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曆新年才過,北京二月,春寒猶料峭,但天色晴明。
下午四點半,葉蓁蓁小姐買了菜回家,健步如飛地進了小區門。
她劈麵就見住一棟二單元的羅大爺出來,羅大爺和平常一樣騎著自行車,背著羽毛球拍,踏板踩得飛快,擦肩而過的時候還跟葉蓁蓁大聲招呼:“買菜啦?”
葉蓁蓁趕緊大幅度扭過身答應:“您又打球去啦?”卻隻看到大爺瀟灑絕塵的背影。
四點來鍾,剛好幼兒園放學一陣子了,小學剛放,小區裏格外熱鬧,老人孩子和各家的阿姨保姆一窩一窩地進出。葉蓁蓁在這兒才住了幾個月,居然全都熟,短短幾百米路,招呼打個不停,還有幾個小孩子跌跌撞撞地撲過來,抱著她的腿喊姐姐要一起玩。有一個小孩子的小髒手裏舉塊糖就往她嘴裏塞,大人忙不迭在後麵喊不要不要,葉蓁蓁不講究,半蹲著笑眯眯地硬吃了。她放下幾袋子菜肉,摸了密密麻麻一圈孩子們的頭毛,這才接著往回走。
葉蓁蓁上電梯,到了自家樓層,出去先敲左邊501的門,門開了她人不進去,遞進去一個桃子:“沈姐,你媽愛吃那個早春桃,市場有了啊。你先讓她試一個看看好吃不好吃,好吃再去買。”
鄰居接了桃子,一裏一外寒暄了兩句,葉蓁蓁的聲音又脆又清亮,在樓道裏回**著像一個小鈴鐺似的。等她終於開了自家門進去一看,她男朋友蘇桐回來了,大馬金刀地坐在客廳裏,正低頭看手機。
“你怎麽在家啊?”在玄關“撲通”扔下滿手東西,葉蓁蓁鞋都沒換,奔過去一把拎起蘇桐的耳朵打量,“你沒事兒吧?是發燒了還是拉肚子了?”
蘇桐給拎得“哎喲哎喲”直叫,半邊身子離了沙發:“別扯別扯,沒發燒沒拉肚子,你放手讓我先回一個微信。”
這位爺一米八幾,一張臉舒朗開揚,棱角分明,不笑的時候讓旁人很有壓迫感,頭發短短豎起來,漆黑如箭豬背刺,脖子堅實,身材健碩,渾身上下許多腱子肉,但肩膀後麵有個文身格外溫存,是葉蓁蓁的名字,筆畫設計得也很可喜,恰似名字的主人。
這號英雄,穿個汗衫或連帽衫走到街上,任誰都想此人必定是個流氓。或許是對的,但也不盡然,因為除此之外,蘇桐還是哈佛出來的正經MBA,英文、日文都是一流。他在華爾街待了兩年多,回了國內,又在大投資公司四年,到哪兒都算混得不錯的。
某種意義上來說,蘇桐屬於人格分裂。他在寫字樓裏西裝革履高深莫測,出了辦公室就見義勇為,年輕的時候公交車上揍色狼、地鐵上抓扒手,後來收入高了去哪兒都坐專車,出頭的機會少了,但是有時在路邊見到男男女女推推搡搡,他還是會隨時隨地主持正義。
虧當然吃過不少,最嚴重的一次是為了保護一個大姐,一打四,對方全是大漢,還有武器,最後被一刀穿胸。
往上一點到心髒,往下一點到肺部,都要落地成盒,幸好蘇桐命大,被穿得不上不下的,在醫院躺了一個多月,撿回了一條小命。
這麽凶險的事蘇桐自然不敢告訴家人,就隻有葉蓁蓁守著他。葉蓁蓁忙前忙後,眼淚都哭幹了,還要去打官司,幾個月下來自己瘦了十多斤,在風裏走快一點都打飄。她照顧歸照顧,有時想一想這個腦子間歇性長在拳頭上的貨這麽不省心,經常氣不打一處來,順手就是一巴掌,打得蘇桐眼冒金星,他趕緊去摸傷口,生怕又一次失血過多。
所謂“吃一塹長一智”這樣的真理,對蘇桐來說根本不存在。他好了傷疤就忘了痛,出院後一樣該出手時就出手。
現在他無端端提前下班回家,葉蓁蓁自然就滿腹狐疑。她抱著手臂,一心想要他扒光了站起來轉兩圈,看到底是不是在戰鬥中掛彩了,萬一是,那肯定不是輕傷,因為蘇桐輕傷不下火線。
頂著她凶狠的注視,蘇桐發完了微信,這麽大個兒,在葉蓁蓁麵前卻像條養熟了的狼犬,叫站就站,叫坐就坐,沒半個“不”字。這會兒也是,他放下手機,笑眯眯地就湊過來了:“小包子,今晚有什麽好吃的?”
“小包子”是葉蓁蓁的昵稱,就家裏人和蘇桐叫,但她現在的樣子很難和逆來順受的包子聯想起來。這麽一叉腰,搭配一身藍色條紋鬆身家居裙,包個長棉服和毛毛夾腳拖,硬是站出了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雄壯感。
她猛皺眉頭:“別管晚上吃什麽,趕緊說,你又闖什麽禍了?”
蘇桐很無辜:“沒惹禍啊,沒事,真的。”又撲上去,“給老公抱抱。”
葉蓁蓁一腳撩開他,眼神銳利,百分之一百的福爾摩斯:“你平時八九點下班都是資本家老爺開恩,普天同慶,今天不到五點到家玩手機,你敢說沒事?”
