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長陽王出現在皇宮中,他身著白色錦袍紅色腰帶,在微斜的陽光的照射下,猶如一隻優雅絕倫的鶴。

朝陽殿裏,楚桓王坐在雲錦榻上看起來並無不適。

茶幾上的青瓷茶壺裏冒出嫋嫋熱氣。

長陽王倒了一杯遞給楚桓王。

劉修祈語氣無比恭順:“皇上昨日受驚了,臣剛聽到消息,就立刻趕來了。”

“勞煩賢弟擔憂,朕很好,昨天不過是一場小小的意外。”楚桓王抿口茶,不緊不慢道:“你也喝口罷。”

劉修祈這才為自己倒了一杯,聞了聞,說:“好香的茶。”

劉梓宣當然知道劉修祈來做什麽,他心裏恐怕早有預感,今天來探個虛實。不過看他一臉鎮定自若,好像還真的挺關心自己的樣子。劉梓宣心裏禁不住冷笑,表麵卻不動聲色道:“想必賢弟也聽說了,朕這次墜崖是為救一位美人。”

輕描淡寫的語氣,卻如重錘一般落在劉修祈心裏。他沒想到他如此開門見山,隻好順著說下去:“這位女子真是三生有幸,竟博得君王如此寵愛,外人說皇上寡情,我看是沒有遇到值得如此傾心的人。”

“說得好,修祈,你真是了解朕。”

“不過皇上也要注意身體,畢竟還有千千萬萬的子民需要皇上庇護,千萬不能因此傷了身子,那可是大楚的危機與不幸啊。”劉修祈說得好不獻媚。

楚桓王又飲了口茶,不急不緩道:“如果連自己心愛的女子都保護不了,朕還拿什麽庇護萬千子民?”

劉修祈聽著,俊美的臉上沒有一絲笑容——他這話什麽意思?當著他的麵承認了麽?雖說正中下懷,但是這來的太容易,有點不對勁,就好像故意說給他聽的。

看著長陽王嚴肅的表情,劉梓宣故意笑道:“賢弟難道不想看看是怎樣的美人讓朕如此不顧危險連九靈山都跳了?”

劉修祈臉繃得更緊,好不容易才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這……”

劉梓宣眼底泛起一絲輕快笑意。將茶杯放在茶幾上,動作優雅:“其實朕是很想讓你見見她,不過昨日她受了驚嚇,還是讓她好好休息,過一陣子再安排吧。”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延續在劉修祈臉上的笑容不無尷尬。他不知道麵前的楚桓王賣的什麽關子,也不知道夜鶯現在是何想法?從目前的情勢推斷,她應該還安好,卻不曉得楚桓王是否對他們的關係產生懷疑。如果是懷疑的話,為什麽不叫夜鶯過來當麵對質?如果沒有懷疑……那剛才一番話又是什麽意思?他聽的出來,絕不是單純的引見那麽簡單。

劉修祈,你還在裝?我看你要裝到什麽時候?!——劉梓宣心中歎道:無論你們是什麽樣的關係,所謂近水樓台先得月,她一定會慢慢偏向我這邊,最終完全屬於我。

兩人彼此都在試探,都不露聲色,都不願放過蛛絲馬跡。

從惺惺相惜,到彼此揣摩,時光,權利,太多太多拉遠曾經親密的距離,這是一場無形的爭鬥,隻是他們誰也不知道,叫夜鶯或玉玲瓏的女子,會對彼此產生什麽樣的改變。

這隻是最初的試探而已,真正的較勁還沒開始。

“昨日睡得太晚,有些累了。”劉梓宣打了個哈欠。

“那微臣不多打擾,皇上好好休息。”劉修祈做輯退下。

望著長陽王漸漸遠去的背影,劉梓宣剛才的倦容消失不見,被充滿探究的表情所代替。

——劉修祈,你當初是懷著怎樣的心情把夜鶯送進宮的呢?讓我猜猜,是快樂的麽?是放心的麽?還是有些不舍的呢?

而你真的以為,我會蠢到讓你們有機可趁?

*****

窗外偶有幾隻耐冬的寒鳥揪鳴,日光透過鏤花的窗格子投進來,映到地板上,似抹了層淡淡的光暈。

選擇成為玉玲瓏的夜鶯坐在光暈裏怔了許久——剛才她明明瞥見劉修祈的身影,然而眾目睽睽之下,卻不能與他說一句話。

他還是來了,她的心吊到嗓子眼。

劉梓宣明明答應他不追究的嗎,為什麽這麽快長陽王就進宮了?難道他又在演戲又在騙她?

