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魍魎人間

三十六、魍魎人間

宋朝鄂州地區有個小將,原本是農家子弟,同家裏的其他弟兄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隻是,他並不甘於這麵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他想換一種活法。

一個人,若是卯足了勁,一門心思地想做什麽事,總有成功的那一天。後來,幾經輾轉,這個窮小子終於脫離家鄉那片土地,進入了仕途。

從社會底層起來的人,太知道這其中所蘊含的苦辣和辛酸。因此,對於目前所擁有的一切,他都無比的珍視。而且,在內心深處,為自己暗暗設定了下一個目標。是的,他要往上爬,不惜任何代價!當別人都在向前疾馳的時候,稍事歇息就意味著後退。落後的結果,就是被人輕賤、踩踏,甚至打回原形。象他的父兄一樣,處處小心翼翼地陪著笑臉,卻總是被人按下頭來,踏上一腳,再啐上一口。

比貧窮更可怕的,是心中充滿怒火卻又無能為力,遭受**卻隻得默默忍受,被人打落牙齒,隻能和著鮮血,自己吞下去,連呻『吟』一聲都是冒犯。不,他再也不想過那樣的生活。他要青雲直上,他要飛黃騰達,他要權傾天下,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阻止他前進的腳步。

朝廷的形勢雲詭波譎,變幻莫測,而自己在朝中並無黨援,想要進一步上升,恐怕是難上加難。積功升遷並非沒有可能,但是近來朝廷鮮有戰事,想要在戰場上博得個封妻蔭子,那得等到什麽時候。假如——能夠與豪族結親,成為某位大員的乘龍快婿,有了妻族的臂助,以後自己想要幹什麽,可就都好說了。這是一條捷徑,暗地裏,他甚至連攀附的對象都想好了,要是能娶那戶人家的女兒為妻,以後怕是想不出人頭地都難。

一切都那麽美好,隻有一樣,他是有妻子的。這女人在他還是一介草民時,就跟了他。這麽多年,風風雨雨,任勞任怨,陪著他一起走過來。她是個好女人,隻是,她家比他家還要寒酸,如何能夠滿足他向上爬的願望?他要娶的名門閨秀,進門以後,總不能屈居側室。說不定,人家知道他早有妻室,連這個茬都不會搭。

那麽,找個借口,休妻另娶?俗話說,貧賤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士林中把道德人品看得比個人的學問能力更重,他不能背著個負心薄幸的罵名,那可就全完了。

那麽,怎麽辦才好呢?思索了幾天之後,他終於拿定了主意。

是三月的天氣,河水破冰,小草初萌,風和日麗,離別父母日久,妻子叫婢女收拾行裝,張羅著歸寧。做為一個在嶽父家人眼裏極有出息的女婿,他也一同前往。

不管嫁出去多久,回家都是一件值得雀躍的事。女人的眼睛裏一直盛著笑,心情愉悅,腳步也顯得非常輕快,把家裏的事都交代清楚之後,他們一行三人,騎著高頭大馬,往官道走去。

這條路非常開闊,兩旁種了高大的行道樹,供行人止息納涼。女人一直同他聊著閑話,言語之間,都是歡欣和滿足,彼時,她並不知道,此行,是有去無回。

他的眼睛,暗自打量了一下周圍的環境。經常在這條官道上往來辦差,知道路上人跡罕至,等閑不會有人經過。為了以防萬一,還把妻子領到一條靠近江邊的岔路,說是走得乏了,讓兩個人坐下來休息休息。

女人在他的攙扶之下,跳下馬來。他把她帶到一個林深草茂的地方,女人從衣襟上解下一方帕子,墊在地上,坐了上去。趁她回身的刹那,他從靴子裏抽出一把尖刀,刀影一晃,女人連聲都沒吭,便倒在血泊之中。——他是武人出身,知道哪裏是人身上的要害,更知道怎樣以最快的速度,無聲無息地殺死一個人。在軍隊裏學會的本事,在曾經是至親的人身上,派上了用場。

幾乎沒有什麽掙紮,那麽痛苦,也是可以忽略的吧。這是他能夠給她的最後的慈悲。

血從頸項上的傷口裏流出來,好像一條小蛇,蜿蜒著遊開去。

身後的草叢裏發出一陣草莖折斷的聲音,他警惕地躲在一棵大樹後麵,原來是婢女也跟了過來。這個女人,就算沒有當場目擊他殺妻的事實,也決不能留,見自己一個人出去,她一定會心生疑竇。事實上,出來的時候,他就沒想留下婢女這個活口。為防後患,他再次揮出刀去,又是一片血光閃過,那個女子猝不及防地倒在地上,渾身是血,眼睛大大地睜著,死不瞑目。

這刀可真利,他滿意地吹了吹雪亮的刀刃,紅『色』的血沫飛揚開去。

把這兩具屍體拖到江邊之後,用刀在自己身上下幾道深深的口子,撕破衣服,抓散頭發,騎上馬背,朝嶽父家的方向疾馳而去。

下馬之後,便開始嚎啕大哭:她……叫強盜……給殺了!

