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功夫不負有心人,蘇桐自從走馬上任行政總監,四平那邊情況倒真的有了起色。首先財務上緩和過來了,每個月收支能有個打平,不至於馬上就會因為入不敷出而倒閉。要說為什麽換了負責行政的人能改善財務,主要原因是他上手就幹了兩件事:
第一是控製人力成本。有離職的崗位,除了一線員工之外都不再招人,由其他人頂上,本部門沒人頂就跨部門頂,實在沒有人頂就停掉這個部分的工作。不但如此,他還動手裁掉工作量不能完全飽和的人,根本不管人家是不是元老、有沒有潛力。
第二是重新設計了整個公司的績效體係。以前是營業額按照比例,一層一層扣銷售和業績提成,個人一層,區域一層,總部年終還有一層,最後才是公司的,如果沒完成業績目標,那就大家一起喝風,也不見誰需要特別負責任。現在改成銷售收入公司先全部收進來,最大係數去掉成本之後,利潤裏麵分出提成比例,而且設置了嚴格的階梯標準,完成基本標準是分內事,隻能拿底薪,達到上一檔,收入會增加,而且是整個團隊關聯增加,但如果完不成目標檔,從高層往下區域總經理再到個人,全部要扣減百分之二十的本檔提成。
這兩件事的目標一致,都是為了建立極其嚴格的成本控製和激勵製度,從牙縫裏搶出肉絲來。
像四平這樣的公司,創業早期花的錢,靠的全是老板硬投進來的,還有一個一個客人賣出來的收入。基本上王建平早上眼睛一睜,頭天晚上做了多少前途無限的美夢,現在就感覺公司需要多少費用和員工需要多少工資,那叫一個冰火兩重天。
任何公司,人力資源成本和績效支出都是兩個最大的水龍頭,王建平並非不知道這一點。他胸有大誌,慷慨豪邁,又是從現金流充裕的大公司做高層管理出身,創業之初,對錢沒有切膚之痛,總覺得隻要店開出來了,產品好、服務好,自然就能客似雲來,把投進去的錢都掙回來。而願意為他工作,在他左右一起攜手打江山的人,也都是好人,都應該得到好好的回報,哪怕現在一時半會兒給不了,將來也一定要補償。他常常把這樣的話掛在嘴邊,是認真的,他認為大家也都是這樣理解和相信的,即使甘曉峰的離去給了他當頭一棒,初心也沒有改。
照蘇桐看來,王建平這樣的人太難得也太脆弱了,能這麽堅持著還一路順風做出一番事業來的不是沒有,但究其成功的原因,要麽是運氣很好,要麽還是運氣很好,幾乎沒有別的解釋。
慷慨的人,心就大,手就鬆,不防備,也不嚴控。四平那麽快就燒完了原始投資,跟王建平的個性有很大的關係,因為企業風格就是上行下效,老板都說花,其他人難道還幫他省?CFO一看公司不景氣,二話不說趕緊辭職,也跟感覺自己無力回天有很大關係。
蘇桐自己就不一樣了,他是正經修讀金融出身的,對財務數據極其敏感。他在萬邦做投資的時候,每經手一個項目,他特別注意的也是對方的財務架構、理念和具體執行規則,有時候甚至會找自己了解的第三方供應商去跟項目考察對象接洽業務,以切實觀察對方的財務管理情況,一旦得出的結論是不嚴謹、不嚴格、不專業,那麽這個項目在BP上展示出來的前景再好,他的建議往往也都是Pass(否決),或至少要在合同裏加入主控財務監管的條約。
他還兼著英文學校工作的時候必須兩頭跑,四平這邊有些事他心裏默默記著,隻是一時間不好上手做,現在全神貫注在四平,那真是火力全開,大家都很快見識到了這位爺精力爆表的可怕之處,大部分工作日都是早七點到晚十點走,上躥下跳,全日無休。
他為了找出哪些人的工作量不足,除了自己看數據、看報表、看郵件記錄和工作安排,還安排了跟全公司所有人的談話,除了少數幾個跟著王建平打天下的關鍵人物不方便動,其他誰也跑不了。外地的開大電視投影視頻,臉上幾顆痘痘幾顆麻子都看得清楚;總部的就在小會議室裏,九十度角兩張椅子相對,每個人都是一對一。
談完一輪,所有人在他心裏就被打了一個分,再按照過往的業績數據和三百六十度績效調查結果,三者結合,兩個月後他開了一個會。本地的人關店聚齊,外地的全部連線,說要跟大家宣布幾個重要的決定。
第一個決定是告知大家會有一個郵件發到每個人的郵箱裏,郵件有兩個附件。第一個附件是一份名單,名單上的人麵臨的抉擇有三個:要麽自己走,要麽被解雇,不想自己走也不想被解雇的就寫保證書主動交到蘇桐手裏。保證書裏要定出下個季度的業績標準,不達標立刻走人,在此期間扣留底薪,達標雙倍返回,沒有達標扣除一半。
第二個附件就是保證書的模板,業績標準的部分標紅,鮮明亮眼,像一記重錘,敲打在看郵件的人心上。
大家在各自手機上看完郵件,一時間嘩然,紛紛看向王總,身在外地的人明明知道王總無法感受到他們的眼神,也照樣望過來。但王總手扶輪椅讓出C位,咬緊牙關一聲不吭,明擺著是把這幾十號兄弟的生殺大權交到了蘇桐手裏。
王建平在這件事上支持蘇桐,並非因為他喜歡這麽激進的做法,嚴格說來,他個人甚至是很不認同的,但蘇桐天天過來跟他講這麽做的道理,最後把他給說服了。
蘇桐的道理非常簡單:第一公司沒錢了,你覺得開掉一部分不能創造價值的人好,還是大家一起死好?
沒法選答案。
第二是你養著這些人是因為對他們有感情,覺得創業之初欣欣向榮的時候大家一起過好日子,現在有困難也要不離不棄,那不離不棄得雙方都心思一致,不然就是單相思,所以總要看看誰能做到對公司也不離不棄吧?
也沒法反駁。
這個決定已經敲打得與會人群臉色鐵青了,接下來一個是要改績效和薪資體係,業績目標、底薪和提成比例全都變了。
北京大區的負責人當場就不幹了:“這麽搞,銷售業績肯定完了,沒人願意幹。”
這位大區負責人姓李,叫李想,也是王建平的左臂右膀,大部分四平的銷售都是他親手培訓出來的,從一開始他就不讚成請蘇桐進來當投資顧問,認為這是一棵樹上吊死的行為。現在蘇桐幹脆就已經完全超出了一個顧問應該有的工作範疇,開始對公司核心的事務指手畫腳了,儼然是話事人了,李想沒法忍。
結果蘇桐硬懟了回去:“有多少人不願意幹?現在舉手,馬上就可以走。”
大家都驚了:“這樣都行?”一時之間很不習慣,又紛紛往王建平那邊看,大哥繼續在旁邊沉著臉,手握在輪椅扶手上,眼尖的人看到他手背上爆出了青筋,想必這一刻心裏也並不平靜。
蘇桐是唯一不看他的人,他冷靜地等著大家從最初的震驚裏走出來,一麵在屏幕上調出了很多數據表,一麵慢條斯理地問了李想一個問題:“李總,咱們公司也有幾年曆史了,每年進進出出,財務結構也挺複雜的,其他我就不問了,光說一個,咱們每年有多少硬推廣費用你知道嗎?”
