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海川覺得自己飄在天上。

夜空裏,繁星離自己很近,隻要一伸手,就能摘下一顆。

忽地,一顆星星閃爍著極亮的光芒自遠方而來,呼嘯著鑽入他的懷中,一時之間光彩縈繞在身周,璀璨瑰麗。

聽聞過很多傳奇故事的開頭,是天降星辰落入待產孕婦的肚子裏,生下的孩子將會成為文武雙全的國之棟梁。

可是他又生不了孩子……

就在這時,身上的光芒更盛大,刺得他眼睛快要睜不開。

他閉上眼,光亮依然衝破進來,充盈在黑暗的世界裏,溫暖得讓人心生希望。

現在不過弱冠之年,他的人生應該很長很長,長到可以繼續為大周的江山盡自己全部的心力,也可以與阿燁共度大好年華,相守相伴數十年。

縱有生生世世的約定,他也想珍惜每一世啊。

有阿燁的支持,身體好轉那麽多,要前功盡棄嗎?

不行,不行……

晉海川猛然睜開眼睛,去擁抱那束光明。

視線漸漸清晰,他看到熟悉的床帳,向右邊轉頭望去,俞燁城就睡在旁邊,手掌覆在他心口的位置上。

他剛一醒,俞燁城也睜眼,旋即欣喜道:“行川!”

他一骨碌爬起來,衝出去喊人。

晉海川想坐起來,可手臂虛軟,使不出勁兒,隻得作罷。

很快甪裏大夫來了,隨著他一起來的還有兩個老頭,發須雪白,仙風道骨,很有世外高人的氣派。

甪裏大夫為他把脈,“你昏睡了十日,脈象無序散亂,乃將死之兆。我與師兄給你針灸,配了新的藥方,俞燁城一點一點給你灌下去,也隻可再保三五日。”

說著,他兩眼泛紅,硬生生憋下無奈而悲傷的歎息。

晉海川望向俞燁城,他很鎮靜,眼裏隻有對他深深的愛意。

他揚起唇角對他笑,張口想說話,嘴裏隻能發出很輕且嘶啞含糊的聲音。

俞燁城端來溫熱的水,喂他喝下去。

喉嚨裏舒服了些,他又試著開口,“阿……阿燁……”

總算能說話了。

俞燁城捧起他的手,好歹還能動動手指,為俞燁城擦去眼角的淚珠。

他緩慢的呼吸幾口氣,慢吞吞說道:“我倒是覺得現在醒來,不是給我時間與你們道別,而是尚有一線機會。”

話音剛落,阿牧匆匆跑進來,將一封信遞到他麵前。

“阿莎爾姑娘送來的。”

晉海川示意俞燁城拆開信,裏頭是一張畫滿了紅色奇怪圖案的符和一張紙條。

俞燁城捧著紙條給他看。

“瞧,多容易……”他淡淡地笑道。

俞燁城道:“好,我陪著你。”

甪裏大夫伸頭看了一眼紙條,雖然無法理解,仍大為震驚,“以你現在的身體,外麵又天寒地凍,山上的情況更是糟糕,要怎麽去……”

晉海川道:“阿牧,藥丸。”

阿牧拿出兩顆藥丸。

甪裏大夫猛地抓住阿牧的手,“你不能再吃了,這藥藥性太強,很可能直接毀了你。”

晉海川道:“沒有第二條路了。”

甪裏大夫一怔,緩緩地鬆開阿牧。

確實,如果不拚死一搏,三五日後仍是一死。

晉海川道:“行湛在哪裏?”

