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屋內升起炭火,失去主人一夜的玉錦閣重新燃亮。

院落內外慵仆們來來去去,個個都忙著送熱水與幹淨的布巾,以及湯藥跟食物。大夫來了去,請了一個又一個,甚至還有禦醫。

看見龍翱抱著齊懷雪回來,他們雖然錯愕,從二夫人的下場得知道不能背著主子擅作主張。

龍翱好不容易將他冰冷的身子弄暖,但是齊懷雪依舊是在昏睡著,而額上也依然發著高燒;舊日有的喘哮症狀,更是在高燒間不時地發作。

每每發病都勉強地撐過了,但龍翱依然連闔眼都不敢地守著,也命令幾個大夫隨時候著不許離開。

每個大夫都說必須要燒退了才能有希望,但用盡了方法高燒還是蔓延了兩日仍不退,連喂他的藥有半數也被吐了出來。每次見到他唇邊溢出的藥汁,龍翱便感覺到失去他的恐懼與心疼,每每令他險些要抱著齊懷雪痛哭起來。

生平第一次,他發現自己竟是如此的脆弱不堪一擊,仿佛自己的意誌也隨著**人兒的氣息轉弱而點點消失。

他雖然反複不放棄地喚了喚,但人兒就是沒睜開眼看他;而即使他張開了眼,也根本不是清醒的。

他翻複間隻是不斷地囈語著,一忽兒喃喃道歉一忽兒難受地哭泣,更常是掉著淚喚龍翱的名字。

“殿下,您歇一會兒吧?”看著他憔悴得眼下泛黑,展勤忍不住上前去勸道:“這兒有大夫,還有我跟翠娘守著,沒問題的。”

想到齊懷雪這樣也幾乎可說是自己害的,但龍翱沒有苟責過他一句,令他心下的愧疚更濃。

龍翱搖了搖頭,眼光不曾從齊懷雪臉上移開。

沒有人的自責會比他更深。就連一開始下的不讓齊懷雪知道自己情感的決心他都沒有守住,他還配去指責別人什麽?

想到這兒,他紅了一雙虎目。

他無法恨母妃、璃玉,隻能恨自己……因為所有的錯都是他自己造成啊!若不是他硬是將懷雪帶來北方,他怎會受這些苦?若他有細細的察覺到周遭、好好地保護了他,他又怎麽會弄到這等地步?

“殿下,奴婢有些話想說。”翠娘站起身,一跛一跛地走了過來。

“嗯,坐下說吧。”他揮手,讓展勤搬來拿椅子。

“謝殿下。”她坐下,欲言又止地看了展勤一眼才道:“殿下,您是不是……愛著少爺呢?”

一邊的展勤震動了下,屏息著看見龍翱回過頭來,緩緩的點了下頭看著**的人兒道:“沒錯,我愛著他。”

果真是如此。展勤歎了口氣,了然取代了心中的震撼,而那抹強烈的反對情緒更是消失無蹤。

他不知道該怎麽分辨對錯,也或許賢妃與殿下都沒錯,他隻知道他不能夠再背叛自己的主子了。

“殿下有告訴少爺麽?”翠娘眼中有著欣慰地問。

“我是告訴過他,但是——”龍翱的聲音一窒,深深自責地道:“我不該這麽做,是我害了他。”

“少爺沒這麽想。”她定定地說,問:“那麽,二夫人該怎麽辦?”

同為女人,她其實深深明白璃玉的心情與舉動。但情感一事深不可測,誰能不傷害他人而相愛?

