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一處好地方。”

山穀靜寂無聲。待走出了山穀,一匹馬停在穀外的小路上,蘇鬱岐拉著皿曄的手:“上馬吧。”

皿曄遲疑了一瞬。因為知道這是幻境,所以眼前這個蘇鬱岐必然是他幻想出來的,既是幻想出來的,就沒有跟她走的道理。

他得留下來,去救那個孤身一人陷入囹圄的真正的蘇鬱岐。

可他最終也沒有能讓理智戰勝情感,隻猶豫了那麽一瞬,便情不自禁隨蘇鬱岐上了馬。

懷裏的蘇鬱岐溫軟馨香中又別有一番冷凝韻致,和平日裏在他身邊時別無二樣,讓他漸漸迷惑,這究竟是真是假?

駿馬奔馳一個多時辰,一忽兒天就亮了。他們停在一處山巒下,皿曄抬頭望,這處山巒他識得。

西山。那個他打算留下蘇鬱岐的地方。

山裏果子飄出香氣,蘇鬱岐歪在他胸前,嗓音甜膩:“我想吃蘋果了,去摘給我。”

他忽然很怕這一去她就會消失不見,便道:“我和你一起去。”

蘇鬱岐痛快地答應了,攜著他的手下馬,此時天亮,她猛然就發現皿曄的肩膀受了傷。

“你肩膀怎麽了?”

“哦,沒什麽,闖鎖魂刀陣的時候傷到了。不礙事的,你不必驚慌。”他微笑著安慰蘇鬱岐。

竟然是真的嗎?瞧,連肩上的傷都是真的,他甚至還感覺到了透骨的疼痛。

蘇鬱岐拉他到一處山石上坐下,給他處理傷口。雖然她瞧著還算鎮定,但給他治傷的手一直在發抖。他忽然想起那次被蠱屍傷到,傷口十分嚴重,蘇鬱岐那時也是這樣。那是因為,她那時就已經很在乎他了吧。

原來打那時她就開始愛上他了。

皿曄嘴角忍不住挑了起來。

蘇鬱岐給他把傷口包紮了,執意要帶他去看大夫,說這樣重的傷,不看大夫不行,他拗不過她,隻能先和她去城裏找大夫。

在城裏找了一位專治外傷的大夫,重新把傷口處理過了,這才又返回到了西山。蘇鬱岐指著一片果園,道:“原來你買了整個果園下來,是一早就準備好和我在這裏隱居避世了吧?”

他笑笑,沒有否認。

蘇鬱岐拉他在園子裏摘了一籃子蘋果,然後坐在一塊平整的山石上,邊啃蘋果邊曬太陽,她笑得從未有過的輕鬆愜意:“玄臨,蘋果酸酸甜甜的,真好吃。你也吃一口,奔波了一夜。”

皿曄就著她手裏的蘋果咬了一口,看著陽光下她那張美得不可方物的臉,臉上那紅潤的嘴唇,蘋果吃完的時候,就情不自禁吻了上去。

纏綿至斯,溫柔至斯,令他欲罷不能。

若得相伴到永久,惟願此夢不會醒。

但好夢終究會醒。

“皿曄,放開她!”

背後響起了祁雲湘的聲音。

皿曄的臉色漸漸沉了下來,嘴唇在蘇鬱岐的嘴角停了一瞬,才緩緩離開,緩緩站起身來,冷傲地看向祁雲湘,“祁雲湘,也好,省得我跑一趟了。咱們的恩怨就在這裏解決了也好。”

他手中拿著從皿鹿那裏借來的寶劍,本來是要拿這劍闖鎖魂陣的,卻沒想到用在了祁雲湘的身上。真是命也運也。

祁雲湘麵色也極冷:“是時候分個輸贏出來了。贏者得蘇鬱岐,輸的,退出。”

皿曄冷冷而笑,“她不會是你的。”

蘇鬱岐緩緩吃完手中剩下的那半拉蘋果,站起身來,看著他二人,語氣極冷:“你們當我是什麽?戰利品嗎?”她忽然揚手,一隻匕首自她的衣袖之中飛出,射向一棵果樹,“哢嚓”一聲,果樹被攔腰截斷,栽倒在地,連帶果樹上的蘋果都滾落一地。

“要死,你們給我死遠點,別髒了我的地方!”

話音落地,她決然離去,連頭都沒有回一下。

皿曄見她走了,急忙去追,但還沒有追上,背後就有一股涼風殺到,沁骨的涼,他下意識地出劍,格擋,卻不想祁雲湘不躲不避地朝著他的劍就撞了上來,寶劍直插他的心髒部位。鮮血流出來,迅速染紅了他的白衣。

皿曄愕住了。

祁雲湘忽然露出猙獰的笑:“皿曄,我得不到她,你也休想!我死了,看你怎麽向她交代!”

“祁雲湘!”

皿曄恨得牙癢癢,但一切皆已成定局。那一劍的位置太正,祁雲湘根本不可能有活路。祁雲湘死在他的手上,她會恨死他的。

皿曄十分無措,“祁雲湘,你就算死,也不肯她能好過嗎?”