李想一愣,磕磕絆絆說了一個數字,印象裏大致就是如此。
蘇桐幹脆利落地往他臉上糊了一把泥:“錯了,而且錯得遠。”
李想臉色鐵青,但眼光定在屏幕上,仔細看一會兒,就知道自己是真的錯了。
顯然蘇桐是有備而來:“大家看一下屏幕,這是公司近三年的財務報表,我給大家算算成本和產出。”
他這一開始算就打不住了,一口氣講了兩個多小時,將大家講得麵無人色,其中最讓人震驚的數據是公司的利潤分配屬於國退民進型。掙錢的時候一線拿大頭,公司拿小頭,虧損的時候公司兜底,業務一不好做銷售就紛紛離職,人力資源忙到半死,招進人來都是白費功夫,一年間一線員工流失率在75%。
另一個數據是線上市場營銷費用,向來是成本大頭,從產出效果來看,幾乎都在花錢掙吆喝,結果真正對公司業務有用的是什麽呢?是那些非常不高大上、非常叫員工覺得沒格調的地推,是一對一的、結結實實的地推,以及熟客的轉介——地推造就第一輪購買,轉介帶來新客源。
而數據中最大的亮點也是複購和轉介率。但凡對行業有一點了解的人,都看得出來那簡直好得過分了:超過70%的人會買下一期課,而且往往加量買,超過50%的新客來自轉介,生動地詮釋了什麽叫作一本萬利。
他講得這麽明白,是個人都能想得出來——如果客源能夠擴大十倍,四平的日子就徹底好起來了,但大家想不明白的是:從哪裏去十倍擴大客源呢?
蘇桐也不知道,或者至少他假設自己不知道,因此沒有直接把結論說出來,而是把球踢回給了所有人:“大家聽完數據來討論一下,咱們接下來應該怎麽辦?”
會議室裏先是一陣沉默,隨後嗡嗡聲四起,但這些嗡嗡聲也並不全是關於工作的討論,也不是每個人都想投入會議的討論,至少李想就即刻離開了會議室,甚至都沒有說明離席的原因。在會議間歇休息的時候,有幾個人匆匆進了李想的辦公室,在裏麵待到這邊會議開始十幾分鍾後才又出來,每個人的表情都陰晴不定,而這些人,都是王建平創業之初就待在公司的高管和元老,他們都非常資深,對四平有著舉足輕重的影響力。他們坐在會議室裏,有的看手機,有的互相竊竊私語,有的過去跟王建平說話,完全不按照蘇桐的安排參與議程和發言,而後者對此若無其事,帶著其他人按部就班該幹嗎幹嗎。
這個會開了六個多小時,四點多才散。蘇桐回到辦公室的時候聲音都有點啞了,王建平被那幾個高管拖住,又聊了足足半小時才抽身,進來找他:“你感覺怎麽樣?”
蘇桐笑笑:“還行,預期效果達到了。”
他的預期效果就是所有人都同意幾個關鍵點:第一個是在融資之前,要先求生存再求發展,自己造血養活自己之後,再去尋求外界支持強大成長,而不是寄希望於融資救命;第二個關鍵點,是要精簡預算,重新設定市場推廣重心和方向;第三個關鍵點是要去冗餘人員,停止開新店,舊店運營全麵改革績效係統,全麵提高效率。
通過一連串的引導討論,好幾個方案大家基本上都達成了一致意見,這樣一來等方案落地推行的時候,阻力就會比較小,遠遠好過從上到下拍腦袋硬來。
最好的表達,不是口若懸河、有理有節,而是讓你想要說服的人,認為你要他接受的觀點來自他自己。這一手蘇桐已經爐火純青,前幾年沒白在各處項目給陌生團隊當顧問。
不過,那些沒有參與討論的,則擺明是他改革路上的攔路虎。
這些攔路虎讓王建平現在臉上沒有半點笑容:“剛才李想跟我說,如果公司的方向是這樣的,他覺得自己沒有什麽用武之地。”
這在蘇桐的意料之中,他反問得很淡定:“他的用武之地是什麽?”
王建平歎口氣:“李總十五年前就在做連鎖行業的運營和管理,對這一行很精通,公司的銷售和績效考核的體係都是他一手搭建起來的。”
蘇桐凝視著他:“李總哪一年的?”
“1969年吧,為什麽問這個?”
蘇桐淡淡地說:“他老了。”
他把大衣穿上準備下班,這一刻顯得既誠實又冷酷:“我們所管理的人是‘90後’,我們所服務的人,大部分也是‘90後’。年輕人的世界,有年輕人的法則。”
王建平沉默了一會兒,搖搖頭:“我不同意你的看法。”
蘇桐看著他:“你同不同意不重要。公司活不活得下去才是關鍵。”
“你怎麽知道這樣做公司能活下去,萬一李想是對的呢?現在的困難是一時的,我們需要的隻是資本的支持,隻要有錢,把規模鋪開來,很有可能這些問題都會迎刃而解!”
蘇桐搖頭:“凡是要玩資本概念,靠融資一輪輪續命的項目,一百家裏有一家能發展,就是概率很高了,大部分項目是不會有任何好結果的。”他不客氣起來是真不客氣,“尤其是重成本的實體經濟,絕對不能抱有幻想。”
王建平額頭上爆出青筋,語氣已經不善:“你認為自己一定是對的?”
蘇桐認真了起來,他和葉蓁蓁不一樣,葉蓁蓁最不喜歡和人衝突,但凡可以,就“好好好”“行行行”,混過去就算了,還經常說:“不相幹的人,何必浪費時間生氣呢?”
蘇桐可是架戰鬥機,生起氣來的時候還是無人駕駛加上遠程管理失控那一種。
他一秒鍾都沒猶豫,頂著王建平的痛點就放了大招:“這麽說吧,萬邦沒有投錢給你們,就說明這個想法是錯的。”盡管和萬邦之間的結局並不愉快,但蘇桐骨子裏是一個很公平的人,“他們很專業。”
這句話一下子就戳到了王建平的痛處,他上半身僵起來,硬邦邦地坐在那裏,眼睛望著毫無意義的某一處,腮幫子那裏凸出肌肉硬塊,這是在咬著牙製止自己不要衝動失言,寬大的雙手握成了拳頭,放在膝蓋上互相抵著。
蘇桐當然注意到了這一係列身體語言的變化,他站在那兒看著王建平,想了想又把大衣脫下,拖了一張凳子坐到他對麵:“王總。”
王建平沒看他:“嗯?”