蘇桐有備而來,毫不驚慌,仍然笑眯眯地看著她:“明天要出去玩了啊,今天早點回來收拾行李。”
葉蓁蓁一聽,明天出去玩這事兒我怎麽不知道?順手就撈了一個礦泉水瓶,所謂以暴製暴,誠不我欺,在茶幾上用力敲了幾下,指著男人:“跟誰?去哪兒?”
蘇桐剛要回答,她搶了一句:“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敢胡說八道我花了你。”
她身高一米六五,不算瘦,但要說她能花了蘇桐,天下就沒有王法了,隻有被威脅的這位最懂配合,趕緊舉起一隻手來:“坦白坦白。”另一隻手拿過放在沙發上的背包,從裏麵摸出一個大信封來遞上,一臉諂媚,“娘娘請過目。”
葉蓁蓁打開來一看,協議書、行程表、機票,還有他們兩個人的護照——馬爾代夫七星神仙島六天五夜,還是死貴死貴的公務艙!
她喜上眉梢,剛要跳起來歡呼兩聲,跳到一半想起什麽,硬生生停止了動作,活像是網絡太卡導致視頻終止讀取進度條。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蘇桐!你到底犯了什麽天大的事?”
蘇桐簡直沒辦法:“你能不能盼著我一點兒好?”把行程單拿起來揮舞了一下,理由充分,“我去年的假現在都沒休完,老板說,過了第二季度就打死都不補了。”一邊說一邊過去抱著葉蓁蓁,在頭發上親了幾口,“你不是老想去度假嗎,心肝寶貝想去度假我不配合,那還能行啊?”
葉蓁蓁一聽想起來了,確實上禮拜還聽他念叨了幾回,說萬惡的資本家,叫加班的時候從沒有上限,假期倒是動不動就過時不候,不休實在血虧。
她明白來龍去脈後鬆了口氣,就不犯渾了,頭歪過來靠在蘇桐的手臂上,抿著嘴笑。
葉蓁蓁是重慶人,土生土長。蘇桐算大半個北京人,七八歲因為父母工作調動才去的重慶,和葉蓁蓁是在學校裏認識的,他說普通話的習慣到大也沒改過來。他倆讀育才中學,初中、高中都同校,蘇桐高了好幾級,兩人不知道什麽時候就好上了。
二人好上了也沒敢跟家裏說,彼此住得又遠,為了能實實在在見會兒麵,蘇桐天天上學繞一大圈,先坐車到葉家附近的公車站,再等到葉蓁蓁一塊兒去學校。為了這個,其他人七點起床,七點半出門,他得六點起床,六點半出門,而且家裏給的公交車費不夠,必須要省早飯錢、午飯錢來填補虧空。
半大小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格外能吃,省一點兒就餓得不行,過了一段時間自然就給葉蓁蓁知道了。於是她出門就從家裏往外拿吃的,有時候是包子、油條,有時候是頭天剩的涼菜,有時候是牛奶、餅幹、蘋果,見啥拿啥。葉家二老不明就裏,以為閨女發育好,格外高興:“吃得!身體好!”
這麽一進一出地過了兩年,蘇桐高考,就著媽媽的戶口回了北京,進了北大讀金融。
葉蓁蓁還在讀高中,手機隻有節假日能用,兩地相思千山萬水,有時候想說一句話都得等一禮拜,生動地演繹了什麽叫作“異地相戀苦似黃連”。
又過了兩年,葉蓁蓁高考。一早就雄心壯誌決定了要考北京的大學,平常貪吃愛睡的懶貓豁出來拚命學習,成績看著噌噌噌地上,幾次模擬考試下來分數都很喜人。雖說“清北”不敢碰,但尋思摸一把“人大”,保一個“北師”,按理說都是有機會的。
結果天不從人願,葉蓁蓁高考前可能太緊張了,抵抗力下降,早不來,晚不來,考試當天發高燒,頭暈眼花考完就知道糟了。
等成績出來一看,果然差了幾分和北京的大學失之交臂,最後還算走運,去了“川大”讀人力資源。兩個人一南一北的,火車、飛機輪流跑已經夠不容易,蘇桐又一下子去了哈佛,先是異地,再是異國,物理距離越來越遠,想見個麵越來越難還越來越貴,真是受盡相思之苦。兩人經常抱著手機視頻,聊著聊著不知道誰開始的,兩頭嗷嗷哭。
蘇桐畢業後在華爾街混了兩年多,發展得不錯但心沒在美利堅,年年回來好幾次,薪水一分錢沒攢下,很大一部分都花在了機票和給葉蓁蓁買東西上。
葉蓁蓁呢,畢業後圖安逸,回重慶在一個自家叔叔開的公司裏上班,有點假期就飛美國。
見麵的時候就什麽都好,兩人手牽手在紐約街上走,一人舉一個冰激淩,正高興,忽然想想過七天、五天、三天又得分開,簡直不知怎麽辦好。
蘇桐還能忍住,葉蓁蓁當場就哭,一邊哭一邊走,有一次哭得太投入了,被警察攔住問話,懷疑蘇桐威脅她人身安全。
她從小被家裏人寵愛,天不怕地不怕,但愛哭。在蘇桐麵前尤其如此,去美國在機場見到,撲上去抱著麵就掉眼淚,走的時候更不得了,出了公寓門從上車開始,一路哭到機場,要登了機才消停。
這麽折騰了好幾年,都受不了了。蘇桐跟誰都沒商量,工作一辭就回了國,飛北京直接轉機到重慶,爹媽那兒電話都沒打一個,半夜三更落地,徑直去了葉家。
他手機沒電,滿街找不到能充電的地方,就硬站在人家門口敲門。敲了老半天,葉老爺出來了,出離憤怒,手裏還抓了一把菜刀,結果一看是蘇桐就高興了:“耶,你娃回來了嗦。”