“璃玉是我對不起她,我會與她說清楚。”歎了口氣,低聲道:“我也萬萬沒想過,自己竟然會這麽地——愛一個人。”

這幾日在病榻旁,他反反複複地想了許多,包含對母妃、以及璃玉。

如果想要保有懷雪,勢必的,他就得放棄掉許多東西;然而有了這種決定後,他雖有些遺憾,卻沒後悔。

跟前的人若失去,他此生也沒了意義與依歸。

“少爺也是喜歡著殿下的。”翠娘溫柔地道。

“我知道,他說過許多次。”他苦笑了下。

單純的懷雪雖喜歡他,不懂情愛。他雖有失望,但也知道這是無法勉強的。

“不,奴婢說的是,少爺與殿下是相同的。”她看見龍翱震動回頭,又確認地點了點頭歎道:“在城門外,少爺親口對奴婢說過他喜歡殿下……他哭著,他喜歡您,喜歡得不知該如何是好。”

龍翱霎時彷佛聲音啞了,張著嘴什麽話都說不出口,就連思緒也變得一片空白。

他得到了麽?他真的得到了……他以為自己是該因為狂喜而笑,但他這才體會到原來得到所愛,會讓一切心緒漲滿感動、令人想落淚。

“懷雪,快醒來……”他低下頭,輕輕地將臉埋進他的發間,暗啞著聲音哽咽呼喚,“求你快醒來……我在這兒呀!”

別離開我,醒來看看我,我的人兒……

他驟然地想起了那南京秦淮河畔伸出牆頭的綠蔭下,那雙黑白分明的純淨眼眸,被自己嚇到而跌落的模樣;他想起他第一次在自己的掌心寫字時,如春雪般化開的感覺,觸動了知覺更觸動了他的心。

或許在那一瞬間起,他就已經他牽動。

他想起他見到自己時的驚喜、想起他微怯的眼眸跟笑、想起他總用那冰涼的指尖觸摸自己的臉頰,擔心地問著他是否不開心。

懷雪啊,他如何能夠不愛他,如何能失去他?

“殿下,”大夫中的一個走了過來,小心翼翼地開口道:“小的們想這麽下去不是辦法,所以……”

“所以什麽?”龍翱驟地回頭,目光狠戾地射向他。

“是這樣,這位少爺一直無法用藥,若是高燒今夜仍不退,那麽小的們也真沒法子了。”他退了幾步看著龍翱驟變的神色,大著膽子吸了口氣,“所以兵行險著,有一種藥有半成的機會可以令他退燒。但這藥藥性奇強,若這位少爺撐不過這藥性的作用,那麽也有可能會……”

“什麽藥?”龍翱迅速地截斷他問。半成也是機會,他不能眼睜睜看著懷雪生命漸漸消失。

“翠玉果。”

“今年三月,北方曾進貢過兩顆。”展勤立刻想起地對龍翱道:“一顆皇上收存在庫房,一顆給了皇後娘娘。”

龍翱怔了怔,咬著牙緊緊地握住拳。

不管他告不告訴父皇理由,父皇都不可能會給他;但皇後娘娘向來忌諱他,怎麽可能將這樣東西給他?

他十分清楚明白,這世上,隻有一人能輕易取得這樣東西。

那人就是皇後名下子嗣、昭帝最為寵愛的二皇子——鳳翾。

見到龍翱冒著風雪突然來訪,挑簾而入的鳳翾訝異似地挑了下眉,才放下揭簾的手走入廳裏。

“怎麽今日突然來我這兒?”他俊美無儔的容顏上彎出溫雅美麗的笑,迎上幾步上下地看著龍翱道:“坐吧,怎地這麽狼狽?發生何事?”

嘴中說著像是擔心的話,眼神是冷冷地打量著來人。

“我有事請你幫忙。”龍翱不打算也沒時間繞圈,直接地說出來意:“我想要一樣東西,請你幫我拿到手。”

“有什麽東西得要我幫你拿?”他又淡淡一笑,姿態高雅地自行坐了下來,悠然望著屋外。

“翠玉果。”

“何用?”他問得簡潔。

“救人。”龍翱也答得簡潔,眼中隱隱有著焦急。

“什麽人?”鳳翾隻是保持著姿態,無所謂似地問。

“……於我極重要的人。”見到他意興闌珊的模樣,他微微地咬了下牙,“你究竟肯不肯幫?”

他與鳳翾根本無所交集,甚至在朝中各有支持的黨派互鬥爭。但今日一上門便是有所求,所以他並無把握鳳翾會出手幫他。

他有了準備知道自己必須給予鳳翾一些東西,但仍不習慣如此對人低頭。

“既是要我去求取的東西,我自有問清楚的權利不是?”鳳翾眼神微冷地一笑,站起身來走過他身邊回眸道:“你該相當清楚,我倆之間從無所謂情分,憑的什麽讓我去幫你求這藥?”