“我說話是直了一點,而且你請我來,本來也是為了做FA,按道理我不應該自己上來插杆子管公司管理方麵的事。”
王建平一震,急忙說:“我沒有這個意思。”
蘇桐心如明鏡:“你就算沒有這個意思,外麵的兄弟們也是有的,這沒關係,我是為你來的。”
王建平“哎”了一聲,蘇桐繼續說:“我做了幾年初創企業管理輔導,見過太多因為團隊想法和行動不一致,導致大好項目折戟沉沙的例子。”他把椅子移得靠近了王建平一點,這是推心置腹之談,“好人未必能幹,有經驗未必有未來。王總,你從以前公司帶出來支持你創業的人,個個都是雙刃劍,一方麵大家是老關係,磨合足夠了,你信得過他們,可以放手讓他們去做事;另一方麵,如果他們做不好,你就一點後路都沒有,就算想挽回,難度也很大。這種感覺,難道你這幾年下來,真的完全沒有任何體會嗎?”
蘇桐說中了王建平的心事,他鬆開拳頭,推著輪椅左右輕輕晃動,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之中,許久之後才說話,口氣帶著苦惱:“實話跟你說,我確實有這樣的感覺,但是……”
他欲言又止,看了看辦公室外,遠處還傳來斷斷續續的談話聲,他們兩人之外的管理層成員們似乎還在進行相當激烈的討論。
“但是那些都是你的兄弟,你做不了壞人,這一點我明白。”蘇桐幫他把話接了下去,“如果有必要的話,這事兒我可以做。”
“你來做?”王建平一時間還沒回過神來,可是蘇桐也沒耐心等太久了,他加重了語氣:“我是個外人,要在四平把事情做起來,王總你得完全信得過我,所以說,你恐怕要做一個選擇。”
他的手指向辦公室外聲音的來源:“要麽是他們,全部或者一部分人走;要麽是我走,這裏麵沒有妥協的可能性。我沒關係,你晚一點想明白了,打個電話給我就行。如果明天我不用來了,就找個行政那邊的妹妹幫我把私人東西收一收,扔了就得了。”
他突然想起了什麽,站起身來找了一圈,臉上露出詫異之色。王建平問他怎麽了,蘇桐嘀咕了一聲:“我那個杯子呢?”
王建平對杯子沒興趣,他皺起了眉咂摸這幾句話的分量,而蘇桐找了一會兒,硬是沒見到那個杯子,不知道是不是阿姨拿去消毒了。
眼看時間不早,現在就算逼死王建平也沒什麽用,他再次穿上了大衣:“先整理完團隊、組織架構和績效,接下來要優化產品,提高競爭力,最後才是去融資,這條路是正路,但很難走。”
世上一切事都是如此,正確的路在哪裏,很多時候一目了然,隻是走起來毫不例外都太難了。
蘇桐對王建平投去意味深長的一瞥:“王總你定奪吧。”說著推門而去。
他回到家,進門發現到處燈火通明,但客廳沒人,屋子裏飄散著酒釀圓子的甜甜香氣。他喊著小包子聞著味兒進廚房一看,葉蓁蓁穿著家居服正在燃氣灶麵前站著,一隻手抓著手機看,嘴裏還念念有詞,一隻手握著勺子在攪動鍋裏煮的醪糟。
蘇桐過去看看鍋裏:“喲,這是沒吃晚飯嗎?”
葉蓁蓁這才反應過來:“你回來啦?我都沒聽見。”她的身體自然而然地靠上來,靠到蘇桐懷裏。
蘇桐親親她的額頭:“你看啥呢看得這麽出神?”指了指她手裏的電話。
葉蓁蓁也跟著看了一眼,然後突然把手機往蘇桐手裏一㨃。她平常見到蘇桐就心花怒放,興致高昂的,笑容、說話都甜,今天完全不一樣,聲音裏透著急躁和慌張:“你給我看一下,這些收購都是些什麽鬼。”
蘇桐莫名其妙:“什麽收購?”他拿過來一看,手機上開著大堆大堆的文件,各種格式都有,是和合近兩年的收購交易方案,密密麻麻的資料涉及了長租公寓、傳媒、跨境電商等不同的項目。
葉蓁蓁一隻手抓後腦勺:“高姐說明天要隨機抽一個考我,讓我說說這些交易的利弊,應不應該做。”
她“砰”的一聲把勺子扔在了鍋裏,兩隻手抓著後腦勺,可見苦惱之劇烈:“我怎麽知道什麽利弊啊,這些事情都不是我幹的,我壓根兒幹不了。”
蘇桐趕緊把她手機屏幕關了放在一邊,轉過去張開雙臂,輕輕把女朋友抱在懷裏。他個子高,這麽一抱,葉蓁蓁的頭就剛好在他胸口那一塊頂著,能聽到他強大的心髒不緊不慢平緩有力的跳動聲。蘇桐把下巴擱在她頭發上,柔聲細語地哄:“好了好了,沒事沒事,一會兒我們一起看,放心啊。”
葉蓁蓁得寸進尺,居然馬上就開始哽咽了,在愛人麵前她那個嬌氣啊,全天然無添加,儲量極大,一點挖掘工作都不用做,隨時隨地往上冒。
蘇桐用小手指給她擦眼角,暫時那地界都是幹的,他這就是未雨綢繆,繼續好聲好氣:“這些東西主要是經驗,多看幾個案例你就明白了,現在是還不習慣,其實沒那麽難。再說了,實在說不上來咱們瞎編總行吧。凡事不都有利有弊嘛,這還不容易說?”
葉蓁蓁帶著哭腔,聲音悶悶地從他懷抱裏傳來:“瞎編有什麽用啊?”她掙脫出腦袋,仰著小臉兒看著蘇桐,“我這個班真的不能上,真不是我的活兒。”
她右手舉起來,比了一個“六”:“今天高姐跟我說,這個職位,一年三百五十萬的年薪。公寓、車子和日常助理,需要的話都是公司配,每年還有幾十萬的個人報銷額度,什麽都能報,買根冰棍都能報。”
蘇桐沒明白她現在說這個點的意思:“嗯,這個價格不低啊。大公司裏管營銷和銷售、有期權股權的副總裁拿完年終分紅,也就比這個數多一點。”
葉蓁蓁的頭猛搖,仿佛她終於聽到了應和自己觀點的說法:“就是啊!就是這個意思啊,這說明啥你知道嗎?說明高姐來真的!她是真的要我去當那個什麽破助理總裁啊。”
蘇桐啼笑皆非,心想你這會兒反應過來不是過家家,反射弧也未免太長了吧。葉蓁蓁還在繼續咆哮說:“她來真的,可我不是真的啊!這些什麽收購什麽交易的利弊,你非要我編,我是能編。要不你看了說給我聽,我死記硬背完拿去跟她說,也行對吧?”她死死盯住蘇桐,兩手一攤,“但這些不是真的,沒用的,對和合也沒用,對高姐也沒用,但我看她的樣子,她是拚了命的希望我有用啊。”喘口氣,她一錘定音,“高姐一定是很希望我做成什麽事去幫她的,要是我能幫,我肯定不推辭,問題就在於我不行!”
