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午夜驚魂
四十五、午夜驚魂
唐文宗開成年間,有個叫盧涵的書生,家住在洛下。
他在萬安山的背麵,有一處莊院。
這所莊院背靠青山,周圍是廣闊的原野,視野開闊,風景絕佳。尤其是秋天,天空湛藍,麥子也熟了,田野裏一片金黃,枝頭果子飄香,離很遠,就能聞到那股香甜的氣息。
長時間住在城裏,人都變得沒有精神了。盧涵打定主意,要趁著秋高氣爽,到郊外去呆上一陣子。同自然親近親近,舒活舒活筋骨,也嚐嚐樹上的那些時鮮的果子。
說走就走,他收拾了幾卷書卷,趁天『色』尚早,騎上自己的那匹小馬,就往城外趕了。
莊院離城市甚遠,他騎馬走了很久,還沒望到那片房舍的影子。所幸沿途景『色』不錯,邊走邊看,也不覺得有什麽煩悶和寂寥。
離郊外的莊院還有十多裏左右,一片茂密的柏樹林出現在眼前。樹林旁邊,有十來間新蓋的房子,房子修葺得十分整潔。門前掛著匾額,看起來像是新建的店鋪。
此時,太陽漸漸落山了,盧涵看了看天『色』,發現夜晚已經不知不覺地到來。而**的馬差不多一天沒吃什麽東西了,正煩躁地噴著響鼻,於是便跳下馬背,走到店鋪裏麵,想叫人給馬喂些清水和草料,自己也趁機休息休息。有兩個仆傭樣的人應聲出來,按照盧涵的吩咐,把馬牽到馬圈裏喂食。
盧涵站在樹下,邊等邊百無聊賴地看著四周,忽然,有一頭梳雙髻的妙齡女子,從林邊走來。
那女子身量不高,容貌卻極是俏麗,見盧涵正地朝她這個方向看,抬起頭來,嫣然一笑。這笑容如春日陽光一般明媚,看得盧涵心醉神弛。他鬥膽問道:
“恕我冒昧,請問小姐府上是哪一家啊?”
“小姐?”女孩用袖子掩住檀口,輕輕地笑了幾聲。“我不是小姐,我是……給耿將軍守塚的青衣。父兄都不在家,也不想起火做飯了,正打算出去采點野果子吃呢。”
盧涵聽了,心裏也很是喜悅,趁機同女孩攀談起來。女孩言語乖巧,態度謙卑,更兼一雙明眸眼波流轉,顧盼生輝,令人心生愛悅,所謂的解語之花,也不過如此吧。
說到高興處,女孩好像想起了什麽,對盧涵說:
“我家有藏了數十年的佳釀,不知道公子能不能喝上一點。”
“我還有些酒量。”
女孩微微一笑,轉身進屋,不一會兒,捧出一個古銅樽來,給盧涵斟滿,自己也倒上一杯,兩個人就著月『色』,便開始推杯換盞。
杯子裏的酒仿佛以某種野果釀成,顏『色』殷紅,味道芳香甘冽,果然是百年不遇的佳釀。身邊又有佳人相伴,盧涵喝了一杯又一杯,怎麽也不願意停下。那女子也飲了不少,臉頰酡紅,憨態可掬,喝著喝著,突然放下酒杯,醉眼『迷』離地看著盧涵,道:
“有酒無菜,終是不美,小女子獻醜了,現在就唱一支小曲給公子下酒。”
盧涵聽了,馬上拍手表示歡迎。女孩整了整衣襟,敲著酒樽,便開始低『吟』淺唱起來。歌中唱道:
“獨持巾櫛掩玄關,小帳無人燭影殘。昔日羅衣今化盡,白楊風起壟頭寒。”
聲音淒惻,仿佛鬱結著無盡的愁緒。盧涵覺得歌詞的意思不好,又實在想不通如此善解人意的女子,在這樣的場合,唱這麽荒涼的曲調是什麽道理。
腦袋裏琢磨著,嘴裏卻沒耽誤喝酒,酒很快便喝光了,那女孩從懷裏掏出一方手帕,拭了拭眼角,對盧涵說:
“公子且等一等,我進屋添酒去。”
說完,手持蠟燭,帶著銅樽,走進屋子裏去了。
盧涵從來也沒喝過這麽好喝的酒,不由得長了個心眼,想看看這家的酒是怎麽做的,回去也依樣泡製。於是便踮起腳尖,跟在女孩身後,進到屋內。見那女孩走進廚房,他也潛藏在廚房的窗戶下麵,拿手指蘸了一點唾『液』,捅開窗戶紙,就著窗戶上的空洞朝裏麵窺去。
動『**』的燭火之下,一雙細潔的小手捧著酒樽,酒樽上麵,醇厚的美酒一小股一小股地地流下來,落在古銅樽敞開的口中。濺起的酒滴分外誘人。
這麽好的酒,貯酒的器具一定也非常講究吧。盧涵的目光漸漸下行,奇怪,竟然沒有看到他預料之中的酒器。
難道這家的酒罐不是放在地上,而是架起來的?他的眼睛又緩緩上移……
隻見廚房的棚頂赫然懸掛著一條有人的腰身那麽粗的黑蛇,女子正手持一把鋒利的尖刀,寒光一閃,刺在青蛇身上,青蛇吃了痛,劇烈地顫抖,血便汩汩地流出來,滴進杯子,不知道她使了什麽妖法,過了一會兒,就變成了酒。
——原來,她給我喝的就是這種東西!