都不等他說話,老爺子掉頭就衝進去,把葉媽媽從**轟起來,葉媽媽接力,去葉蓁蓁房間把她拎了出來。姑娘穿一身狗熊似的棉家居服,睡眼蒙矓,小臉兒皺成一團,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迷迷糊糊走到門口,就愣住了。
她愣了大概有半分鍾,亮開嗓子發出一聲高八度的尖叫,嚇得隔壁鄰居差點報警。而後雙臂一張,腳一蹬,整個人衝刺以雷霆萬鈞之勢把自己投擲到了蘇桐身上。
蘇桐眼明手快,及時拉了個馬步,仗著下盤功夫紮實才接住這會心一擊,否則兩個人就成滾地葫蘆了。
這麽抱著一把鼻涕一把淚,兩人當著葉家爸媽的麵發了毒誓,以後打死不能再分開。二老在一邊抄著手看戲,聞言表示兩個娃娃童言無忌,大風吹去,曉得個屁就賭咒發誓。
蘇桐在重慶陪了葉蓁蓁幾天,順手投了一圈簡曆。他底子好,樣子也好,還有哈佛那邊的導師同學吭哧吭哧寫的巨多推薦信,一時間Offer(錄用信)如雪片一般飛來,兩人商量了一下,最後挑了萬邦,總部在北京。
萬邦有兩塊業務,一塊谘詢,一塊投資,產品獨立,但客戶是融合的。他們的理念是不做短線進出的豬仔生意,往往看好一個項目之後就會從初創開始跟進,到B輪或者最多C輪就變現撤出,除非C輪後就IPO,否則後麵不管勢頭多好都基本不再跟。
這個初創到C輪的過程越短,速度越快,萬邦的資金利用收益就越可觀,因此他們不但投錢,往往還會派遣輔導團隊入駐企業,幫助創業者少走或者不走彎路。
蘇桐進去第一份工作就是做谘詢顧問,跟著資深大佬跑項目攬活兒,收集資料做PPT、做方案、做訪談,一周“8-10-7”是家常便飯。他幹了一年半就升到項目經理,再兩年就升了部門總監,管十幾個項目組,下一步順利的話就是合夥人,據說他是萬邦曆史上升遷速度最快的員工之一。
哈佛的資曆當然是敲門磚,但最重要的是還有兩個因素:
第一,他身體好。谘詢投資這個行業的員工,男的做到禿頂,女的做到絕經,人人都有程度不一的抑鬱,司空見慣。能拚到最後上岸的,其他不論,生理機能都必須得天獨厚。蘇桐從小熱愛戶外活動,主要項目是打架和逃跑,特別野,底子打得杠杠的,完全具備了這個條件。
第二,他發自內心地熱愛工作,保持饑餓,保持敏銳,永遠向上看,永遠學習,就像超級賽亞人一樣執著於戰鬥和進化,而這樣的人到了最後,往往也都會像超級賽亞人一樣能打。
他用風一樣的速度向公司證明了自己天生就該幹這一行,對新項目快速把握的程度、對商業模式和前景的敏銳視角,都讓他曆任老板驚歎甚至嫉妒。所謂能者多勞、能者多責,最美妙的是能者暫時還無法跟人討價還價。於是從被升到項目經理這個職位開始,他就頻繁被派去最不成熟的地方,做最沒有把握的項目,做得不好是理所當然,誰都沒責任,做得好,就是公司用人有方,功勞卓著。
蘇桐四年待了十三個城市,公務飛行一千多次,平均每天工作時間十四個小時。
這種工作性質和強度,要說能在某處安家,不時來去,簡直是癡人說夢。兩人一合計,葉蓁蓁幹脆就辭了工作,開始跟著蘇桐輾轉各處。
做項目和外派不是一碼事,後者多多少少會有個既定的期限,也好打算;前者就不一樣了——時間可長可短,長的大半年,短的兩個月。因此每到一地,葉蓁蓁總是先忙著安排兩個人的衣食住行,接下來就去找一家小公司,做做文員、行政之類沒有什麽職業前途的工作,因為往往做不滿一年就要走,就是有職業前途,她也指望不上。
蘇桐很明白她的付出,從回國進入萬邦工作的第一天開始,工資卡就直接交了出來,每個月薪水一到,一分不留,立刻自動轉去葉蓁蓁名下的賬戶。他再從女朋友這裏拿零用錢,信用卡都是葉蓁蓁的附屬卡,經濟基本上完全是她說了算。
偶爾兩個人出去逛街,蘇桐常常停在某家大牌門口叫囂:“小包子,去買鞋子!!那雙紅色的好不好看,這麽騷包非常適合你。”
葉蓁蓁當街就罵:“腦殼上有包嗎?愛馬仕是我們隨便買的啊?”拖著就走,“Zara了解一下。”
蘇桐大受打擊,垂頭喪氣:“我真沒用,買不起愛馬仕給老婆。”
葉蓁蓁表示這話說得對:“不要說愛馬仕,優衣庫都買不起,你這個月出差太多,買機票、住酒店已經把信用卡刷爆了。”
這麽拚了幾年,去年年底蘇桐終於調回北京總部,換了個總監的頭銜,階段性功德圓滿,不用那麽搏命地在各地做一線業務了。葉蓁蓁終於鬆了一口氣,一麵籌劃著攢個首付,在北京買個小房子、一部小車子好結婚,一麵琢磨著想找個穩穩當當的工作,趁著沒到三十,生兒育女之前還能拚幾年事業。
她的簡曆發出去了好多份,陸續也有麵試邀約,說不定隨時就要去上班了,就在這個時刻,念叨了這麽多年要去馬爾代夫,突然跟做夢一樣實現了,簡直不能更應景了。
葉蓁蓁高興得一整晚都恍恍惚惚的,做飯、吃飯、收拾行李,整個過程中都帶著笑,到九點多她和蘇桐一塊兒洗完了碗折好了衣服,正要坐下來鬆口氣,突然一拍大腿:“糟了。”
蘇桐嚇一跳:“怎麽了?”