所以她的結論很簡單:“我不能浪費高姐的期望和錢,更不能浪費她的時間,等她最後不得不承認我真的沒用的時候,她會恨我的。”她從蘇桐的懷裏掙出來,伸手就去拿自己手機:“不行,我得跟她說,我不幹了。”
蘇桐趕緊放開她,然後看著她撥號:“小包子,你準備就電話裏跟她這麽說一句啊?”
葉蓁蓁手指放在撥號鍵上沒動,一愣:“哎?”
“小一年了哦,就憑她天天早上六點陪你遊泳,你也知道高姐是很認真的。”
葉蓁蓁又焦躁了:“那我就是不行啊,她認真有什麽用?”
蘇桐拉起她的手:“小包子,我沒有讓你勉強繼續下去。我的意思是說,既然你做了這麽慎重的決定,最好是當麵跟高姐好好說,不能一個電話把人家打發過去,這也太渣了,你說呢?”
葉蓁蓁馬上想起了郭也說的“分手一個短信就行了”的論調,她當時聽的時候也笑人家渣來著,於是就猶豫了:“好像是不太好哦。”
她拿著手機嘟囔起來:“可是我不敢當麵跟她說啊。”包樣暴露無遺,證明她就隻敢在蘇桐麵前橫。
蘇桐跟她講道理:“越不敢當麵說的事兒越得當麵談,否則後患無窮。你去換衣服吧,我陪你去高姐那兒一趟,你好好跟她說清楚。”他說完心裏打了自己一個小耳光,這可真是醫人者不自醫。
葉蓁蓁“嗯”了一聲,正要去換衣服,又轉過頭來看看蘇桐:“寶,你聽到我剛說的和合助理總裁那工資數字沒?”她加重了語氣,“一年三百五十萬啊!”
蘇桐擺擺手:“聽到了,自尊心受到極大打擊,再也不敢說自己能掙錢了。”
葉蓁蓁“撲哧”笑了:“傻瓜。”
她站在那兒若有所思:“高姐說的,這是人家求都求不到的,放在我手上我不要。”她放低了聲音,這是真實的愁腸百結,左右為難,“我們其實也挺需要錢的,房貸幾百萬呢。”
蘇桐趕緊過去,兩隻手捧住她的小臉蛋兒捏:“沒事沒事啊,千萬別為這個糾結,是咱們的就是咱們的,不是咱們的,比如銀行裏那一堆堆的錢,那也不是咱們的啊,搶的話犯法是吧?”
葉蓁蓁被這個比喻折服了:“什麽跟什麽啊。”她心情好一點了,仰起頭問男朋友,“你是不是覺得我特別傻?”
蘇桐伸過頭去親了一嘴:“是特別傻,但我就是愛你這樣傻。”
葉蓁蓁終於笑了,對著男人比了個心,進了臥室。蘇桐跟過去,靠著門繼續說:“你以前看過一本什麽,茨威格寫的書應該是,怎麽說的?命運給你的禮物,都有標簽啊什麽的,你還跟我特意提過,說寫得特別好。”
葉蓁蓁正脫了家居服往身上套毛衣,腦袋悶在毛衣裏“撲哧”笑出來:“什麽標簽,我還Logo呢!這是《斷頭王後》那本書裏麵的一句話啦,所有命運贈送的禮物,早已在暗中標好了價格。”
蘇桐擊節讚賞:“厲害!就是這句話,我家小包子真有文化。”
他趁著葉蓁蓁往身上拉牛仔褲,小屁股左搖右擺的,過去摸了人兩把,明擺著揩油:“像這樣價值幾百萬的禮物啊,潛在的代價根本不知道是什麽,不要的話心裏比較安穩,總之我支持你。”
葉蓁蓁在他的鹹豬手上拍,但防禦很有限,甚至可以說得上是縱容,嬌嗔的時候嘴角徹底笑開了,跟蘇桐十分鍾之前進來時的苦瓜臉不可同日而語。
嘻嘻哈哈膩了一會兒,葉蓁蓁在男人的騷擾下千辛萬苦才換好衣服。兩個人勾肩搭背走出去,路上叫了個車。晚上北京的交通比較寬鬆,很快高佳妮的住所就在眼前,葉蓁蓁本來和蘇桐好好說著話,突然沉默下來。
蘇桐知道她心裏忐忑,也不去逗她,隻是拉著她的手放在自己膝蓋上,十指交叉,嘴裏輕輕哼著歌兒。
到了門口,車停下了,葉蓁蓁卻坐著不動,蘇桐看著她眼裏那沉思的神氣,安靜地等著。過了好一會兒,葉蓁蓁說:“寶,我還是糾結得慌。你說我去問問郭叔的意見怎麽樣?”
“郭也啊?”蘇桐全程跟進葉蓁蓁的個人助理發展曆程,當然知道她和郭也的關係,他覺得這個想法也有道理,“他和高姐這麽熟,可能會知道為什麽她要這麽做。”分析下來頭頭是道,“如果高姐真的是為了報恩,想培養你成才,再給你一筆錢,你大可跟她說我們兩口子一年到頭救的人多了去了,沒多大事,讓我們彼此保持清白的朋友關係就好,這麽把話說清楚就行了。要萬一她有別的想法,咱們也可以聽聽,然後再下判斷,對吧?”
葉蓁蓁點頭:“你說得對。”
她突然拍了蘇桐一記:“怎麽在家裏你又不說這些呢?”
蘇桐聳聳肩:“我這個人沒什麽主見,不是都順著你這個坡下驢嗎?”
她假裝生氣,怒吼起來:“你這個驢一點都不負責任!”
蘇桐不服:“讓你高興就是我的責任,你說啥就是啥!要到關鍵時候必須我兜著我才能來兜。”
“並沒有!上次我想吃街邊的香腸你就不給我買,我硬買了,你一口啃了我半根。”
“你那個腸胃吃一次街邊攤拉一次肚子的,我吃掉半根你不就少拉一會兒啊。”
兩個人鬥了幾句嘴,葉蓁蓁一邊讓司機往回開,一邊打電話給郭也。對方接起來一聽是她的聲音,很高興:“姑娘啊,你幹嗎呢?”語氣特別慈愛,都不像毒舌郭爺的風格了。
“我有事兒想問你呢郭叔,你這會兒方便嗎?”
“方便方便,你在哪兒呢?”
“亮馬橋附近。”
“你來找我吧,我在三裏屯這邊吃比薩,我發個定位給你啊。”
電話掛了,葉蓁蓁搖頭:“都三高了還吃比薩,一點不聽話。”
蘇桐忍住笑:“你怎麽知道他三高?”
“我上次見過他的體檢報告,超多毛病的。雖然都是小毛病吧,我倒從來沒聽過他哼哼一聲不舒服什麽的,天天該幹嗎幹嗎。”
“有的人對病痛忍耐的閾值高,他可能沒什麽感覺吧。”
葉蓁蓁否認:“才不是,他說與天鬥與地鬥與皮囊鬥其樂無窮,要麽就病得躺倒幹脆一命嗚呼,要麽就置之不理,總之絕不能為了一個小毛病就苟苟且且地上醫院。”
郭也的人生態度也是叫人想不通,葉蓁蓁說道:“有毛病就去治啊,這怎麽能叫苟且呢?”