眼前的一幕,嚇得盧涵差點驚叫出聲來。他這才知道,自己是遇見鬼魅了。雙腿開始不住地顫抖,惶急之間,慌不擇路,一下子從窗口竄了出去。他心急火燎地跑到馬圈,解開小馬,跨上馬背,就往院子外麵逃。
那女子聽見窗口傳來的聲音,就是一怔。過了一會兒,院子裏又傳來馬蹄聲和盧涵斥馬的聲音,她馬上明白是怎麽一回事了。跑出屋子,在盧涵身後喊道:
“郎君,你不要走!今天晚上,我無論如何都要留你住上一晚!”
盧涵聽了這話,回過頭來看了一眼,那女孩的相貌仍如方才一樣嬌美,可是,此時此刻,在盧涵眼裏,卻有著說不出的陰森恐怖。他夾緊了馬背,催促**的馬快往前跑。
女孩見此情形,知道自己留不住他,朝東方喊了一聲:
“方大,快給我追,別讓郎君跑了!”聲音嬌媚悅耳,卻令胡涵悚然心驚。
“是,姑娘!”
盧涵馬上聽到柏樹林裏傳出一個宏亮的聲音,聲音傳得很遠,想必這人身形十分魁梧。果然,過了一會兒,從樹林裏走出一個枯樹似的東西,腳步沉重,一步一步地朝盧涵走來,每走一步,地麵便隨之顫抖。
兩人相距有百餘步,那人身材高大,但行動遲緩,盧涵加鞭疾馳,那匹小馬似乎也知道形勢危急,不要命似的往前跑。
跑了一會兒,又經過一片小樹林,隱隱約約的,隻見白光一閃,有一個龐大的怪物在樹叢中若隱若現。耳邊聽得樹林裏傳出人語聲:
“今天晚上,一定要把這人抓住,不然,明天早晨你就會大禍臨頭。”
盧涵聽了,知道這些怪物不會善罷甘休,心裏愈益驚恐。手上的鞭子,不斷地擊打著馬『臀』,跑了不知有多久,終於來到他在郊外莊院的門前。
此時已是三更,莊院大門緊閉,隻有幾輛空車停在門外,一群白羊在草地上悠閑地吃草,除此以外,萬籟俱寂,一個人也沒有,也聽不到任何響動。
經過了剛才那一場驚心動魄的逃亡之後,現在的安寧,簡直令盧涵泫然欲泣。正要坐下來喘口氣,忽然聽到身後隱隱有腳步聲傳來,他知道,那些人並未放棄對他的追趕,此時,想要叫人開門,恐怕是來不及了,於是便跳下馬背,隱藏在一輛車的車廂之下。
從車廂底下向外望去,隻見一個身量極高的大漢,徑直朝莊院的大門走去。這人高到什麽程度呢,這麽說吧,盧涵家當年修建這個莊院的時候,為了防賊,特意把院牆建得極高,所以,這個院子的院牆,大概要比別家的高出一半還多。可是,這麽高的牆,也不過剛到那人的腰胯而已。
那人手持鐵戟,朝院內觀望。過了一會兒,把鐵戟伸進院子裏,等鐵戟拿出來的時候,在戟尖上,多了一個小孩。
那小孩被挑在空中,四肢不住地掙紮,現出痛苦的神『色』,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大漢在門外轉了很久,方才離去。盧涵估計他已經走遠,才從隱身的車廂下爬出來,去敲莊院的大門。
每一聲敲擊,都令他心驚,擔心那大漢去而複返。好在沒等多久,莊客就出來應門了。
門打開之後,莊客定睛一看,原來是他們這個莊院的主人。三更半夜的,主人竟在這個時候駕臨,著實令他感到吃驚。
盧涵看出莊客那驚訝的神『色』,可是,他現在是冷汗涔涔,一顆心都快跳出腔子了,哪裏還說得出話來!
莊客見盧涵這副狼狽的樣子,也沒有多問。提著燈籠,把他領了進去。
直到躺在屋子裏那鬆軟的塌上,盧涵還不敢相信,自己的曆險竟然結束了。雖然精神一直保持著警醒,壓根就不敢睡,可是,仍然無法抵擋身體的疲累。他那一直盡力睜大的眼睛,最後,還是沉重地閉上了。
這一夜,昏昏沉沉的,做了許多噩夢。夢裏,有那垂髫少女美麗的笑臉,轉眼之間,那張笑臉,就變成了青麵獠牙的鬼臉。獰笑著說:來!郎君,來嗎!再飲一杯!