葉蓁蓁衝進臥室,拎了一件泳衣出來,在他麵前揮舞了幾下:“這個,你覺得能穿去馬爾代夫嗎?”
碎花、連身、暗淡的梅紅底,塞在櫃子裏很多年了,簡直滿目蒼茫煙火色。蘇桐很誠實地搖搖頭:“不能。”
葉蓁蓁起身就抓鑰匙穿鞋子:“走,買新泳衣去!”
蘇桐不願動:“到馬爾代夫買唄。”
勤儉持家的賢內助瞪了他一眼:“貴!走!”言簡意賅,當機立斷。
蘇桐隻好爬起來跟上,兩個人打了車到商場,快馬加鞭地逛了幾圈,趕在“回家,回家”的告別曲之前,葉蓁蓁斬獲一身黑色蕾絲比基尼和一條超短牛仔短褲,試了出來容光煥發。
蘇桐全程隻負責點頭:“好看!買!這套不錯!都買!”
售貨員小姐姐抿嘴笑,等葉蓁蓁雄赳赳氣昂昂徑直去了收銀台,蘇桐還有閑工夫對人家解釋:“我吃軟飯的。”
兩個人買完了東西勾肩搭背往外走,蘇桐摟著葉蓁蓁摸摸她頭發,突然小聲說:“小包子,對不起。”
葉蓁蓁很茫然:“啥?”
“早該帶你去的。”他發自內心地有歉意,“應該一年去一次,不,一年去兩次。”
事實上是一說說了四五年,好不容易才成行。
葉蓁蓁扭頭看他一眼,眼裏都是笑,嘴上卻不饒人:“一年去兩次,不要存錢買房子啦,不要結婚擺酒席啦,要擺五十桌知道吧,我家舅爺都有十一個。”
蘇桐擺擺手:“都要,都要。”想一想不對,“哪有十一個?我記性很好的,爸爸那邊三個叔叔,媽媽這邊四個舅舅,怎麽就跑出十一個來了?”
“有表有堂懂不懂?不要說十一個,二十一個都能找出來。”
蘇桐放棄了反抗:“都來都來,給份子錢就行。”
行李整理妥當,護照和備用的美鈔放在單獨的護照包裏,上飛機穿的舒服衣物疊得整整齊齊放在床頭。兩人上床準備睡覺,葉蓁蓁伸個懶腰喜上眉梢:“要去馬爾代夫咯。”
蘇桐在她臉上親一口:“妹妹乖。”
重慶人的習慣,叫愛人叫女兒都是“妹妹”,都是乖乖,貼心貼肺地親熱,比什麽“甜心”“寶貝”“親愛的”實誠得多。
蘇桐腦袋一沾枕頭就秒睡,葉蓁蓁往常的速度也不遑多讓,今天卻奇怪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那麽興奮,蘇桐的小呼嚕響了半天了,她還是像被一盆涼水潑了那麽清醒。
床頭櫃上的鬧鍾嘀嘀嗒嗒地走著,聲音在寂靜之中分外清晰,葉蓁蓁翻來覆去幾個回合仍遲遲不見睡意,心裏覺得奇了怪了。
她正思量著要不要起身去吃一顆褪黑素,房間驟然亮了起來,把她結結實實嚇了一跳——是蘇桐的手機。
蘇桐的手機工作日是從不靜音的,二十四小時待命,那些神經病老板、同事和客戶隨時會在正常人類已經進入深度睡眠的時段打電話。
但他一休假,就是天王老子也找不到,這是他一貫的風格。這會兒嚴格來說,已經算是休假了。
她伸手拿過來,來電號碼在屏幕上無聲地亮著,不肯掛,不依不饒。她想了想,幹脆接了起來,剛“喂”了一聲,對方就如同受驚一般迅速掛斷了。
現在就算是吃褪黑素也不可能睡得著了,葉蓁蓁坐起來,點開蘇桐的手機。他不用指紋ID,也不用麵容ID,密碼是兩個人的生日打亂重組的,十幾年都是這個數字組合沒變過。葉蓁蓁把通話記錄看了一下,最近一次通話是九點多,在商場她試比基尼的時候,是蘇桐打給自己家裏的,估計是跟媽媽說明天要去度假,下麵是葉蓁蓁家裏的電話,也是他打過去的。兩邊父母都通知到了,在對待老一輩的事情上,他比葉蓁蓁還細心。
再之前是一長排工作上的電話,大部分是同事,也有幾個客戶。蘇桐的通訊錄管理很得法,部門、職位、中英文名字、電子郵箱一應俱全,一目了然。
然後她翻開了微信,未讀信息一萬多條,起碼有一百個群,密密麻麻的紅點一列下來,能叫那些有密集恐懼症的人當場昏厥。
置頂的是葉蓁蓁,ID是“pp小包子”,還有他和他爸媽、妹妹四個人的群,下麵一溜兒都是工作群和工作聯係人,名字和通訊錄風格如出一轍,私人聯係人不多。
葉蓁蓁隨便打開幾個群看了看,都是一來二往的公事,討論某個項目或者投資方案,或者工作進度安排、會議之類的。她不看還好,一看看得哈欠連天,感覺周公和她一樣不喜歡這些俗務,於是向她發出了熱情的召喚。
她揉著眼睛正準備放下手機睡覺,突然眼前跳出了一個女性化的名字:意意愛夕顏。
她隨手點開對話框,卻什麽都沒看到。
既然會出現在聊天列表裏,自然就聊過天,記錄卻是一片空白,顯然是被刪掉了。
葉蓁蓁心裏“咯噔”一下。
除了垃圾信息,蘇桐從來不刪聊天記錄,包括短信、Skype、WhatsAPP、Line和微信。他在美國讀書工作好些年,朋友遍布各個國家,什麽社交媒體都用,換手機的時候遷移記錄永遠是全選,空間不夠就換更大內存的手機。
如果不去翻對話記錄,有時候你根本不記得跟其他人說過什麽,這就是蘇桐不刪記錄的理由。
那為什麽要專門去刪這個人的呢?