他們很快就到了三裏屯一家情調看起來很正宗的意大利餐廳門口,下車就見到郭也坐在落地玻璃窗臨窗的位置,正大快朵頤。從餐具看像是他一個人吃飯,桌子上卻堆滿了各種食物,比薩、雞翅、意麵、沙拉、飲料,一大堆,最起碼有四個人的分量。
葉蓁蓁和蘇桐坐在他對麵,看著這個陣仗嚇一跳:“郭叔,這些全是你一人吃的?”
郭也正好啃完一個雞翅,滿足地長歎一口氣:“是啊。”
“好食量,真是一條好漢!”葉蓁蓁說著還豎了大拇指。
郭也給她逗得哈哈笑:“那必須的。老驥伏櫪,誌在千裏啊。”
葉蓁蓁就有點擔心:“你不要一次吃這麽多吧?”
她伸手拿起點菜單看了一眼,媽呀,桌子上的這還隻是一部分,她就苦口婆心上了:“郭叔你腸胃不好,少吃多餐啊,暴飲暴食一會兒又不舒服了。”
郭也這輩子都是自由主義者,是一個寧願在人類清除計劃裏被一刀砍死,都好過被人管的硬核浪子,結果在葉蓁蓁麵前一點不強,還解釋了一嗓子:“我平時也不吃這麽多,你又不是不知道,這不剛被幾個老朋友弄去香山參加了一個辟穀嘛,餓了七八天,天天就發兩片菜葉子兩粒米,老子快要餓劈叉了。”
“辟穀?你圖啥要去辟穀?”葉蓁蓁偶爾毒舌起來,造詣也是擺在那兒的,“您這酒色財氣地造,就是餓扁了也沒法變神仙啊。”
郭也不以為然:“為啥要變神仙,我活得挺好的,活神仙!就是幾個朋友叫,那就去唄,一起餓肚子有助於了解一個人,更有助於促進彼此感情。”他對葉蓁蓁眨眨眼,“再說,快年底了,閑著也是閑著。
葉蓁蓁笑,也沒啥辦法,這時候想起身邊人了,向郭也介紹:“郭叔,這是蘇桐,我男朋友。”
郭也看了蘇桐一眼:“就是你把我家蓁蓁給耽誤了吧?”
蘇桐進來之後一直坐在那裏規規矩矩的,星星眼看著自己偶像,聽著葉蓁蓁和郭也一來一往聊天,表情那叫一個羨慕啊,結果剛有機會自己搭上話,當頭就被批了,嚇一跳:“啊?我沒有啊。”
郭也很不滿意:“還沒有?這麽早談戀愛幹嗎?談就談吧,結什麽婚啊?就是你這樣的男人,才讓這麽多有智慧的女人不好好創造世界,光想著回家生孩子。”
蘇桐一聽冤枉啊,張嘴想要辯白,硬是不知道從哪裏下嘴,幸好葉蓁蓁給他解圍:“郭叔你別欺負人家,他是你的書迷。”
蘇桐馬上適當地擺出了自己資深迷弟的小表情:“是的!郭先生,您寫的書我全都看過,而且都不止一遍。”
“是嗎,看了有什麽感想?”郭也繼續啃雞翅,無動於衷,畢竟這樣的話他聽得多了,套路,全是套路!說出來的話毫不新鮮,更不會讓他有任何感動。
“您太牛了,真的!就說互聯網二次中心化這個觀點吧,簡直振聾發聵,我也特別認同您說的,現在的整體環境就是創新產品層出不窮,商業模式卻已經逐步固化,還真是……”
這兩句話說出來,表示蘇桐是真的讀了書的,還讀在了點子上。郭也對庸才向來很不客氣,遇到有料的態度就不一樣了,頓時精神一振:“你對這個有感觸?”
“有有有,太有了,我跟過差不多六七個行業的創業公司吧,他們……”
他說得正熱鬧,突然一個急刹車閉上了嘴,第一是因為感受到了旁邊兩道銳利的眼神,第二是大腿被一隻小手擰上了,很疼。
兩個男人都小心翼翼地偏頭一看,葉蓁蓁瞪著小鹿斑比一般滾圓的眼睛對他們怒目而視:“幹嗎來的啊,怎麽就談上這些事了呢?
蘇桐趕緊認錯:“不談了不談了。”
郭也笑眯眯的,對蘇桐使了個眼色,意思是未完待續啊,瞟得後者簡直心花怒放的,然後去問葉蓁蓁:“啥事兒啊找我?”
葉蓁蓁拿起一根薯條在盤子裏畫圈圈,有點心虛的意思:“高姐那邊,讓我去和合當助理總裁,這事兒,您知道了吧?”
說到“助理總裁”四個字的時候還調低了聲調,顯得很不好意思。
“知道,她跟我說了,怎麽了?”
葉蓁蓁看著郭也,露出了央求的神氣:“郭叔,高姐到底為啥要趕鴨子上架啊,我真的不行。問她她就說沒別人了,非要我去。”她搖搖頭,“你說別的啥事兒非要我,我還能理解,管那麽大公司真不是我的領域。”她用肩膀推了一把身邊的蘇桐,真心實意地說,“叫他去我覺得還差不多。”
郭也看著他們兩個,抓了一塊比薩往嘴裏送,一邊吃一邊若有所思,三五口下肚,他擦擦手,沉吟了一下,娓娓道來:“高姐有個兒子叫唐洛,你知道的。”
“嗯。”
“他十七歲去了美國,本來要在斯坦福讀財經或企管,你高姐捐了一大筆錢款給學校為他保底的,他成績也能過,結果呢,偷偷跑去考了藝術學院。你高姐氣壞了,想去抓他回來重新申請學校,他就幹脆什麽書都不念了,跑去了歐洲,到處玩,亂花錢,那時候剛剛成年,不知道幹了多少荒唐事。”
“哎喲,高姐提過一嘴,不過沒說這麽叛逆,居然真的沒抓回來?”
“按佳妮的作風肯定就抓回來了,但他爸爸的意思是,男孩子要長大,一定要經過一個徹底的叛逆期,否則不會有自己的主見,不知怎麽說服了你高姐,所以有幾年時間真的沒有去管他。”
葉蓁蓁聽到這裏,重重歎了口氣,蘇桐完全明白她的意思:“是說咱們老爸怎麽就不這樣想對吧?”
葉蓁蓁說:“嗯,主要是沒那麽多錢給咱們造。”
郭也繼續:“後來他自己在威尼斯讀了兩個跟藝術有關的學位,和他爸爸總算有了一點共同語言,但跟他媽還是不對付。”
他歎口氣,聲音降低了,像是在對葉蓁蓁說,又像是在自言自語:“你高姐這個人,哎,有首歌怎麽唱的來著,愛你在心口難開?她就是這樣的,從來沒在她兒子麵前說過哪怕一句帶感情的話,但唐洛這麽一走,這個兒子相當於白生白培養了,是真傷了她的心,而且公司越來越大,她事無巨細地操勞,身體每況愈下。”
郭也又歎口氣,這次沉默了好長一會兒:“傷心的事太多了,身體就受不了了。”
葉蓁蓁聽到這兒,想起了高佳妮醉酒那一次,健康不佳,婚姻不幸,顯然和兒子離家出走、經年不歸一起三管齊下,對一個本來極其強悍的女人造成了毀滅性的打擊。
郭也說:“她身體有一段時間實在撐不住,隻好離開公司,休息一段時間,安排了她多年的合作夥伴集體管理和合,但就在這段時間,她先生就從幕後出來,接管了公司的控製權。”
蘇桐插了一句話:“他把那批輪值總裁都弄走了吧?”
