跑腿的不搶。八不奪:一鋦鍋鋦缸的不奪;二大車店不奪;三跳大神的不奪;四要飯花子不奪;五搖卦算命的不奪;六郵差不奪;七耍錢賭博的不奪;八挑擔貨郎子不奪。)中有一條不準……”

“是啊!”七爺比順水蔓更明白綹子規矩。胡子心裏都有一本難念的經啊,七爺也有一段苦澀的經曆,常常在夜深人靜時呼喚一個姑娘的名字:彭桂琴!

汪汪!驟然一陣狗叫,七爺見月已升到中天,他命人取來不落地的水,即從土井取水懸起汲水柳罐鬥未著地便舀出。七爺端著盛滿清水的花瓷大碗,左手跪其中指,無名指伸出,另三指托碗,右手伸二指和中指呈半跪狀蘸水,在八仙桌上劃圓圈,並在圈中劃十字,後念一段咒語:

青衣童子自吾令付水碗池水化為東洋大海後化為萬丈龍潭銅鐵化為水竹木盡為煙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律令……

七爺一口氣連念三遍咒語,蘸水在八仙桌上龍飛鳳舞書寫八個大字:“魚累鎖角並吞化咽”然後讓順水蔓喝下那碗清水說,“靜臥閉目,待入骨肉的槍彈化為煙水。”

施畢吞銅化鐵術,胡子端來夜宵兒送進二櫃臥室說:“二爺,你掯富吧(吃飯)。”

“叫水香頂浪子爺來班火三子。”七爺對夥房的胡子說,“切盤大菜(牛肉),再锛點地釘子(蘿卜)。”

“二爺,大青苗子(菜)啃光了,還有幾條擺河子(魚)和一些彎腰子(蝦)。”

“用浮水子(油)炸炸,少放殺口(鹽)。”七爺囑咐道,“明天弄隻啞七(雞)燉湯給順水蔓喝,他吐陸陳(病)挺重。”

旋即,老謀深算的水香頂浪子進屋來,他在綹子中舉足輕重。這個綹子最高核心的四梁——大櫃、二櫃、水香、炮頭。大櫃是大當家的,二櫃是二當家的,炮頭身先士卒前打後別,水香則是軍師,出謀劃策,權力僅比大櫃二櫃小一點。但胡子等級森嚴,言談舉止必須循規蹈矩,水香頂浪子進屋後規規矩矩站立一旁道:“二哥!”

“走煙子(火炕)上拐(坐)吧!”七爺也脫鞋上炕,盤腿大坐炕桌旁,說,“來,班火三子。”

“明天我打算去亮子裏滑一趟(走一趟),到鋪地旱(藥攤子)弄紮痼紅傷藥,受傷的弟兄光靠炙、槌、打、揪怎麽行呢。”

“可眼下風聲這麽緊,警察局明令鋪地旱、漢生意(藥行)都不準出售紅傷藥刀口藥,恐怕難整到手。”水香頂浪子呷口酒,說。

“頤和堂藥店坐堂徐先生是熟麥子(自己人),我同大哥到他那兒耍過清錢。”胡子稱吃攔巴的(以賭為生)人為耍清錢,稱盜竊、棒子手、拐賣人口、響馬胡子為耍渾錢。七爺說,“他會幫這個忙。”

“小鼻子(日本人),屁股坐著亮子裏鎮,頤和堂藥店恐怕是被他們控製……你說呢?”

“碰碰運氣。”

“摸摸底,探聽個虛實也好。”水香頂浪子同意七爺去亮子裏鎮,他說,“我派幾名快騎等候城外,接應你。”

水香頂浪子走後,七爺臨睡前去看順水蔓。

昏暗的豆油燈光中,他麵容憔悴如土色,涔涔冒虛汗。吞銅化鐵術尚未見效,疼痛無情地折磨著這個剛強的硬漢子,一聲不吭,手指摳進幹硬的土牆壁……他忍了忍疼痛說:

“我沒事,二哥。”

“兄弟,”七爺緊緊抓住順水蔓摳進牆壁的手,見它顫抖,鮮亮亮的血從指甲縫流出,淚水在七爺眼眶裏打轉,他說,“好兄弟,我明早就去亮子裏……”

“為我……”順水蔓很感激。

“什麽都別說了,兄弟。”七爺說,“光靠野皮行(畫符治病)不中,得去苦水窯子(藥鋪)四平子(買藥治病)。”

“二哥多保重,兄弟們盼你打馬歸來。”順水蔓到什麽時候想綹子的事都比想自己多,這一點七爺十分敬佩他,“繃星子(火柴)沒幾盒啦,順便帶些回來。”

大圓的月亮被厚厚的烏雲遮住,胡子老巢陡然掉進墨缸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