窗簾沒有拉嚴,一束細細的光透進來,剛好照著蘇桐的額頭。葉蓁蓁握著他的手機,看著光線裏男人酣睡的臉,心“怦怦怦”地跳著,這個小小的疑問就像一條蟲子鑽進心裏,讓她不舒服。
她愣了好一會兒,放下手機,下床光腳走到洗手間,開了小燈看著鏡子,出起神來。
葉蓁蓁五官挺好看的,眼睛亮,鼻梁高,鵝蛋臉很標致,不施脂粉時是那種鄰家女孩子接地氣的好看,每一個地方都妥妥當當,叫人看著很舒服,一化上妝又能馬上加分。
她不算矮,比例也還行,而且手腳天生纖細,雖說有點小肚腩,但稍微吸氣人家也看不出來,身材這方麵算是不過不失。
她的硬傷在皮膚,小時候不知道什麽是防曬,頂著重慶的大太陽往死裏曬,曬成了永久的小麥色,怎麽養都不白,把美白護膚品當飯吃都不白。中國人說一白遮百醜,大概是因為黃種人五官比較缺乏立體感,膚色白皙能讓臉部柔和秀氣。葉蓁蓁就吃了小麥色的虧,如果不往死裏上粉底的話,其他人一眼看去的第一印象都是:黑,好黑。
在洗手間的白熾燈下,這個特點尤其突出,加上不經打理自由生長的長發,配上隔壁超市買的碎花爆款圓領睡衣,說葉蓁蓁現在四十估計都有人信。
她伸手抓了兩下自己的頭發,一屁股坐在馬桶上,念叨著“意意愛夕顏”這個名字和連打三次的那個電話號碼,心裏各種不爽。
投資公司的員工,男女比例向來是一麵倒的男多女少,而在萬邦能入職的女性投資經理,往往都是才貌雙全的大美人,人力資源部門都知道老板們有兩個不成文的要求:
第一是女員工顏值要高,理由自不必說。第二是無論男女,經常在網上聽書、買讀書會產品或者其他知識付費產品的應聘者,條件再好也不要。理由是這樣的人往往隻是看起來愛學習,實際上根本沒有獨立學習和思考的能力。
第二點是蘇桐回來當段子說給葉蓁蓁聽的。麵試官給人下套,開頭就說我們投了某某讀書會或知識專欄,覺得他們發展得很不錯,接下來問對方用不用這個產品,具體訂閱什麽專欄,至今用了多久,感覺怎麽樣。如果對方眼睛一亮,開始滔滔不絕分享自己的學習心得,就在Offer備注那一欄悄悄打個叉,吹燈拔蠟。
葉蓁蓁聽完第二點樂了半天,主要覺得萬邦雞賊,但自己沒什麽切身體會,至於第一點她是真見識過,而且每年都至少要見識一回。
萬邦每年都在十二月二十九號晚上找一家五星級酒店開酒會,邀請所有員工帶家屬來慶祝新年,每次都會準備豐厚的出席禮包,抽獎也永遠是五位數以上的現金直接給,中獎比例很高,所以大家年年都挺期待。
葉蓁蓁第一次參加的時候剛畢業沒多久,什麽都不懂,穿的是牛仔褲和T恤,到門口了蘇桐來接她,才發現自己忙得忘記跟女朋友說酒會是有著裝規範的。
眼看裏麵都要開始了,臨時買都沒時間,兩個人無計可施,隻好硬著頭皮進門。
蘇桐那時候隻是個小助理,沒人在乎他們兩個穿什麽,但葉蓁蓁仍然止不住地鬱悶,全場不停下狠手掐蘇桐,掐得他“哎喲哎喲”的。
接下來幾年吸取了教訓,沒有再失禮了,但不管怎麽努力穿,葉蓁蓁都心知肚明自己無法引起他人太多關注——萬邦好看的女生太多了,大長腿、A4腰,全是一周四次健身房加沙拉不懈奮鬥的結果,而且好看還隻是個附件,正場上個個名校出身,職業資曆炫目,否則也進不了萬邦。
葉蓁蓁身為一個重慶人,向來認定人生除死和吃火鍋外無大事,但要說對此毫不介懷,就未免太有悖人性了。連續幾年她去了酒會回來都嘀嘀咕咕,倒是蘇桐態度非常端正:“不用比較啦,那些都是浮雲,小包子你是我的根。”
葉蓁蓁酸溜溜的:“萬一有浮雲想來當你的根怎麽辦?”