郭也看了他一眼:“是的。”
葉蓁蓁有一點沒明白:“啥情況?”
蘇桐跟她解釋:“我是在財經新聞上看到的,說和合有四個參與最初創業的元老,大部分是高級副總裁以上級別的,一直在業界都很有聲望,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公司突然發布公告說他們離職。”他把自己手機掏出來,點了幾下,遞過去給葉蓁蓁看,“這條新聞你看看,就是說這個的。”
說是新聞,其實已經是前年九月的事兒了,也就是蘇桐他們兩口子遇到高佳妮之前幾個月,而且也不是一條,滿坑滿穀,各個媒體渠道都有消息。
說的是和合總部大批高管離職或調職,其中好幾個是在公司十年以上,獨立管理產品線的大佬級人物。文章沒有說是為了什麽,隻強調這樣做帶來的影響:業界震動,股價大跌,被調低信用評級,總之都是負麵的。
葉蓁蓁看了害怕:“啥情況?”
郭也點點頭:“那些都是佳妮的人,跟她多年,結果唐在雲一回來,就換了自己的人。他和佳妮之前的合作,都是他負責戰略和規劃,不理實際管理的,現在連實際控製權也要了。”
蘇桐問:“那高姐沒製止嗎?”
郭也歎口氣:“唐在雲非常擅謀,提前規劃了很久,你高姐當時在美國治病,情況比較嚴重,唐在雲在她缺席的情況下召開了董事會,接手了日常管理。”
“這都行?”
“和合本質上還是家族管理,夫婦沒有離婚或股票分家,就是共同行動人。佳妮生病無暇理事,老公出來接手天經地義,上來之後再用閃電戰的方式出其不意幹掉那些元老,接下來再要做什麽就很容易了。”
葉蓁蓁小臉漲得通紅:“太卑鄙了吧,看樣子他不像啊,那麽有風度的人。”
蘇桐趁機自我標榜:“你看!小白臉是不是都靠不住,還是我這樣憨厚的比較好吧?”
葉蓁蓁隨手在他頭上敲一記:“你哪裏憨厚了?搶我香腸吃的人不配說‘憨厚’兩個字!!”
郭也在旁邊莫名其妙:“什麽香腸?”他隨手拿起一塊比薩給葉蓁蓁,“這是意大利香腸比薩,挺好吃的。”
她本來在家煮醪糟就是餓了,出來顛兒半天更餓了,順手接過來就一邊啃,一邊問:“那高姐回來之後怎麽辦呢?”
郭也對整件事還真熟:“她回來工作了一段時間。”
葉蓁蓁滿懷希望:“扳回大局了嗎?”
郭也又遞給她一杯喝的:“不算順利。本來她是有很大影響力的,和合一直是輪值總裁製和集體決策製,重要事務都投票決定,但佳妮有最終的一票否決權,那是董事會動不了的,要開股東大會,她本身又是大股東,所以保留下來了。”
“那是啥?”
蘇桐幫郭也解釋了一下:“一票否決權就是說,哪怕所有人都讚成的事,她說不能做,那就是不能做。”
郭也點頭:“為什麽說不算順利呢,因為她之前很多年都沒有動用過這個權力了,本來不需要,大部分管理層都是支持她的。”
葉蓁蓁有不祥的預感:“‘本來’啥意思?”
蘇桐跟了一句補全她的問題:“那些人走了之後呢?”
郭也淡淡地說:“半年之內用了三次。”
短短一句話,無須更多細節,說盡了高佳妮那半年的困境與掙紮,哪有人真的一手遮天、獨木支天?當你必須跟所有其他人對著幹的時候,在高位者是唯我獨尊,在低位者是一意孤行,都難以持久。
“佳妮曆來是行動者,戰略和大局觀向來不是她的強項,她的三次一票否決,其實不見得是正確的選擇。”
他說得很含蓄,但葉蓁蓁跟過他工作,在跟人說工作的時候,所謂“不見得是正確的選擇”從郭也嘴裏說出來,其實就是“大錯特錯”的意思。
因此高佳妮動用否決權的結果也就不難想象,郭也歎了口氣:“後來矛盾激化,她先生再次出麵,聯合其他高管,以身體健康始終不佳為由,要求佳妮繼續休假,其實就是相當於全麵退出公司管理。”他很懊惱的樣子,“借口,全是借口。”
葉蓁蓁嘀咕了一句:“Doer和Thinker(思考者)。”
兩個男人都明白她在說什麽,郭也說:“是的。她先生唐在雲就是那個Thinker,所以當他們無法配合默契的時候,很多事就幹不了。”他難得地露出了唏噓的神情,“他們前半生一直是配合得很默契的。”
葉蓁蓁無端覺得難過:“他們——回不去了嗎?”她想起高佳妮那麽酷、那麽堅強的一個人,在醉酒的時候仍然難以自製,實在無法想象在她身上發生過多少令人傷心的事。
郭也又拿起一個雞翅,送到嘴邊卻再也吃不下了,順手丟到旁邊,重重地說了一句:“回不去了,你高姐最後的撒手鐧,就是手裏的股票份額,但唐在雲也不少,如果繼續對著幹,無非就是兩敗俱傷。最關鍵的是她的身體確實是撐不住了,所以他們夫妻倆達成一個妥協,讓唐洛接手他媽媽的職位和控製權,跟唐在雲共同管理公司。”
他對另一個人的關懷與理解,都溢於言表:“放不放棄公司,根本不是錢的問題。你高姐上半生掙夠了,十輩子都花不了,但和合是她的心血結晶,是她想要傳承下去的基業,她個性極其好強,根本接受不了就此被迫退出,放棄一切。”他看著葉蓁蓁,“你不想去和合,我理解的,我跟她說過,你沒有準備好。但她信不過唐在雲和他的團隊,唐洛又太過年輕,因此她現在唯一需要的,是一個她能完全信任的人去和合,看有沒有可能作為她的代表繼續對公司施加影響。說到信任這一點,任何其他人,哪怕是被高佳妮選中的,也可能見風使舵,易始難終,因此除了你,佳妮恐怕是沒有其他選擇了。”
每個人大概都會有這樣的時刻,沒有選擇。
命運給你什麽,你就接受什麽,別挑剔,別抱怨,別試圖討價還價,因為都是徒勞。
葉蓁蓁並非沒有聽過這個理由,但從郭也這裏說出來,比高佳妮親自說,更有分量,因為郭也絕對不是一個會誤判形勢的人,也不會被情緒控製和引領,他一字一句都發自肺腑,其實也表明了態度——他其實也是希望葉蓁蓁能夠去的,唯一的原因,是不想讓高佳妮再受打擊了。
她沉默下來,蘇桐在桌子底下握著她的手,輕輕捏了捏,知道她正糾結震動,心亂如麻,因此給她一點小小的安慰。
這時候郭也又開始吃比薩,看來辟穀一趟,真的能激發人在吃上的原始獸欲,他吃得兩隻手都弄髒了,忽然電話響起,號碼沒有名字備注,他皺著眉頭想了一下,用唯一幹淨的尾指點了點,開了免提,那邊是一個嬌滴滴的、極其年輕的女孩的聲音:“親愛的,你什麽時候到啊,我們約的七點,現在都九點多啦。”
郭也有點囧,趕緊一下子掛掉了。葉蓁蓁馬上把自己的心事拋開,開始嘲笑郭也:“郭叔,可以嘛,佳人有約都忘記哦。”
郭也瞪她,他倒不是因為葉蓁蓁嘲笑而不好意思,這種事她也不是第一次見了,而是因為蘇桐在——不管多老江湖多淡定,麵對崇拜者的時候,人家多多少少還是會有點偶像包袱的。
叫了服務員來,比薩沒吃完的打了包,郭也拎著出門上了車,走了。葉蓁蓁跟他揮手道別,而後轉身對著蘇桐歎口氣:“得。”
蘇桐抱著她的肩膀:“現在真沒法去高姐那兒說你撂挑子不幹了吧?”