“你們不讓我好過,我為什麽要讓她好過?皿曄,我死了,這天下必然被裴山青得去,裴山青是不會放過你二人的。接下來的路,你們慢慢走吧,恕不奉陪!”

祁雲湘忽然將身體裏的劍拔了出來,鮮血立時迸流,濺了皿曄一身一臉。祁雲湘的身體緩緩倒了下去。

皿曄怔愣了那麽一瞬間,回頭去看蘇鬱岐,已經不見了她的身影。他急忙去追,沿山路追了許久,最後在果園後麵的院子裏找到了她。

她坐在院子裏的石凳上,螓首低垂,眼淚一滴滴掉下來,滴在她麵前的石桌上,汪成了一汪水漬。

皿曄上前急急同他解釋:“鬱兒!我不是故意的,你相信我!我不是故意要殺他的!”

“你自然不是故意殺他,可你瞧不出來,他是故意要求死嗎?他是故意死在你的劍下,讓你我再不能在一起。你那麽聰明的一個人,怎麽會瞧不出來他的詭計呢?”

皿曄腦子裏全是祁雲湘臨死前那得逞的狂笑。

“你們不讓我好過,我為什麽要讓你們好過?”

“皿曄,她會心懷愧疚地過餘生,你也會。”

“裴山青是不會放過你們二人的,你們不會有好結果,接下來的路,你們慢慢走吧,恕不奉陪!”

他和蘇鬱岐是走不下去了。

“鬱兒,這就是我們的結局嗎?我們千辛萬苦走過來,難道就這樣走散了?”

蘇鬱岐抬起滿是淚痕的臉,眼睛裏全是悲戚,“玄臨,上天沒有給我們這段緣分,強求不過是兩敗俱傷,兵荒馬亂。”

“若我定要強求呢?”

皿曄人生第一次這樣執拗、這樣置禮義廉恥於不顧。

蘇鬱岐的淚珠戛然而止,像是從來沒有認識過皿曄,定定地瞧著他,“玄臨,不可以。”

皿曄沉默了好大一會兒,卑微的眸光漸漸沉入戾氣,“當初建立誅心閣的時候,大約便已經注定,我一輩子要受誅心之痛。你父母死於我母親之手,你也毀於我的手上,蘇鬱岐,如今即便不和你在一起,我也是要一輩子都受良心的譴責,既是如此,倒不如和你在一起,圖一個身體的歡愉也好。”

蘇鬱岐驚愕地望著他,眉心蹙得極深,“玄臨?”不,眼前站的這個人一定不是她的皿曄。她的皿曄是一個傲骨錚錚又正直的青年,絕不會做這樣沒有下限的事情。

她的皿曄卻不那麽溫柔地用衣袖抹了一把她臉上的淚痕,一探手,將她橫抱入懷中,她一驚:“玄臨,你要做什麽?”

“回曇城。既然祁雲湘已經死了,你想要他一統這雨師江山也是不可能的了。那就隻有你我回去,與裴山青和容長晉一決生死。”

“你……你要那個位置?”

皿曄陰鷙一笑:“有何不可?祁雲湘可以,我為什麽不可以?蘇鬱岐,我要你,也要這江山天下。如果你膽敢離開我,我就毀了這萬裏河山。”

皿曄清晰地感覺到,現在的他,身體裏住著兩個人。一個是身體的主人,做著一個可怕的夢,一個是夢裏的人,做著荒唐可怕的事。他清醒地看著那個人瘋狂入魔,卻不想阻攔。

說是夢,其實也不是夢。他明白,這其實是來自他心底的惡魔。他恐懼祁雲湘會為了得到蘇鬱岐而不折手段,他恐懼如果江山交在祁雲湘的手上,他擁有了他所不能抗衡的力量之後,就會迫使他放棄蘇鬱岐。所以,他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提劍殺了祁雲湘,自己要霸占了這江山天下,困蘇鬱岐在自己的身邊。

原來,自己的心裏還埋藏著一顆這樣的惡魔種子。

若不是進了鎖魂陣,他還不知道自己竟有這樣可怕的想法。

當初蘇鬱岐中了魂塋之後,夢裏是進入了一個美麗的桃花源,那裏有她的父親母親,還有一個虛幻的皿曄,他們生活得很快樂。那是她心底埋藏的渴望,純淨而美好的渴望,沒有戰亂,沒有霸占沒有紛擾世事恩怨糾葛。

那個做著夢的皿曄,忽然打從心底裏升起一股挫敗無力感。他隻覺配不上蘇鬱岐。她的心底裏是純善靜美,而他的心裏,埋藏的是惡魔的種子。

如果是這樣,那還不如不要回去現實裏了。就讓自己死在這惡魔的夢裏,不再去給蘇鬱岐添困擾,也避免他可能會犯下的滔天巨惡。

他催馬,往山外疾馳,目的地,曇城。

霸占了這天下,霸占了蘇鬱岐,也算是對夢外那個人一個成全吧。

快馬加鞭,日夜不休,往京師曇城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