蘇桐毫不含糊:“那我就自斷其根,寧死不屈。”
她笑得不行:“拉倒吧你,說不定你到時候扶個梯子上趕著去追浮雲。”
蘇桐看看她,突然認真起來:“不可能的。”
他沒再多說為什麽不可能,就像太陽不可能從西邊出來,人不可能永生不死,這些是常識也是真理,都無須多說。葉蓁蓁眼裏一下子熱起來,趕緊走開,兩人從此沒有再提過這個話題。
“不可能的”這幾個字,是葉蓁蓁的金剛經和降魔咒,在一次又一次跟著蘇桐奔赴各處開荒的時候,在每一個苦苦等候男人回家吃飯而不得的夜晚,是這幾個字慰藉和支撐著她對愛和愛人的信心。她知道他有諸多不好,和世人無異,但他說話算數,他說話永遠都算數。
說沒有危機意識是假的,但人和人之間親到了一定程度之後,總應該有一點信任吧。
即使有一段對話記錄被刪除了,即使有連環Call(電話)莫名其妙在深夜打來,也不能說明什麽,最多像蘇桐說的,是浮雲。
葉蓁蓁雙手撐著臉,轉去在馬桶上呆呆坐了幾分鍾,努力把自己說服了,然後長長呼出一口氣,輕手輕腳地回到**。
正好蘇桐翻過身來,伸手摸索著她,葉蓁蓁趕緊依偎過去,抓住他的手,兩人五指相扣,蘇桐嘟囔了一聲什麽,繼續沉沉入睡。
北京到馬爾代夫坐公務艙飛行,看看電影喝喝酒,躺平睡一覺就到了。葉蓁蓁到馬累轉機去度假島的時候已經非常激動,恨不得把比基尼換上去坐水上飛機,被蘇桐按住了:“咱們隻有一套,不能現在就糟蹋了。”他“嘿嘿嘿”作流氓狀,“要等我能動手動腳的時候換。”
上一次葉蓁蓁跟蘇桐出門玩,還是在好幾年前沒入職萬邦的時候。兩人沒經驗,大冬天的去杭州,出了機場就被江南的寒風吹到風中淩亂。第二天上蘇堤散步,-5℃四麵通透,西湖殘山剩水、一片蕭瑟。葉蓁蓁很明智,把能穿的衣服都穿上了,羽絨服大圍巾,把自己包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包子,蘇桐卻自詡身強力壯,還是區區單衣加外套,結果自然凍得瑟瑟發抖,就這樣還悍然拒絕接受女朋友那條粉紅色有小熊的圍巾,實在勇氣可嘉。
他們裝備區別太大,表現自然不同。這麽在蘇堤上走著,葉蓁蓁輕鬆愉快,手拿相機哢嚓個沒完,偶爾還念兩句詩,蘇桐就名副其實地呆若木雞,讓他入鏡留影的時候,那表情跟拍臨刑照似的。
葉蓁蓁忍不住抗議:“你太不投入了,有這樣三陪的嗎?這樣拿得著小費嗎?差評。”
蘇桐縮著脖子搖頭:“三陪也是人,有錢沒命有啥用,你看我怎麽投入啊,太冷了,五髒和丁丁都涼了。”
他突然露出一個猥瑣的笑容對著葉蓁蓁眨眼:“換個地方,我馬上一百分地投入,兩百分說不定都行,絕對把三陪的職業精神發揮到最高點。”
“換哪兒。”
“酒店**,去不去?”
葉蓁蓁笑罵:“去你個鬼。”過去把他抱著,“給你暖暖。”
“手再往下捂著點兒唄。”
“打你啊。”
現在一晃經年,蘇桐本色不改,還是對**情有獨鍾,兩個人接下來幾天在神仙島上如膠似漆、如魚得水,實名見證“隻羨鴛鴦不羨仙”是一種值得追求的生活狀態。
神仙島不大,逛了一天就沒啥逛的了。葉蓁蓁在水上娛樂中心看到有風帆課程,拉著蘇桐就去報了一個。教練把他們往水裏一推,帶了兩塊窄若人背的帆船板過來,指一指上麵:“站著。”
本來興致勃勃、信心滿滿的兩個人就蒙了:“啥?”
教練是個年輕小夥子,叫阿裏,全身上下隻有牙和眼底是白的,今年十九歲,已經做了四年帆船教練——不知道馬爾代夫有沒有雇傭童工犯法這一說——客人這樣的反應他見得多了,不為所動,隻是用簡單的英文重複:“Stand on it.(站在它上麵。)”
蘇桐作為一個在山城生活過的北方人,平常真不怎麽關心水上運動,此刻難以置信:“什麽?這個玩意兒上麵能站?”
教練篤定地點頭,比畫著說明了一下課程的基本進度。
學風帆,要過的第一關就是直立在帆板上隨著浪奔浪湧起伏穩如泰山,兩分鍾不準掉下來。
聽完之後蘇桐兩股戰戰,但還是硬著頭皮進行了勇敢的嚐試,嚐試的結果就是兩分鍾內他不斷用各種姿勢栽進海裏,跟表演花式落水似的。接下來他就想起了“好漢不吃眼前虧”的人生箴言,果斷認 ,用教科書式的狗刨姿勢奮力遊回岸邊之後,癱在沙灘椅上打死都不起來了。
葉蓁蓁和他是同步學的,摔得一點不少,興致不但沒被打下去,幹脆還激發了骨子裏的戰鬥**。她沒有夫唱婦隨,而是留在海裏鄙視了一會兒自家男人,然後繼續,摔了又上,上了又摔,體力消耗速度極快,以至於有一次爬回風帆板的時候手臂都軟了,半個身子泡在水裏喘氣,一陣浪打來,比基尼褲衩差點兒掉了一半,她趕緊回手去提褲子。教練阿裏在旁邊聳聳肩:“沒事兒,屁股我看得多了。”
這麽反反複複折騰了一個多小時,功夫不負有心人,葉蓁蓁終於能夠穩穩當當上帆板了。她張開雙臂,感受著海浪的起伏,享受著海風的清爽,一時間豪氣幹雲,於是手一揮:“Next step?(下一步?)”
阿裏教練有備而來,抱著手臂站在水裏,露出邪魅一笑:“Turn around.(轉圈。)”
學習風帆第二步:站在板上進退自如轉圈圈。
葉蓁蓁一聽,心成齏粉、腳軟如棉,一時間失去了鬥誌,“撲通”一聲再度落海。這一次運氣不好,大拇指砸在了帆板上,見風腫成了一個小蘿卜。教練查看了一下,建議:“先不學了,去醫務室處理一下吧。”
戰鬥民族的狠勁兒上來了:“不去,學完再說。”
教練認為沒必要:“這樣上板的時候會很痛的。”
葉蓁蓁搖頭:“上板痛咱們就少下板。”
阿裏露出雪白的牙齒,笑著豎起了大拇指:“OK.”