“嗯,郭叔這麽說,高姐真挺慘的。”她伸手摟著蘇桐的腰,“所以錢也不是萬能的,對吧?”
蘇桐點點頭:“嗯,錢不是萬能的。”想到四平和王建平,他心裏又默默加了一句,“沒有錢也是萬萬不能的。”
葉蓁蓁的腳尖在地上踢著人行道,一下一下地,把鞋子尖都踢得灰撲撲的,埋頭想著心事,過了一會兒說:“那我還是去吧。”她露出了大無畏的表情,一般來說,人們隻會在那些衝進火場救人的勇士臉上見到這種表情,“反正啥時候不行了就不行了,等人家開掉我,就算我盡力了,對高姐也有個交代。”
蘇桐摸摸葉蓁蓁的頭發:“什麽叫開掉你?”他給葉蓁蓁打氣,“你可以的,要有勇氣,盡人事聽天命,跟打架一樣,明知打不過,也絕對不能,不是嗎?”
葉蓁蓁拍了他一把:“你個天棒喲,這跟打架能一樣嗎?”
“天棒”是重慶話裏對那些異常調皮的人的專有稱呼,說蘇桐是天棒,那是百分之一百合情合理。
蘇桐認為沒什麽不一樣:“打架聽起來簡單,其實講究戰鬥策略、技巧、心理素質,還有臨場發揮,有時候更需要發揮團隊優勢,你覺得聽起來跟工作有多大區別?”
葉蓁蓁笑了:“好吧。”她抬頭看著蘇桐,“其實高姐要是願意讓你去就好了,你多棒啊,肯定能把唐在雲他們打得落花流水。”言語中充滿了由衷的傾慕和讚美。
蘇桐心裏又受用,又慚愧,伸手捏捏她插科打諢:“我不去,不是那塊料,要是讓Spencer訓我幾個月,你老公就變人妖了,不能人道你不得飛了我。”
蘇桐在人行道上就地擺了一個妖嬈的Pose(姿勢),對葉蓁蓁拋了個媚眼:“這樣的。”
葉蓁蓁哈哈大笑,擺手:“真不要,沒法要。”
他們回到家已經十點多了,鍋裏的醪糟圓子冷冰冰地成了一團渾。蘇桐不計較賣相,開火熱了熱,給自己和葉蓁蓁各舀了一碗,就在廚房裏站著一口一口吃起來。大部分圓子是沒有餡兒的粉團,有一小半個大一點兒的是有芝麻餡的,葉蓁蓁最喜歡吃芝麻餡,蘇桐舀到一個就給她,舀到一個就給她,吃到後來葉蓁蓁咬著半口芝麻圓子“撲哧”笑起來了,蘇桐覺得奇怪:“笑啥?”
葉蓁蓁嘟起嘴給他看自己嘴裏的圓子:“你剛才提到Spencer,要是Spencer看到我半夜吃這麽多碳水,肯定要直接氣死。”
蘇桐又往她碗裏放了一個:“我保證不會告訴他的,放心吧。”
他們吃完飯,洗洗刷刷就準備睡覺,正要關燈,蘇桐的電話響了,他拿過來一看,是王建平。
這個電話他其實惦記了一晚,到十一二點還沒動靜,心裏已經在猜測王建平的決定大概就是讓他出局。再怎麽說蘇桐也知道自己是外人,和王建平相識時日不長,也沒啥豐功偉績值得人家這樣斷臂行險,把寶都押在他身上。
就算理智上想得通,王建平本身格外念舊重情,麵對多年下屬,根本無法說斷就斷,否則也不會苦苦支持完全不掙錢的大涼山公益訓練基地那麽久。
他心裏有底,自然決定坦然受之,但想想要從四平離開,感覺還是很奇怪的,說是失落吧也不盡然,更多是一種不甘。如果一個醫生,相信自己有能力救回一個傷者,卻因為無法上手術台而眼睜睜看著病人死去,就會有這種不甘的情緒。
他不願意讓葉蓁蓁注意到自己的異樣,於是起身走到客廳去倒一杯水,接起了電話,那邊王建平“喂”了一聲之後,就好一陣子沒說話。
“王總?”
王建平沉重而緩慢地“嗯”了一聲,又沉默下來,蘇桐就不催了,等著他終於順過一口氣來,說:“我跟李想他們談過了,他們接受不了新的變化,李想過完新年就離開公司,其他人等農曆年後再走,有幾個人在公司持有股份,他們還是很仗義,願意等我們現金流寬裕了再來談回購。”
“也沒有別的選擇吧?他們知道你現在沒錢回購,逼死了也就是原價買,不如搏一搏將來。”
“也許吧。”王建平對蘇桐這麽現實的評價略有不滿,又不得不承認他有道理。
他接著問:“沒有一個選擇留下來?”
“徐凡沒有表態,可能還在考慮。”
蘇桐眼睛一亮,脫口而出:“太好了。”
王建平在那邊一愣,蘇桐解釋:“徐凡是我唯一希望留下來的人,他的專業和態度都非常寶貴,公司非常需要他。”
王建平苦笑:“耿直人啊,一下幹掉四平半壁江山,你安慰話都不說一句。”
“你做了正確的事為什麽需要安慰?”蘇桐反問,而後頓了一下,因為聽到葉蓁蓁在臥室裏高喊:“寶,你幹嗎去了?”
他趕緊把話說完:“我女朋友叫我去侍寢了,明天八點在公司見吧。我還有一個想法要跟你說。”
對話到此為止,在電話掛上的那一瞬間,蘇桐聽到王建平在那邊喃喃自語:“又有個啥想法啊?”