緊張的手心出汗,直到聽說長陽王安然離去,才略微鬆了口氣。

長陽王前腳剛走,楚桓王就要見她。

在聽到腳步聲的時候她臉上表情頓時如驚弓之鳥。

剛剛放下的心再度緊張

起來。

“玉兒,你是不是很想知道他來說了什麽?”劉梓宣饒有興趣的挑眉——看著她惶惶不安的樣子,想要小小的捉弄她一下:“不如你幫朕捶捶肩吧。”

玉玲瓏粉拳輕捶,不輕不重的落在劉梓宣肩上。

很舒服。

“玉兒,你可看清楚了,是他自己跑來的。”劉梓宣懶懶道:“他是怎麽進來的,還是怎麽出去,毫發無損。”

“是,我相信陛下。”配合著手上動作,玉玲瓏發髻上朱玉輕響。

“君無戲言。”他特地強調:“長陽王這些年的確是為朕出了不少力,於是也變得傲慢起來,然而畢竟君臣有別,有些東西不可逾越,你說是不是?”

“是。”

“朕已經是網開一麵,不曉得他有沒有覺悟。”

“皇上胸襟寬闊,我想他應該有自知之明。”

“有朝一日,你若再見到他,可以把剛才的話都轉述給他。”劉梓宣慢條斯理的說——沒錯,剛才這話就是說給長陽王聽的。

“還有件事。”

“恩?”

“玉兒,以後別搭理寧妃她們,朕已經下令,除非朕允許任何人不追靠近朝陽西殿,如此她們便不敢來招惹你了,”年輕的帝王幽幽道:“朕一直對她們頭痛。原本她們勾心鬥角也罷了,現在是越來越無法無天,朕知道那天九靈山墜馬的事是個陰謀,但是沒有證據,玉兒,朕不會再讓你受到傷害。

“皇上,你忘了我是殺手夜鶯,她們怎麽可能傷得了我呢?”嘴上雖然這麽說,心裏還是覺得暖暖的,這世界上,即便再強悍的女子也希望有小鳥依人的時候,也希望有人在乎自己保護自己吧。

“防範於未然總是好的。”

夜鶯看著劉梓宣輕笑:“皇上說的是。隻不過……”

“隻不過什麽?”

“我到今天才發覺,原來成天周旋在這群女人之間,皇帝日子並不好過呀。”

劉梓宣無奈的笑笑,點了點她的鼻頭:“你才知道?”

她看到劉梓宣的臉上寫滿了保護欲望,偶爾孩子氣的笑容,是隻有對她才展開嗎?這說明——他不是那麽防備著她是嗎?

假如她真的愛上這個人,被他嗬護著,也是件幸福的事情吧。

隻不過,這深宮的生活真的太不適合她,後宮的佳麗雖美,可惜再美的女人嫉妒起來,也會做出瘋狂的事,該玩的也玩好了,她的確實沒什麽興趣再陪她們玩了。

自古以來,伴君如伴虎,即便劉梓宣確實對她表現出不同一般人的關心與愛護,甚至為她墜下九靈山,但是他的心思太難揣摩,作為一個統治天下的君王,他的城府和手段也許早就超出了自己的想象,如果有一天他改變主意,要殺死她或者毀滅整個“影”應當是易如反掌吧?想到這裏她就不寒而栗。

她陷入這巨大的牢籠,她不知道他下一步會怎麽做,隻覺得現在的日子朝不保夕,如履薄冰。

不能這麽下去。

她不想再如同待宰羔羊,所有的一切都必須順從劉梓宣,隻要他一個不高興,“影”就會全軍覆滅,長陽王命在旦夕,而她,更是生不如死。

如果想要全身而退,那最好的辦法就是夜鶯和玉玲瓏都消失,這樣劉梓宣沒有理由動長陽王,長陽王也殺不了劉梓宣——而她,也不必因為完不成任務受到懲罰,天涯海角那麽大,總有她的容身之處。

這是三全其美之計,是她現在所能想到最好的辦法。

她在朝陽西殿冬日的暖陽裏做出這個看似不錯的決定:一旦離開京城,就去找一個山清水秀的小村莊,買兩畝薄地,也去學點織布什麽的尋常女子技藝,這樣就不用殺人也能養活自己了。

一旦決定了,她就要尋找適當的機會。

這機會很快就來臨。

半月而已,她的傷已好得看不出痕跡,右手活動自如,夜裏劉梓宣臨幸朝陽西殿,目光停駐在她受過傷的右手上,良久:“入宮三月,是不是有些悶,明日,朕陪你出去走走。”

“謝皇上。”她聽了隻覺得心裏撲通撲通跳個不停,她終於有機會了。

第二天,玉玲瓏和素衣打扮的劉梓宣出宮的時候仍然覺得這是在做夢,太容易實現的願望往往讓人覺得不真實。

真正走在京城的朱雀大街大街上,沉穩冷靜的她一時也有些反應不過來。隻是覺得千古繁華一都,昨日繁華同今日

繁華並無不同。

大街上容色淡漠的貴公子偏頭問身旁過門三月的新婦:“想去什麽地方?”

