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惠敏扛著一個舊炕席卷叫臧家大門,給炮台上的炮手吳相林看見,嚇他一跳。

炕席卷這個東西令人看著驚悚,窮人買不起棺材板,經常用炕席卷著亡者入土。一個女人扛著個破舊炕席卷,距離遠加上驚訝視線恍惚,竟沒看到是臧家的親戚,其實炮手也從來沒見過冷惠敏,誤解她扛著死屍,花子為討錢曾經這樣幹過。

“開門啊!哥!”冷惠敏哭腔喊。

大院住著的臧家幾位都是她的哥哥,究竟喊誰?還是喊誰都行,反正聽到的人都會給她這個妹妹開門。

“像是三閨女!”正在院子裏的臧佰傳,一下子聽出是遠房表妹的語聲,隨即問炮台上的人,“相林,誰叫門?”

“是個女人,東家!”炮手吳相林答。

“哥!是我!”冷惠敏又喊。

“沒錯兒,是三閨女,快開門!”臧佰傳說。

管家快步去開門,見是冷惠敏,急忙接過炕席卷,驚奇道:“三小姐,你這是?”

“歸屯子到你們這裏來啦。”冷惠敏隨即問,“我哪個哥哥在家?”

“都在,都在。”楊繼茂說。

過了影壁牆,臧佰傳迎了上來,說:“三閨女。”

“大哥,我們村子拆了……”

“我知道,到屋裏說。”臧佰傳打斷她的話,“進屋!”

“管家,放好炕席,我趕明兒(將來)要鋪呢。”冷惠敏在富人表哥麵前如此說,表明一無所有,破炕席是貴重物品。

“不要了,三閨女有你新炕席鋪。”臧佰傳吩咐管家扔掉破炕席,帶冷惠敏到了正房上屋。

幾個嫂子聞訊過來,圍著表小姑子問寒噓暖。

“屯子一把火燒了,人都給趕到你們這裏來。”冷惠敏訴苦道,這幾個女人的同情至關重要,決定她是否如願以償留在臧家大院,“我什麽都沒有,隻帶出來一領破炕席。”

“那你住哪兒呀?”

“咳,有男人的人家蓋房子造屋,我孤身一人……”冷惠敏說著落淚,這屬於表演範疇,“昨晚我都想找棵樹杈勒死算啦,吃沒場吃,住沒處住,活著啥勁兒。”

“三妹子,千萬別這麽想,還有我們嘛!”大嫂說。

“是啊,有我們吃,就有你吃的。”

幾個嫂子你一言我一語,勸慰落難的冷惠敏。

臧佰傳沒在屋子裏,跟管家在東北角炮台上說話,話題也是冷惠敏,河夾信子村給日本人一把火燒光,歸到架火燒部落村的人劃給一塊地皮,房木到後山去砍伐,蓋房子、蓋窩棚、馬架沒人管。

“三小姐的房子怎麽辦?”管家楊繼茂問。

“能咋辦?她一個女人哪有力量蓋房子啊!”

“派人給她壓(蓋)兩間……”

臧佰傳歎息一聲,說:“我們是親戚,人到村子裏來了,我不經管她誰經管她。”

“東家的意思?”

“留她在院子裏住吧。”臧佰傳說,幾年裏想想老五的事,覺得愧對表妹三閨女,要不是自己棒打鴛鴦,她已是五弟媳婦,老五也不會墮落到今天這地步。表姑對臧佰傳說:“佰傳啊,將來有一天我走了,剩下三閨女孤單一個人,你有力量就幫她一把。”

“放心姑,我一定當親妹子待她。”臧佰傳道。

表姑是遠房,需要八竿子才打得著,然而他的命是表姑救下的。小時候臧佰傳到河夾信子玩,竟對老井裏的青蛙感興趣,扡蛤蟆掉入井中,來井沿兒挑水的表姑發現,情急之下她沒喊人,縱身跳下,冒死救上他來。這筆債該在五弟娶三閨女事上償還,人有時鬼迷心竅,他堅決阻攔,忘記表姑救他時完全奮不顧身。救命之恩還是要報答的,表姑死後,他趕車來接冷惠敏去臧家大院,她斷然拒絕,說:

“我不去!”

“三閨女知道你因老五的事恨我,那事情畢竟過去……”臧佰傳最終也沒說動她,冷惠敏一個人留在河夾信子村。

東家的心裏怎麽想楊繼茂看得一清二楚,他要留三閨女住在大院裏,住處自然不用東家操心,管家說:

“三小姐住東廂房那兩間怎麽樣?”