龍翱胸口猛然一窒,低聲道:“你想我怎麽做?”

“告訴我那個人是誰。”他優雅地道,彷佛剛才刺人的言語不存在過。

“……是一個少年。”

“少年?我還以為你沒這種興趣。”鳳翾覬挑起眉,微微笑了,“原來你真從南方買了小官?我本以為是訛傳,沒想到是真。”

賢妃的事情他早已聽說,所以對於這點其實早已經知道,一點都不訝異。問的原因,隻是想聽龍翱自己說罷了。

“懷雪他不是我買來的,也不是小官!”龍翱迅速低聲地斥反駁,無法忍受如此多人都這麽看待自己心愛的人兒。

“他有這麽重要?”他修長指尖揉揉眉頭,訝異地笑了聲。

“……他是我唯一愛的人。”他沒有遲疑的低聲承認,在這個素來是敵手的兄弟麵前坦白自己的弱點。

比起懷雪,這些東西早已經不重要。

“愛?別忘了他是男非女,你一生都無法將他收為妻妾。”他似覺得有點可笑了,眼底泛著光地道:“可別告訴我你除了他什麽都不要了,龍翱。”

“……若你指的是皇位,我並不想與你爭。”他直向他,鏗鏘有力地道。

皇位、名利、地位……他已經什麽都不想,隻要能留住懷雪的性命,一切身外之物全都可以舍棄!

“你真是認真的?”鳳翾訝異地挑了下眉,顯然是真的感到訝異且不信,“他值得你這麽做?”

他一直視為敵手的龍翱,竟然會為了一個少年放棄這一切?

他無法相信,也有些感到不悅。

“你若想要證明,我就給你。”他深吸口氣,握緊拳半晌後狠狠地咬了下牙,驟然對鳳翾屈膝跪下。

這一生除了父母,他從未跪過任何人。這屈膝一跪,代表他已經徹底地放棄了對皇位的冀望,甘願作為臣子了。

鳳翾雖保持鎮定,但也似被他突然的行為嚇了一跳,跟著皺起眉不解地瞪視他。

“這就是我給你的證明!”龍翱低沉著聲地道。

“……你當真不後悔?”鳳翾眼中帶了些困惑地淡淡笑了,怎麽也想不透為何龍翱會甘心如此做。

“不後悔。”他昴然無悔地道。

“是麽?”鳳翾無所謂也似不信地搖頭道:“也罷了,我這就進宮去見母後,你先回去等著,藥我會派人盡快送去。”

“我跟你一起進宮。”龍翱迅速地站起身。

“放心吧,既然允了你,我就會做到。”他俊美的薄唇彎出帶著冰冷的笑,“做個人情給你於我無傷,不是麽?”

鳳翾說完逕自地跨出門去,隻是此刻的他從未想過,多年後的自己也會遇上如龍翱這般的選擇與處境。

他不是不能懂得,隻是還未懂得了。

半時辰後,鳳翾派人快馬送了個木盒來。盒子裏盛的,是兩顆翠綠透明的果,散發出濃濃的迷人香氣。

顯然地,鳳翾連昭帝手上的翠玉果都輕易地要到了手,索性一並做人情地送給龍翱。

“殿下須注意一事,因為少爺就算喝了也有可能會吐出來,所以須用哺喂好讓他能完全下,這樣就算吐了,藥力也能及時收去大半。”禦醫將一顆果子搗擰出汁液,將殘渣的一部份先讓齊懷雪含在舌下,“這先頂著補氣,請殿下動手吧。”

“隻要喂他下這個就成了麽?”龍翱小心接過那隻一酒不到的汁液,示意翠娘從齊懷雪身後將他撐起。

“沒錯。但這果的藥力催發十分迅速,所以少爺吃了之後極可能會全身發燙,會比現在更加難受,不過若能熬過發汗就沒有大礙了。”