玉玲瓏整個人都被塞進極厚的棉襖,外頭還裹了件紫貂滾邊的披風,兜帽下露出一雙婉轉明媚的眼:“陛下既讓妾拿主意……”想了想,道:“那便去觀潮樓吧。”

劉梓宣略抬眼簾,眸中微訝,轉瞬即逝,隻是伸手拂過她的兜帽,帶下兩片從街樹上翩然而下的枯葉。

劉梓宣詫異自有道理,因觀潮樓名字雖起得風雅,聽起來有點像觀河景海景的,實際上這觀潮樓觀的不是自然風景,觀的是人潮。

哪來的人潮呢?

那自然是很熱鬧的地方咯。

原來,這裏是京城內一座有名的大賭坊。

經常有各國人千裏迢迢跑來這裏聚眾豪賭,本來這事他是不願意的,但是,對於拉動楚國的經濟倒也不是壞事,於是出了限令,在一定範圍內允許小規模的賭博。偌大的京城,也隻有觀潮樓一家是官府允許經營的賭場。

“為什麽想來觀潮樓?”

玉玲瓏低下頭有些不好意思:“做殺手時,劉修祈主張殺手們應該修身養性,戒驕戒躁、戒癡妄、戒貪欲,賭是貪欲,但我偏偏就是要看看,那是個賭場什麽模樣?”

“今天我便了了你這個心願。”劉梓宣雍容含笑:“真不曉得你這腦袋裏想的都是什麽。”分明是溺寵口氣。

玉玲瓏不由加快腳步,無奈穿得太多,動作遲緩。她嬌怒:“陛下應曉得我身體底子好得很,還給我穿那麽多,裹得像個粽子,要是現在有刺客,怎麽使刀?”她怎麽知道,在劉梓宣眼裏,即便自己真的很強,但也不過是個姑娘,總還是希望免她受驚受苦,要親眼看著她衣食豐足快樂無憂才能安心。

“有我在,還需你動手不成?”劉梓宣淡淡說。

可這句話卻讓她胸膛裏猛地一跳,不知是害怕還是心驚什麽的,她看向一旁,不再說話。

朱雀大街上,觀潮樓樓飛簷翹角,氣派非凡,一切格局都像縮小版的皇宮,將左邊城裏最大的酒樓雲鶴樓和右邊城裏最大的青樓翡翠樓統統比下去。

她瞥了一眼翡翠樓——那是她十六歲第一次殺人的地方,那個麵目早已模糊的男人臨死前的駭人表情還是會偶爾出現在她的噩夢中,那個驚雷之夜,劉修祈的安慰,劉修祈的擁抱,劉修祈說:“夜鶯,為了我,成為天底下最好的殺手。”……轉眼間過去這麽久了,一切恍如隔世。

然而隻是瞥了一眼,她便掉轉目光,畢竟那裏不是什麽美好回憶的地方。那裏所代表的隻是過去,隻是一個她不想回首的片段,而現在,她將要做出一個明智的改變後半生命運的舉動。

進了觀潮樓中,看到鬥雞走狗、麻將圍棋、六博蹴鞠,名目繁多,仿佛天下賭戲盡在此地,難怪好賭之人沒事就往這兒跑。

但傳說觀潮樓這個地方沒有賭徒,隻有賭客,這裏的賭客皆是富家子,一擲千金,輸贏俱以千金起,想來她今日要坐上賭桌是沒戲了,不是特地為賭,誰吃飽了撐的會揣著千金的銀票去逛街。

場中數玩兒六博的桌子前圍人最多,玉玲瓏緩走兩步亦圍到桌前,劉梓宣隨後。

乍看夜鶯身後的白衣公子一身不顯山露水的富貴,小二樂顛樂顛跑來低眉順眼地攛掇,說:“兩位客官眼生的很。怕是不常來吧?”

兩人皆不語。

小二畢竟混了不是一兩天,哪裏怕冷場:“客官放心,我們這裏可是天子欽點的場子,全楚國上下也隻有我們家能做到此等規模,而且我們這裏規矩嚴明,童叟無欺!”

這也可以童叟無欺,玉玲瓏聽了真想笑。

“客官你看那裏。”小二引著他們到了最熱鬧的一桌,笑嘻嘻的說:“中間那位身著綠色錦衣的公子可是玩兒六博棋高手中的高手,前幾個月開始天天來觀潮樓,卻從沒失過手。”

說了半天看劉梓宣沒什麽反應,出於一種不知道什麽樣的心態,小兒開始大誇特誇那錦衣公子如何神秘,說:“誰都不知道他的名字,更不知他身份背景,隻聽說他來自樓蘭國,公子你看他那藍眼睛,和一般人都不一樣呢……現在大家都稱他為“綠樓蘭”。若是公子有意,小的倒可以牽線促成這一戰。”

藍眼睛?

劉梓宣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和玉玲瓏一樣的藍眼睛。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