葉蓁蓁吊著這根受傷的拇指吭哧吭哧堅持學了三天,學滿了十二個小時。蘇桐每天早上陪她過來,親親抱抱之後目送她下水,自己就往沙灘椅上一癱,看書看手機;偶爾下水泡一泡,給葉蓁蓁鼓鼓勁,放任自己的膚色從微黑到黢黑一去不回頭;實在閑得慌了,就跟在旁邊沙發椅上一起癱著的各國遊客聊大天。兩人也算是各得其樂。
第三天中午,葉蓁蓁通過阿裏和另一位教練的聯合考察,獲頒一個初級執照,表示她現在可以勉勉強強自己駕著風帆出海遛一圈了。
她高興昏了,奔回岸上濕淋淋地一屁股坐到蘇桐懷裏:“我過關了!叫船長!”
蘇桐反對:“那又不是船,叫你板長還差不多。”在她背上摸著,唱了起來,“胸部平平的板長喲,那是非常的可愛。”
B罩杯的葉蓁蓁對此不以為恥,反以為榮,拍拍自己的胸膛,繼續摟著蘇桐起膩:“板長的風帆課上完了,咱們去玩香蕉船吧。”
蘇桐不去:“你太嚇人了,人家讓你大拇指朝上加速,朝下減速,你從頭到尾大拇指沒下去過,急轉彎都不下去,摔得我尿都出來了。”
葉蓁蓁不以為然:“尿在海裏又沒人知道。”
蘇桐一本正經:“鯊魚知道,我知道!”
話音剛落,身邊傳來一聲輕笑。葉蓁蓁轉頭一看,旁邊沙灘椅上坐著一位中年女士,穿著一件叫人過目不忘的藍色絲質長袍,約莫五十歲,身量中等,素麵朝天,五官線條像刀刻出來一般,說不上美,但非常鮮明而有力量,與眾不同。
她手裏拿著Kindle,嘴唇抿出一絲輕笑,看著他們。
蘇桐連忙介紹:“這是高姐。——這是葉蓁蓁,我女朋友。”
葉蓁蓁一臉蒙:“嗯?高姐,你好。”對蘇桐使了一個眼色,意思是這位誰啊。
那位女士很識眼色,接過蘇桐的話:“我叫高佳妮,也是北京過來度假的,剛和小蘇聊了一會兒天,他一提到你就眉開眼笑。”
“是吧,說我啥了,是不是好話?”葉蓁蓁笑眯眯的,心情很愉快。
“全都是好話,說你人見人愛,花見花開。”
葉蓁蓁摸了蘇桐的臉一把表示滿意,然後問人家:“高姐,你來幾天了?”
對方偏頭想了想,答案出乎意料:“一個多月了吧。”
去馬爾代夫的旅程絕大部分是七天五夜,要麽是五天四夜,住上兩周的絕無僅有,更不用說一個多月了,聽她的口氣,還要繼續待下去。
葉蓁蓁傻看著人家,第一個念頭是:“島上的餐廳吃這麽久你沒問題嗎?”
高姐莞爾:“吃不慣,所以越吃越少了,基本靠魚和水果為生。”
葉蓁蓁立刻有知音之感:“你撐了一個月哦。我才三四天,已經完全沒食欲了,就那麽幾個餐廳翻來覆去地吃啊。”
“是的,此外也很久沒有跟人用中文說過話,剛好小蘇坐我旁邊,就聊上了。”
葉蓁蓁點頭:“聊天好,他是個話癆,走到哪裏都非常需要有人跟他聊天。”
蘇桐揭發她:“話癆明明是你吧,你給咱媽微信留言都是一留留十幾個五十九秒。”
葉蓁蓁瞪了他一眼:“這不是因為我孝順嗎?”
“孝順是孝順,但咱媽啥事兒說你一句,你回十句也不太好吧?”
“你懂個屁,那是我們母女獨特的溝通方式。”
“我覺得真正獨特的是她揍你的方式。”
葉蓁蓁往他臉上輕輕拍了幾下:“我揍你的方式也能挺獨特的你信不信?”
蘇桐笑著拿過她的手在嘴邊親:“信,敢不信啊。”
高姐在旁邊看著他們鬥嘴,不停微笑,忽然嘀嘀聲音響起,她從沙灘椅上拿起手機看看:“我的遊泳時間到了。”
葉蓁蓁很好奇:“你定點遊泳啊?”
“是的,一天兩次,上午十點,下午三點。”
“哇,真有規律,我特別羨慕生活有規律的人。”
她這句話說得由衷,高姐卻搖頭:“別羨慕,有規律往往是因為沒選擇。”她態度很認真,“不然的話,我就去學風帆了。”
葉蓁蓁對風帆的癮頭正大,一聽馬上來勁兒:“去學啊,不難的,一開始會摔,但慢慢掌握平衡就好了。”
她生平最會自來熟:“你要不要學?我帶你去找教練啊。”
高姐凝視著她:“我想學,但不敢。”
“沒事的!戴好泳鏡穿好救生衣,最多夾個鼻夾,落水也不怕。”正說得起勁,蘇桐忽然默默伸手,把她受傷的手舉起來對著人家搖了幾下,隻見那個指頭仍然像一個小籠包,此刻無聲地對葉蓁蓁“沒事的”這三個字論斷提出了抗議。
葉蓁蓁一邊白了男朋友一眼,一邊自己往回圓:“這個,風險還是有的,慎重選擇啊。”翹著小籠包對人家比畫了一下。
高姐很自然地拿過她的手看一看,姿態很溫存,就像對待一個孩子,而後微笑:“我不怕危險。”話鋒一轉,“但是我心髒不好,不能做太激烈的運動。”
葉蓁蓁“哎喲”一聲,不知道怎麽答話好,這時一個高大健壯的年輕男人光著上身走過來,一邊活動肩膀一邊招呼:“老板,到點了,咱們下海遊泳吧?”