他哭得聲嘶力竭,好像馬上就要昏過去似的。身上的衣服早已為鮮血浸透,『露』出來到肌膚上,是翻卷的傷口。臉上,紅與黑糅雜,一片狼藉。

這個女婿平日裏同女兒非常和睦,對嶽父嶽母也恭敬有加,又好像剛剛經曆了一場浴血奮戰,才得以死裏逃生,所以,他說的話,沒有人懷疑。兩個老人哭得死去活來,還安慰這個女婿,叫他不要太過傷心。

手起刀落之間,就解決了自己最大的麻煩,真是天助我也。他心裏暗想。

盜賊逃跑,屢抓不獲。這件事,也便不再有人追究。後來,他果然娶了那朝中權貴的女兒,夫妻兩個琴瑟和鳴,嶽丈對這個上進的女婿很是滿意,他的職位也隨著扶搖直上。一切,都在他的原定計劃之內,沒出任何紕漏,甚至,比他的想象還要完美。他的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沒有人知道,每個紋路裏麵,隱隱地藏著的都是得意。

前妻,對他來說,好像是一個隔世的存在。他一直告訴自己,她同那婢女,都是強盜所殺,他拚了『性』命,才殺出一條血路出來。遺憾的是,愛妻與婢女不幸殞命。

他這樣告訴別人,也這樣告訴自己。久而久之,似乎連自己都相信,那女人是叫強盜殺死的。而他,早晚要為她報仇。

不管官做到多大,每年的清明和忌日,他都攜著紙錢,到前妻的份上去祭奠。多年以來,從未間斷過。人們都說,某某大人真是一個有情有義的人,給閨女選女婿,就應該選這樣的人啊!

二、

幾年以後,他受了朝廷的派遣,前往廣陵。途中經過一個旅店。彼時天『色』已晚,再往前趕的話,隻能『露』宿荒郊了,於是和隨從們商議了一下,便在這裏落了腳。店家招呼得很是周到,吃過晚飯之後,天邊還殘留著幾點胭脂紅,他信步走出旅店的大門,想到周圍轉一轉。

月亮已經升來了,暈黃而陳舊。仿佛嵌在畫師的宣紙上,而不是掛在空中似的。傍晚的煙靄之中,有一個纖弱的身影若隱若現。

那是一個瘦弱的女子,穿著縫了補丁的粗布衣服,守著一個竹籃,籃子裏『插』滿了花,她斜倚在竹籃後的大樹上,有一搭沒一搭地叫賣著。

隔著薄暮,那女子的麵容看起來不是十分真切。可是,一瞥之下,奉使出行的人心裏便猛地一沉。慘死在江邊的侍女,同眼前的賣花女子重疊在一起。這世上,怎麽會有如此相像的兩個人?

他心裏有些忐忑,站了一會兒,還是走了過去。越往前走,那女子的麵容便越是清晰。他的一顆心,跳得也便越厲害。這個賣花女,同當年他家的那個婢女,簡直是一模一樣。朗朗乾坤之下,真是活見鬼了!

賣花的女子發覺有人走進,抬起頭來,熱情地招呼道:

“客官,要買花嗎?”

等她看清來者的相貌,不禁呆了一呆,突然撩起衣襟,跪了下去。邊哭邊道:

“老爺,老爺,真的是你嗎?可把你給盼來了!”

雖然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男人的內心深處,還是大大地吃了一驚。——竟然真的是那個婢女!

他定了定心神,走到那女子的身邊,捉住她瘦骨伶仃的手腕,壓低聲音道:

“你究竟是人是鬼?快說!”

婢女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回答道:

“相公這是怎麽了?我當然是人了!”

見男子仍是滿腹疑慮的樣子,婢女又道:

“多年以前同娘子一同歸寧,在路上為強人所擊,隨身攜帶的財物都叫人給搶走了,人也被投入河中。隨波逐流,飄出去很遠,上天垂憐,幸而不死。後來碰上了一條商船,把我們搭救起來。船靠岸的時候,我們便來到岸邊。想回家,卻沒有盤纏,就在這個地方,靠賣花維持生計。”

男子走上前去,扶起哀泣不已的婢女,一時之間,心內也是百感交集。他拍著婢女的後背,輕聲安慰著她。等婢女終於平靜下來,又問道:

“娘子現在在哪裏?”那著交集餓的傷口裏流出來,好像一條小蛇,怎麽流也流不都不能

“就在這附近。”

“能讓我見見她嗎?”