阿牧主動說道:“小人現在就去請他過來。”

甪裏大夫和兩老頭對視一眼,也出去了。

俞燁城回到**,抱住晉海川。

屋內燒了炭,暖和的猶如春日,床頭邊的小桌上擺著一瓶紅梅,嬌豔的花朵點綴在枝頭,暗香陣陣,生機勃勃。

晉海川望著寒冬中仍傲然綻放的花朵,“阿燁。”

俞燁城抱得更緊,依戀地在他耳邊喚著“行川”,好似怎麽喊也喊不夠。

晉海川沒有應聲,但笑著勉強抬起胳膊,搭在他的腰上。

溫暖而堅實的懷抱,足以令人安心。

他又沉沉地睡去。

這一回,他沒有獨自飄在天上,而是夢見了自己希望的未來。

俞燁城這團熾熱的火,照亮了他本黑暗如深淵的未來,他重見燦爛的光明,他想一直走下去。

就算這條命已然活不長久,機會渺茫,他依然會同從前那樣劈風斬雪,勇往直前。

他依賴著俞燁城,難得這麽任性,就讓他任性的更久吧。

映在窗紙上的天光漸暗時,羅行湛來了。

“我去準備飯食和湯藥。”俞燁城捏了捏晉海川的手,又對羅行湛點點頭,離開屋子。

“川兒。”羅行湛迫不及待地握住晉海川的手,望著了蒼白得毫無血色的臉龐,脆弱得好似就快消散,瞬時淚意洶湧。

晉海川道:“行湛,對不起,你凱旋歸來,我卻隻能以這副模樣見你。”

羅行湛攥緊他的手,“川兒……母親一切都好,你也要撐住……不是還有辦法的嗎?”

晉海川笑道:“哎呀,咱倆終於成了親兄弟。”

“是啊,你還想與母親相認的對不對?”

晉海川點了下頭,“我會拚盡全力活下去……但是若有萬一,拜托你照顧好阿娘。還有俞燁城,他早已知曉我是羅行川……”

他艱難地喘口氣,繼續說道:“我已安排好要如何回應他了,可萬一無法派上用場……他一身才華,有為大周江山和百姓鞠躬盡瘁的理想,也拜托你讓他施展拳腳,成為國之棟梁。”

羅行湛應道:“好。”

晉海川疲倦地閉了閉眼,“不用為我感到悲傷,就當我是去找阿淮了吧……至今還不知道他在哪裏,叫人惦念得很。”

羅行湛強忍著淚水,再度應了聲“好”。

晉海川堆起滿臉笑意,“好了,不說喪氣話了,阿牧給你看過紙條了吧?”

羅行湛抹一把眼睛,“我去喊俞燁城來。”

“嗯。”

俞燁城一直守在門口,所以很快兩人折回床邊。

羅行湛看著俞燁城坐在床沿,癡癡地注視著晉海川,清了清嗓子道:“我去找了羅行淳,說年關將近,工匠們日夜趕工,怕是不能回家鄉過年,我們更該秉承孝勤皇帝的遺誌,善待嘉獎他們,所以明日中午在山腳的營地辦流水席,再安排銀錢、糧食與新衣,送給他們的家人。”

“屆時,羅行淳他們和大部分工匠都在山腳,陵前若有其他人,我會派人支開,方便我們進去。這是我從羅行淳那兒拿來的機關圖,地宮石門並非不可再開啟,因為他想著以聖人的性子,以後會再送進去陪葬之物。還有,這是地宮的圖紙,從石門進入,一路直行,便是墓室了。”

“棺槨在兩層石棺之內,布置了機關,以防後世有人盜墓,破解機關的圖紙我也一並拿來,隻需謹慎小心,不難破解。明日巳時中,我們從這條路到達陵墓附近,待羅行淳他們一走,便開始行動,如何?”

