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櫃的繃著臉色站在那裏,看著中間的王誌,他神情一樣哀傷,與旁人一樣,一副完全與自己無關的樣子。
掌櫃的眯了眯眼睛,看著每個人的神色,變幻莫測。
忽然覺得有些熟悉,當年在山上落草為寇的時候,官府之所以久攻不下,就是因為他們上下一條心,擰成了一股繩,誰也沒有辦法。
而中間那個最先動搖的人,是自己,鄭琦。
上下幾百號人,他們尊重總鏢頭這個山大王,可是卻對自己這個師爺言聽計從,因為自己太知道要怎麽去收服人心了,一點也不難。
所以大家裏唯一有異心的人是自己,如同現在所站的人,同為一個目光一個表情,可是那個人的心裏麵知道,他有多不屑,多可笑。
這種感覺讓自己覺得自己都是輕賤的。
所以招安以後,他拒絕了跟總鏢頭在一起去當衙役,也拒絕了去開鏢局,就在這裏開了一個客棧,靜靜地等著往來的兄弟們歇腳吃飯,這是他遲來的歉意。
內心裏忽然風起雲湧,同現在的豆大的雨滴落在自己的頭上,臉上,脖頸上,衣領裏麵一樣,那種不顧一切的**重新回來了。
他暗暗地攥緊了拳頭,仿佛站在山頂上,迎著日出看著朝陽,看著麵前幾百號人的弟兄高聲呐喊:“大當家,二當家——”
他沒有享受過三呼萬歲的感覺,但是這種感覺已經足矣。
花嬸在一旁站著不動,凍得打哆嗦。
總鏢頭別過頭看著她,“花嬸,你去屋裏麵吧,剩下的就是我們男人的事了。”
花嬸抹了抹臉,堅定地站在那裏,“總鏢頭這話說錯了,我是不如男人怎麽著?我把鏢局裏當成了自己的家,弟兄們在這裏站著,我要回屋裏躲著,像什麽話?”
掌櫃的知道,花嬸從山上下來,收斂起了自己的豪氣,現在這一刻,仿佛都釋放出來了。
他暗暗地咬緊了牙關,雨滴打在屍體上,冷的要命。
水牛就躺在那裏,沒人去動。
他們都在雨裏站著,他們都在經受苦難,他們都在問問自己的心,你還有良心嗎?
總鏢頭別過頭去,看著雨裏的每一個人,大雨下的愈來愈大,快要止不住的趨勢,大家一言不發,站在那裏,像一尊石像。
雨裏浩**,濺起了水花,總鏢頭看著每一個人,視線從每一個人的臉上閃過,目光悲痛沉重,他的聲音低沉且響亮,“我從十二年前被朝廷招安的時候,心就沒有這麽痛過了。”
掌櫃的渾身一顫,心裏像是被狠狠的紮了一塊刺,眼前一片朦朧,看不分明,他的腦子像是被重擊了一樣。
他知道,他的罪孽永遠不會有人知道,但是也有人永遠不會忘記。
十二年前,大雨瓢潑,一場雨,衝刷了數百人的鮮血,血流成河,流淌在後山的樹林裏,浸染了樹根。
夜裏無論的多麽陰森恐怖,白天終將來臨,雨停日出,格外的唯美,那一場血腥的屠殺,像是從不曾發生過。
可是那麽猙獰的畫麵,就在他們的意識裏,揮之不去。
直到現在,他都沒有勇氣,也沒有臉回到那座山上,那片樹林裏看看,他害怕聞到那股熟悉的血腥味,害怕那一場記憶再次的撲麵而來。
鄭琦緊咬著下唇,疼痛刺激了他的神經,尚未清醒,聽著總鏢頭在那邊繼續說過,“我最痛的時候,是失去了幾百號的弟兄,還要向朝廷服軟,但是我知道,如果我那麽做,剩下的人都會死,我會死,鄭琦會死,花嬸會死,剛剛生下來的三兒也會死。”
總鏢頭目光血紅的看著他們,熱血噴張,大雨傾盆,內心裏的悲痛卻不斷地湧上來。
三兒在一旁被這一句話傷的哭出了聲,可是一動沒動,掌櫃的在一旁咬著牙關看著,他的心也痛。
“但是今天,我的心最痛,弟兄們,咱們風風雨雨這麽多年,我從一個土匪成了總鏢頭,你們一個個的跟著我,賺的錢都是最幹淨的,我沒虧待過你們。”
他不自覺的哽咽了一聲,目光通紅,滿是紅血絲,“可是你們,一個個的用刀子剜我的心了,我讓你們娶妻生子過上好日子,你們背後出賣兄弟做這些齷齪事,這就是你們的作為——”
他大聲喊著,蓋過了大雨傾盆的聲音。
大家的身體
不由自主的挺直了,僵硬了,震驚了。
鄭琦在那裏站著,總鏢頭的話像是狠狠的打了他一個耳光,火辣辣的燒得慌。
這裏最對不起他的人,就是鄭琦,可是他沒有勇氣是說出來,也沒有勇氣承認。
總鏢頭可以放下身段去衙門當衙役被人嘲笑譏諷,然後去出家當和尚為人超度,如今成立了鏢局收留那些無家可歸的人,他在贖罪。
可是他呢?
真正的罪魁禍首卻一言不發,隻敢藏在後麵,接受朝廷的庇佑和總鏢頭的寬容。
雨水淋濕了他們的衣裳,大家都僵硬著身子一動不動,總鏢頭的話像是在戳他們的心一樣。
總鏢頭經過每個人,每個人的淚水和著雨水,流進泥土裏,沒有一絲的痕跡。
他走在最前麵,目光哀傷的看著他們,“水牛最過分的時候,我也沒想過要他的命,你們其中的人,卻可以毫不猶豫的殺了他。
我最窮最困難的時候,也沒想過去問花嬸借一分錢,你們誰不知道,她的兒子一年就給這一點東西,那是她的念想,你們的良心讓狗吃了嗎?”
他大聲的喊著,眾人深深的垂下頭。
“是誰做的,明日一早去衙門自首,我們不管,我們不看,明日一早就啟程離開,那個人自己另行出路,要是一點良心,就該去衙門,給水牛還個公道。”
他咬緊了牙關,臉色青紫,不知道是被氣的,還是被凍得。
他說完,甩袖,離開了這裏。
掌櫃的才終於敢閉上眼睛,兩行熱淚滾燙的灼傷了他的臉,他輕歎了一聲。
花嬸走過來,看著他,“鄭琦,你別傷心,總鏢頭就是太激動了,以前的事情說好了不提就不會再提了,都忘了吧!!”
鄭琦睜開眼睛,看著花嬸笑了笑,扯了扯嘴角,輕歎,“是啊,都忘了吧!!”
誰都可以忘,可是他不可以。
這是他的罪孽,怎麽也洗不清。
花嬸輕歎了一聲,走上屋簷,沿著水流,緩緩的走著。
王誌的目光跟隨著花嬸,眸子閃了閃,裏麵有些東西慢慢的融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