高姐簡單介紹了一聲:“這是阿彬。”沒再說是什麽身份,隻是站起來對兩人點點頭,“回見。”
阿彬熟練地把手裏的泳鏡給她戴上,兩人下海去了。
兩人遊泳時的配合很默契,高姐在前,遊泳姿勢標準,很學院派,大刀闊斧,徑直向前。阿彬則遊得非常輕鬆,看得出來刻意跟她保持了一個合適的距離,既不貼近,又確保對方在自己的視線範圍之內。
葉蓁蓁目送人家的身影,羨慕不已:“小狼狗啊!六塊腹肌啊,好棒。”
“你怎麽知道是小狼狗,人家叫老板,明顯是保鏢。”
“保鏢就不能是小狼狗啊,身兼多職不挺好嗎?”
蘇桐“哧哧”地笑:“葉小姐你很可以嘛,這麽懂。”
葉蓁蓁拍拍他的肚子:“你別管我懂不懂,回家多加一點腹部肌肉練習知道嗎,要知恥而後勇。”
蘇桐低頭看看,氣急敗壞:“我腹肌怎麽了?一樣六塊,隻是埋伏在一層薄薄的脂肪下麵不見天日而已。”
他做項目到處跑的時候,不管在一個地方要待多久,落地馬上就近買健身卡,清早半夜見縫插針去鍛煉,堅持有序,再加上天生身體底子好,蘇桐跟普通人比各方麵都算是強很多了。但架不住阿彬是專業級的啊,那線條層次、肌群力度,基本上塗一層油就能上台參加健美比賽,大家確實不在一個量級。
葉蓁蓁趕緊點頭:“好好好,埋伏就埋伏。”埋頭把耳朵貼在他肚子上聽了一下,嚴肅認真地說,“埋伏得真深啊,都感覺不到它們的存在。”被蘇桐笑著一把掀了下去。
說起來人跟人之間的緣分很奇怪,不認識的時候無論在哪兒都見不到,見到了也不會察覺有這個人的存在,一旦認識了之後,就在哪兒都能見到。
神仙島也不大,來來去去就是海灘、餐廳、泳池。蘇桐和葉蓁蓁在各個區域不斷碰見高姐,很快摸出了她的生活規律:她定時遊泳、定時吃飯、定時出現在水屋外的木道散步,一逮一個準。
大家聊得多了,他們倆慢慢就知道高佳妮是潮汕人,家在北京,來馬爾代夫是為了療養。因為醫生說南亞的天氣對她的身體好,待了一個多月了,可能過幾天換一個島再住一段時間,除此之外,就沒有別的了。幹什麽的,有沒有老公孩子,一律提都沒提。
葉蓁蓁也沒有特別去問,在這個世界上好好當大人的標誌之一,就是不需要知道其他人太多事。
島上第五天的下午,蘇桐睡著了,葉蓁蓁一個人在海邊撿貝殼,剛好遇到高佳妮遊完泳上來。也許是因為天色太美,高佳妮不知道為什麽沒有跟平時一樣馬上回房間,而是套上一件平常穿的那種絲質長袍,停留在沙灘上往遠處眺望,很久都一動沒動。
葉蓁蓁一時興起,遠遠地給她拍了幾張照,取景框裏的高佳妮,沐浴於斜陽溫柔豔麗的光線中,衣袂飄飛,若有所思,身前是一望無際的大海,身後是空空如也的沙灘,此外別無他物。鏡頭裏正好有一隻海鷗劃過天際,海天一色,高佳妮身處其中,孑然一身,有強烈的孤獨之感。
晚上葉蓁蓁在房間裏翻看著照片,百思不得其解,問蘇桐:“她明顯很有錢,不然不會在這兒一住就一個月,看樣子還會繼續住下去,身邊又帶了一個那麽帥的男人朝夕相處,怎麽感覺這麽蕭瑟呢?”
蘇桐在手機上看美股,對葉蓁蓁的疑問報以“嗯嗯啊啊”有口無心的回應,聽到“蕭瑟”兩個字樂了一下:“挺文藝的啊,想多了吧,說不定人家那會兒就是困了,眯著眼睛打瞌睡。”
葉蓁蓁不服氣:“我是打瞌睡方麵的專業人士,怎麽可能看不出來這個?”
第二天她把相機拿到海灘給高佳妮看,高佳妮一張張看過去,像是看小孩兒玩意兒的神情,覺得有趣,但並不認真。直到看到最後一張,也就是葉蓁蓁覺得她孤獨的那張時,高佳妮忽然靜了下來,久久凝視,良久才轉頭對葉蓁蓁一笑:“記得發給我。”
於是,高佳妮順理成章就在葉蓁蓁手機上留了自己電話和郵箱地址,那個電話中間四位都是0,最後四位非常順口,看一眼就能記住。這是初代中國移動全球通的號,市麵上早已經沒有了。
葉蓁蓁沒心沒肺的:“這個號碼很老了哦。”
高佳妮失笑:“我也很老了呀。”指著後四位,“這是我先生的生日。”
葉蓁蓁很羨慕:“我以前也想弄一個蘇桐的生日當號碼呢。”
“那有什麽難的,要不要我幫你找一個?”
“不要,他的生日是4月4號,太不吉利了。”
高佳妮失笑,搖搖頭:“小迷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