有絲絲的吐著信子的毒蛇,有如琥珀一般晶瑩剔透的美酒,有枯樹一樣朝他壓過來的巨人……最後,一張雕滿古怪花紋的鐵戟,閃著寒光,朝他的咽喉刺來……
盧涵大叫一聲,從夢中驚醒。
耳邊傳來雜遝的腳步聲和嚶嚶的哭泣:難道我已經死了?最終還是著了那群妖怪的道?
他下意識地『摸』向自己的咽喉……
那個地方,光潔如初。
這時候,忽然聽見從院子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哭聲,有一個莊客說,他們家三歲的小孩子,昨天晚上睡下之後,就再也沒有醒來。
盧涵猛然想起他昨夜躲在車廂下看見的情景:那大漢的鐵戟上,四肢騰空,不斷掙紮的小孩……
他心裏難過,更兼咬牙切齒。馬上從榻上爬起來,召集家僮和十餘個莊客,帶上弓箭和刀槍棍棒、斧頭等物,四處搜尋。
雖然一路逃命,無暇他顧,但是來時的路,他依然記得清清楚楚,幾乎沒費什麽周折,便找到昨夜他同那個女孩飲酒的地方。那是空空『**』『**』的屋子,屋子裏原來的主人,為了逃避兵役和徭役,早就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裏麵空空『**』『**』的,連一件家俱也沒有。
出了屋子,就是茂密的柏樹林,林間仍然象昨晚那樣幽深,不過,在陽光之下,也不那麽嚇人了。
一行人等鑽進柏樹林裏,沒走幾步,就看見地上躺著一個身段苗條的少女,那少女高二尺左右,衣著光鮮,頭梳雙髻,眉目分明,盈盈淺笑。隻不過,那是墳墓裏麵陶製的隨葬明器,而非活生生的人。
——怪不得她說自己是給耿將軍守塚的青衣呢!
自己昨夜,就是在月下同這個明器對酌啊!盧涵心中歎道。
明器身邊,有一條巨大的黑蛇,已經死去多時了。
再往前走幾步,來到東邊樹從,迎麵便看見一個木頭刻成的送殯時用來驅妖逐鬼的神像架子。這個東西,在當時叫做方相,那麽它就是那姑娘嘴裏的“方大”吧。盧涵看了煩惡,叫家丁和莊客把這個木頭架子給拆了,付之一炬。
青煙騰起,所謂的方大,再也不能跑出來嚇人了。
這個時候,盧涵忽然想起他在柏樹林外看到的那道白光,以及從樹林裏傳出的人語聲。在回去的路上,他們又經過那片樹林。雖然對那個怪物追擊他的過程心有餘悸,還是鼓起勇氣,帶人走了進去。
樹林深處,躺著一具白慘慘的屍骨。一般的人死了之後,天長日久,肌肉腐爛,骨頭便會散開,那具屍骨的四肢和關節卻都連綴在一起,一塊骨頭都不少。不管怎麽抖動,也沒有散架的趨勢,
有一個莊客取出身後背著的銅斧,叮叮當當一陣『亂』砍,砍完之後,坐在地上直喘粗氣。可是,那具屍骨竟然分毫未損。最後,還是盧涵做主,把骨頭架子扔進了一個幽深的地溝。
把所有的這一切做完之後,他才算放下心來。可是心頭的陰影,大概永遠都不會消散了吧。
不過,這次曆險也不能說是全無好處,一是提醒他不要在外麵隨便同陌生女子搭訕,二是因為飲了蛇血,困擾了盧涵多年的風濕病竟然被治好了。
這個故事就講完了。
我卻不想就這麽結束,自作主張地給它設定了一個好萊塢式的結局。
方大被燒,追蹤盧涵的巨人骨骼被拋入穀底,一時半會兒都無法再興風作浪。可是,這個故事裏那個關鍵『性』的人物,依然存在。
是誰呢?
你答對了。就是那個陶製的明器女子。
不知道是不是還在想著那雙善睞的明眸,盧涵竟然沒有對這起事件的始作俑者采取任何措施。所以,我們可以設想這樣一幕:
盧涵等人走後,夜幕再度降臨,柏樹林中有青『色』的霧氣升起。
躺在地上的突然女孩眨了眨眼睛,伸展了一下四肢,從地上爬起來。她整理整理頭上的雙髻,還順手摘了一朵野花,『插』在鬢邊,隨後,走出柏樹林。
揮一揮手,數十間破敗的房子馬上整潔如新,房前,還掛著大紅的燈籠,和迎風招展的酒旗。
她翹著雙腳,坐在路邊。凝神聽了一會兒,忽然抿著嘴笑了。
遠處,蹄聲踏踏,有一個少年人騎著駿馬,朝這邊走來。
女孩站起身子,跑到路邊,熱情地招呼那少年:
“客官,歇歇腳吧,我們這有珍藏了數十年的女兒紅!”
少年聽了,遲疑了一下,然而,在那女子熱切而又羞澀的目光之下,終於還是跳下馬背。
於是,第二季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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