“若是不能呢?”他感覺自己的手微微地發抖。

若可以他狂喜,但若懷雪撐不過去呢?萬一他真的……

“這……”禦醫為難地道:“殿下,小的已然說過了,這賭的是半成的機會……至於少爺能否撐得過這藥力,小的實在不敢斷言哪。”

一來怕他的體力無法負荷,二來怕的隻是藥力發作時齊懷雪的喘症也跟著發作,若是在那時喘不過氣來,那就性命不保了。

“我明白了。”龍翱深深地吸了口氣,將不多的汁液迅速傾倒入齊懷雪的嘴中後迅速地複蓋上唇,防止汁液流出。

接觸的唇極為火燙,令龍翱心生**漾心疼不已。昏沉中的齊懷雪蹙起了眉,掙紮似地呼吸急促了起來,然而龍翱執著地緊著,直到確認他已吞下所有的汁液才鬆開。

“懷雪……”他輕輕地吻著他喘息著的唇,向那緊閉的眼瞼喃喃道:“你沒事的,絕對不會有事。”

安慰的話,更多是在安慰自己。

他讓齊懷雪躺下後,緊握住自己發抖著的手,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的臉。沒過多久,他額上像是有一層瑩瑩的水光漸漸泛出,膚色漸漸泛紅。

“不……”昏睡中的齊懷雪申吟了起來,不安地躁動起身軀,迅速將被子踢開。

“快將被子壓住,別讓他動!”禦醫慌忙地說完,展勤跟翠娘就慌忙上前去,龍翱給搶先一步連人帶著被子緊緊地抱在懷裏。

“不要、不要……好難受……嗚啊藹—”他極力地想掙脫,隻覺得有火在燒著他的全身,渾身的肌膚都燙得難受、痛得難受。

“懷雪,懷雪,你再忍忍!”龍翱心痛得似擰了起來,隻能束緊手臂喃喃地一聲聲安慰,並伸手擦去他額上的汗水。

為什麽偏要他受這份苦?為什麽自己隻能看著他受苦!

“不要礙…嗚,龍翱,翱……藹—”淚水不斷地從眼角溢出,根本不知道就在身邊的齊懷雪隻是難受至極地哭著。

屋子內昏亂淒楚的哭喊持續著,令屋外的人聽了都不忍心地別開眼不敢看;但龍翱隻能咬緊牙關,忍著即將跟著潰堤的不安跟心痛,緊緊將抱在自己懷裏。

他不能放也不敢放,隻怕一放手,就永遠失去了他。

“嗚……唔……哈……”齊懷雪是喘息又是申吟,但在無數次掙紮後似乎終於失去了氣力,隻有淚水依然不停。

翠娘在一邊含著淚不斷的擦拭越滲越多的汗淚,焦急地看著汗水染濕了發。高熱漸漸退下,但人一點醒轉跡象都沒有,更連呼吸都像要停止了似的越來越短而微弱。

“懷雪?”龍翱全身發涼地看著那張褪去火紅蒼白如死的臉頰,不斷地反複呼喚,因恐懼而發顫了。

如果他真的撐不過去,那該怎麽辦……該怎麽辦?!他的心仿佛淌血似的,身軀越來越覺得發涼茫然。

不不!他無法忍受,他不能忍受他不看自己!不能!

“懷雪,你看看我……”他終於忍受不住地低喊了起來,搖晃起懷中的身軀啞聲道:“你張開眼睛看看,我在這兒!”

求你,張開眼睛看看,別離開我!

“殿下!”他身後發出了數聲驚呼,“快住手!”

龍翱一驚地停止動作,但不是因為那數聲製止,而是跟前顫動了動、緩緩地張開的眼瞼。

“懷雪?”他屏著呼吸,小心翼翼地喚。

他究竟是真的醒了,還是隻是昏沉的張眼而已?

“翱……”齊懷雪喃喃地喚著,散渙的眸光在恍惚似的半晌後,終於緩緩地在嘴角綻出了笑,“你回來了?”

龍翱渾身一震,霎時間忘卻了呼吸,呆愣地看著眼前的笑容。

“……我回來了。”他喃喃回應著,將臉埋入他的胸前悶著聲哽咽地回答:“回來了他的人兒,終於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