臧佰傳還是打個沉兒(停頓、沉吟),說不太合適,老五原來住這兩間廂房,他跟冷惠敏有過去的一節,讓她住似乎不太相當。

“那就住西廂房吧。”楊繼茂說。

西廂房也有幾間空房,許久沒人住,炕需要扒,炕麵子需要換,至少得三天五日時間收拾妥當。

“先叫她住上屋吧,你抓緊拾掇炕。”他吩咐管家道。

“哎!”

“繼茂,縣裏要樹我們村為模範村……”臧佰傳講了一遍縣長找自己的經過,學說時表情陰鬱。

“這有什麽不好?”

從利益上說,物資配給時期,模範村自然能得到許多好處,三江的十個村子,隻樹立架火燒一個村子為模範,作為村長臉上有光。臧佰傳高興不起來,模範村意味多交糧食……他擔心自己家糧食的安全。他說:“歸並來的人口不少,可大都是佃戶扛活的,囤子底將夠供嘴那點糧食粒兒,我怕完不成任務。”

糧食出荷是按人口定的數量,縣裏可不管你家有沒有糧食,必須交夠規定上繳的糧食數量。

“即使不當模範村,糧食也一粒少要不了。”楊繼茂說。

“我家的糧食藏不消停啊!”臧佰傳道出深深的憂慮,交不夠糧食找他村長,“你提醒我的是對的,他們是不是盯上我家的糧囤子?”

他們自然想到那個可俯瞰臧家大院的炮樓子,兩百多坰耕地的人家,院子裏修有永久性糧倉十幾個,未來炮樓子裏的人盯著這些明撂著的糧倉吧?

“從炮樓子看不清咱藏糧的暗窖。”楊繼茂說。

這倒是事實,別說離得那麽遠,大院子裏的人也很有人知其地窖的秘密。每年三百石糧食怎入倉子的呢?進出糧食窖口是臧佰傳和管家精心設計的,十幾個糧倉中有兩個與地窖相通,每年雇來的夥計們把糧食倒入東家指定的倉子裏,拿了工錢走人,至於倉子裝了多少糧食,而後又流淌到哪裏不是他們關心的事。

日本人修炮樓子看著我們家的糧食,臧佰傳推測得沒錯。管家甚至比東家早看到這一步。

“陳糧怎麽辦?”管家問。

新糧下來之前要騰空地窖,每年弄到鎮上去賣。

“地方還是得倒出來,陳糧放在倉子裏別賣,萬一出荷任務逼急了,用它頂些任務。”臧佰傳眼光放遠些道。

“也中。”楊繼茂想起東家安排自己做的另一件事,說,“我跟炮手打招呼啦,月底結了工錢他們走。”

臧家共雇了六個炮手,偌大個院子需要有幾杆槍看護,不然難抵擋胡子來搶。如今用不上他們了,架火燒部落村四周挖了塹壕,拉了鐵絲網,晝夜有人站崗放哨,臧家大院成了“城中城”,再也不用擔心胡子打劫。也就是說,看家護院的炮手完成了曆史使命,臧佰傳安排管家,也是炮頭跟他們說,人是他招募來的。

“別讓他們走啦。”臧佰傳說。

東家突然改變了主意,管家一時沒泛沫(轉過彎),置在人圈中的臧家炮台用不上了炮手更用不上啦。

“村上成立自衛團缺人手,吸收他們。”村長臧佰傳有這個權力,縣上指示組織自衛團負責部落村的安全,已經有了二十幾人,數量不足,準備再招募十幾人,“先在自衛團裏幹,將來咱家用人隨時叫他們回來。”

應該說這是一步高棋,世事難以料定,一旦部落村出現問題,臧家大院還需要人守護,信得過的炮手不是輕易可以找到的。具體說,臧家任二炮頭的吳相林,更是深得東家信任。此次去縣裏,他特意說到自衛團長的人選,章飛騰說你自己物色人選吧,涉及到部落村的安全,自衛團長的任命權在縣上,具體說在縣長手裏。

“章縣長權力下放,讓我自己選人。”臧佰傳說,“自衛團是咱自己的武裝,團長的位置很重要,我原打算舉薦你做團長,權衡一下不行,臧家大院離不開你。”

“人選有眉目啦?”

“有,我想讓吳相林當團長,你看如何?”

“行,他是我們的知近人兒。”楊繼茂說。

吳相林做自衛團長,不僅是有了一個自己可靠人在自衛團裏,整個武裝是村長的了。部落村裏設有警察分駐所,還有日本人,村長沒有自己的武裝,豈不是個空心碼子(牌位)。

“你去叫吳相林來,我跟他嘮嘮。”臧佰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