跟蘇桐合作沒多久,王建平就已經變得很有風險意識了:但凡蘇桐有個想法,大家可能就會開始雞飛狗跳。
他的擔心是有道理的,第二天一早碰頭,蘇桐把他這個新想法一說,王建平忍不住又開始抓頭發,創業未半而頭頂先禿,這是一個平常而悲傷的故事。
“你要做一個智能係統?”
“是的。”
“我沒聽錯的話,是一個結合產品開發與生成、人員管理、客戶管理以及銷售指令這些模塊的智能係統?”
“是的。”
王建平苦著臉看他:“為什麽?”
蘇桐坐正了身體,說話速度放慢,這是他對待某件事十分嚴肅的象征:“第一,咱們現在的產品沒有即時反饋和數據追蹤,開發團隊瞎開發,教練團隊瞎教,客服瞎忽悠客人:你瘦了!你真瘦了!什麽?你體重還高了?那是因為增肌了啊!”他模仿銷售的話還活靈活現的,主要是因為在那家英文學校待過。速9健身和英文學校的銷售雖然話術內容不一致,章法卻差不多,銷售跟客人講話的腔調也是一模一樣的。
王建平忍不住笑起來搖搖頭,蘇桐繼續:“第二呢,速9的模式,是輕資產、重社群,客源鎖定方圓兩公裏之內的居民或上班族,超過就沒戲。這個區域之內對健身有需求的人是一定的,即使深挖到底,也不可能有存量十倍那麽多,所以咱們的發展,是受製於地域的。”
“我知道,所以咱們才要融資,好密集開店把速9的模式推下去啊。”
密集開店,是王建平的執念,也是他心目中一個連鎖實體做得成功的最重要標誌。
很多年前他第一次去日本旅行,在東京發現有一家叫作“NOVA”的英文學校,其校區之多,令人難以想象,在東京城內一個區這樣的彈丸之地,能夠密集地開上幾十家甚至上百家。
那是日本排名第一的英文學習品牌,最高峰的時候曾經在東京一地雇用超過兩萬名外籍員工。
在任何街頭舉目一望,就能見到屬於自己的品牌,這成了王建平深藏於內心的夢想,而他所想象的場景,就是以東京所見的NOVA為藍本的。
後來NOVA宣布破產,其隕落的原因並非來自高速擴張,而是因為管理層公關失誤,得罪了當權的地方政界要人,導致連續輸了幾場大官司。法院開出禁令,NOVA營業可以照舊,但一年之內不準招收新學員,也就是完全不能有收入。如此龐大的公司,銷售中斷,現金流很快枯竭,隨即就兵敗如山倒,一場大夢,化為無形。
王建平並不知道後來這些,他心中的藍圖十幾年過去,仍鮮活如初。
蘇桐在某種程度上同意他這個觀點:“是的,咱們必須要開店。對實體連鎖來說,規模和渠道是王道。”之後他的手揮舞了一下,從高處往下劈,“但我們的特點,還要加上一個輕專業、重效果,這樣才能快速擴張,而且後期能夠下沉到二三線城市。”他總結了一下,“就是把速9做成一個健身界的十元店!拚多多!”
王建平聽到這兩個比喻有點不爽,嘀咕了一句:“什麽跟什麽。”
蘇桐是認真的:“王總你想想看,常規的健身行業,瓶頸非常細,要麽走專業高端路線,要麽走大眾連鎖,兩個方向都走不遠,為什麽呢?是因為成在專業,敗也在專業。
“專業教練、體係、場地、器材和課程,全都要大筆投入和長期維護。但為專業買單的人其實是最少的,既需要長期培育,又需要精心維護,越到後來越挑剔。
“他們的回報也許能為一家或者十家連鎖店撐起生存基礎,帶來利潤,但絕對對開一百家、一千家連鎖店沒有幫助,而到了後者的量級,運營難度之高,遠遠超過任何人的想象。
“縱觀國內,有哪一家健身房是真的能遍布五湖四海的?擴張不動的原因,不外如是。
“在需要快速擴張的連鎖行業裏,人是最有用的,也是最沒有用的。”蘇桐如是說。
他心目中的係統,就是覆蓋所有需要具備高度專業的人持續投入才能做的事,包括教練團隊培訓、課程開發與輸出,以及用戶大數據跟蹤管理——專業人士隻需要謀始就行了,其他的交給機器,這是二十一世紀人類智慧與科技結合起來的最好方式。
王建平推著自己的輪椅在辦公室裏繞了幾圈,他在思考,而蘇桐看得出來他漸漸振奮起來的神色,好一陣子他抬起頭裏看蘇桐:“這玩意兒很貴。”
“是的。”
王建平攤攤手:“我們沒什麽錢。”
“我知道。”
這時候蘇桐抖出了最後的包袱,原來他並不是像之前說的要立足長遠,功在當代,利在千秋,而是回到了投資人的雞賊本色上:“係統本身呢,其實是將來才需要用的,現在我們要融資,那就跟模特麵試一樣,不需要給看**體,胳膊腿兒露一露,有照片看臉就行。”
王建平精神了:“你想先弄個模型出來,給投資人看?”
蘇桐笑:“是的,如果運氣好的話,說不定還能花一點小錢,讓人給咱們整個有時限的試用版出來,收上一兩個月數據,那就齊活了。”
王建平一拳砸在手心裏:“幹!”
蘇桐對“幹”這件事一直情有獨鍾,不管後麵接的賓語是人還是物。他對王建平現在也算得上是情有獨鍾,因為自從和四平接觸起來,王建平真的是給了他最多的信任、最大的自由。他從哈佛去華爾街又去萬邦,秉承的都是“資本家以高薪待我,我以加班報之”,而中國人更認的是傳統,所謂“人以國士待我,我以國士報之”,加班的風險是會過勞死,國士的風險是會一場空,但蘇桐覺得都可以一試。
既然要幹,接下來第一步,就是要在業內找到願意給他們低價做Demo,甚至能在實際場景限期應用的係統供應方,而這其實也是最難的一步——“低價”兩個字,就是攔路虎。
所謂做生不如做熟,蘇桐回到自己辦公室,一屁股坐下就拿出手機來看通訊錄。他以前投過不少科技企業,現在就看有沒有自己跟創始人直接認識的、業務也對口的能搭個關係,而另外有幾個姓名前標注麻省理工或波士頓的人,也是重點關注的對象,因為這些人要麽是在矽穀做工程師,多多少少能給提供一些技術指導或門路,要麽就已經在中國的互聯網創業大潮中下了海試深淺,不知道現在淹死沒。
那些沒淹死的,也許就已經變成了大魚。
蘇桐把他們的名字一個一個圈出來,再加上網上搜索到的能承接類似係統的供應商,單獨建了一個名單,給王建平發了過去,順便寫道:“我這幾天找這些人去談一圈兒,就不來辦公室了。”
王建平回了一個“好”,然後告訴他:“我這幾天也要去一趟大涼山,快過年了,給那邊的孩子送點東西,咱們回來見。”
各自的工作就這麽安排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