“當然可以!”

婢女斂了斂頭發:

“相公請隨我來!”

說完,便朝前走去。男人尾隨在她的身後。——真沒想到,今生今世,竟然還能再見麵。這一切,都是在夢中吧。

隨從們也跟了上來。

婢女三拐兩拐,來到一個曲折幽秘的小巷,巷子裏有不少人家,看起來都不是很富裕。走著走著,婢女指著小巷盡頭一處低矮的草舍說:

“這就是了!”

說完,先走了進去。男人打量著麵前的這座茅舍。房子很是簡陋,上麵覆蓋著茅草,有幾處似乎被風吹走,『露』出斑駁的屋頂。房門是用柳條編的,縫隙裏塞著破布和敗絮,大概冬天就是以此抵禦風寒。看了一會兒,他得出一個結論,這是真正的寒舍,比當年他在鄉下的時候,住得還要艱苦。這些年來,這兩個女人,究竟是怎麽捱的呢?天殺的歹人!

過了一會兒,那扇蓬門被推開,妻子從裏麵走了出來。夫妻兩個見麵之後,抱頭痛哭。妻子將這些年來的遭遇,一一向他講述了一遍,男人聽了,也不禁為之惻然。

這一切都恍恍惚惚的,一時間,他簡直無法分清,哪個是現實,哪個又是夢幻。也許,這麽多年以來,他一直生活在夢幻當中,而不自知吧。

也許,那次歸寧,他並沒有一起去。也許,他根本就沒有殺掉妻子和婢女。也許,這些年來的榮華富貴,嬌妻美妾,不過是南柯一夢。也許,他還是軍隊裏的那個小將,而妻子遭遇歹人之後,一直流離在外。今天,上天有眼,他們夫妻終於得以團聚。

他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屋子裏麵已經準備好了酒食。婢女把他請到屋子裏,讓男人坐在上座。麵前的桌子上,擺滿了酒菜,一看就是妻子的手藝,連香味都那麽熟悉。妻子坐在他對麵,婢女站在旁邊,隨時等候吩咐。

女人還像過去那麽細心,屋子裏麵擱不下,就在院子裏給他的隨從們也都擺上了酒菜。

酒是好酒,菜也是好菜,雖然已經吃過晚飯,這些人還是喝得酩酊大醉。

他們等了好久,也不見大人出來。時候不早了,再不回去,旅店就關門了。他們這一路奔波勞碌,都打算今晚睡個好覺。可是,大人不自己走出來,他們也不好冒冒失失地進去叫。呆了半天,有一個人忍不住了,朝同伴們使了個眼『色』,自己輕手輕腳地溜到房簷底下,把耳朵貼在窗戶上。靜靜地呆了一會兒:裏麵是死一樣的寂靜,一點響動也沒有。

這樣的屋子,裏麵就算有人咳嗽一聲,街道上的人都能聽見,怎麽會沒有聲音呢?

他轉過頭來,透過窗戶上的縫隙,朝裏麵窺去。

一盞小燈不住地搖曳,桌子上的菜還冒著熱氣,屋子裏的人卻已經不知去向。

這個人回過頭來,麵無人『色』地朝他的同伴揮了揮手。幾個人的酒勁全醒了,從地上一躍而起,撞開屋門,走進內室。

靠牆角的位置,躺著一具白骨。骨頭上的筋肉已經不知去向,身上的衣服也被撕成一條一條的,毀裂無餘。滿地的鮮血,腥氣襲人。恍然之間,令人以為自己進了屠宰場。從那些布條的質地和散落在地上的玉佩來看,這些東西,都是他們大人的衣物。那麽,那具白骨……

那兩個女子呢?那兩個自稱是大人妻子和他家婢女的女子,她們在什麽地方?

幾個人帶著滿腹的疑問,強自壓抑著嘔吐的欲望,走出房門。互相商量了一下,敲開了左鄰右舍的房門,詢問他們有關這房子的主人的事。

鄰居披著衫子,手中擎著一盞小燈,一邊打著哈欠,一邊咕噥著。

“這是一個空房子,很久,都沒有人居住了!哪裏還知道它的主人!”

(出自《稽神錄》鄂州小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