晉海川道:“有你細致安排,自是再好不過。”

羅行湛瞥眼俞燁城,其實他自己也想多陪伴在晉海川的身邊,可看俞燁城眼中的深情,終是打算把地方讓給他。

“我先回去了,明日來接你……們。”

晉海川點點頭。

羅行湛意味深長地又看一眼俞燁城,頗有兄長的氣勢,無聲地叮囑他要照顧好晉海川,否則要他好看。

不過他知道自己的舉動是多餘,他也有深愛的妻子,怎會看不出他們之間的羈絆有多深。

隻是和羅行湛說了一小會兒話,晉海川就覺得疲累得快睜不開眼,他努力地支撐著,一小口一小口吃下俞燁城喂給他的粥。

隻吃了幾口,他再也吃不下,俞燁城給他擦了擦嘴。

“一會兒喝了藥,早些休息……不然我臉上快被你看出一個洞來了。”

晉海川道:“我忽然在想,下輩子我們會不會變了副相貌。”

俞燁城道:“不管變成什麽模樣,不管有多遙遠的距離,我依然會回到你的身邊。”

“咱們阿燁真像個運籌幄幄的大將軍呢。”晉海川閉上眼,“說好的,我們一定會再相遇。”

“嗯,說好了。”俞燁城輕輕地掖好被子,躡手躡腳地走出屋門,待房門關上的那一刻,他才無法壓抑心中的悲傷,掩麵痛哭。

他會按照行川的願望,好好地活下去,盡自己所能協助羅行湛開創盛世,可思來想去,依然無法想象真正失去羅行川的日子是怎樣的。

俞燁城攥緊拳頭,努力地收拾好自己的情緒,去廚房用冷水洗了把臉,待看不出自己哭過,端著藥匆匆返回。

哭有什麽用,他要珍惜他們相處的每一刻時光。

翌日,晉海川被俞燁城“全副武裝”,身上穿著最厚實的衣衫,披著厚厚的鬥篷,手裏還揣著一個手爐,不止這些,連足衣都多穿了兩層,在裹上大一圈的靴子,整個人壯得像一隻熊。

他吃了藥丸,仍沒力氣走路,俞燁城抱著他出門時,拉低了兜帽,他從縫隙裏看到外麵原來早已白雪皚皚,有點恍如隔世之感。

不過雪後晴朗,積雪在陽光下泛著淡金色的光芒,冷冽的空氣裏帶著一絲清新的味道。

若不是他快死了,這樣的日子裏應該賞雪煮酒,好不快活。

俞燁城步伐很快,他連一點冷意也沒感覺到,被送進了馬車裏。

馬車裏也是暖洋洋的,他舒服地靠在墊子上,握住俞燁城的手。

兩人相視一笑,出發前往龍棲山。

一共兩輛馬車,後頭一輛上坐著甪裏大夫和他的師兄,以防路上發生意外。

羅行湛打扮成隨從,臉上貼了絡腮胡須,半路上與他們匯合,從一條隱蔽的小路來到地宮附近。

今日的陵墓十分安靜,不聞敲打聲,風卷著雪沫子從枝頭飄落,紛紛揚揚地,煞是好看。

晉海川有點恍惚,想起從前下雪時,與俞燁城、司淮他們打雪仗,圓滾滾的雪團子丟出去,“啪”的一下在腦袋上開花,年幼的孩子們頓時白了頭,互相嘲笑了一頓後,玩鬧得更歡快。

他失神地伸出手,想一抓灌木叢上的雪,被俞燁城轉身攔住了。

俞燁城道:“等你好了再玩也不遲。”

晉海川老老實實地窩在他懷裏,山路濕滑,俞燁城的腳步很穩,誇道:“咱們阿燁的武功越發厲害了,行湛有空再來和他比試比試可好?”

羅行湛回頭望來,溫聲應道:“好。”

已然沒了上一回來龍棲山的殺氣騰騰。

晉海川對俞燁城眨眨眼。

這雙眼睛遼闊如大海,溫柔得令人沉醉,俞燁城不由地吻上他的眉心,然後用下巴拉低了兜帽,“小心吹到風。”

一行人來到地宮石門前,羅行湛根據圖紙,找到隱藏在一塊草皮下的機關。

這機關十分沉重,他咬緊牙關,額頭青筋暴起,才勉強挪動。

隨著機關觸發,石門緩緩打開,黝黑深邃的墓道展現在眾人眼前。

晉海川默默地深吸一口氣。

這條通往死亡的道路,是如今的他唯一的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