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9.339不悔今生相識(三更一)

主人回到城堡,房間的燈便熄滅了。甚至比整個城堡裏所有房間的燈都先熄滅的。

可是夏佐和森木卻都知道,主人沒有睡。

夏佐立在夜空之下,仰頭望向主人那扇黑了的窗口,久久收不回目光。

下午的事,網絡媒體上都已經報出來。他雖然派人及時滅火,但是最初的消息還是流出來了。他都看見了,看見了時年依偎在湯燕卿的懷裏,兩個人一同對著先生一個人。

先生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那兩個人麵前,站在媒體的眾目睽睽之下,沒有人陪伴,更沒有人支援。那一刻夏佐心如刀絞。

那是他身為仆人的恥辱,陪伴了主人這麽多年,卻在最關鍵的時刻沒能陪伴在主人身畔,沒能護住先生鯽。

夏佐想起自己與先生的相識。

那是在越南的孤兒院。先生在亞洲每到一地,除了尋找古老的文物之外,第二個必經的行程便是尋訪當地的孤兒院。那些貧苦地區的孤兒院都生存得十分艱難,院裏的孩子吃飽肚子都是一個難題。他當時是院裏最大的孩子,是大哥,他知道院長的難處,他便親自帶著孩子們開荒種地。

院裏的孩子還有一半是因為有病有殘疾才被遺棄的,所以雖然孩子不少,可是真正能幹活的卻沒有幾個。他是帶著一幫孩子一起忙碌,可是那一大片的農田,事實上卻主要隻是他和辣妹子兩個人的任務。他們兩個那時候也還很小,每天吃不飽還要將自己的食物大半分給更小更病弱的孩子之外,還要在大日頭底下去忙農田裏的活計。辣妹子就曾無數次暈倒在田壟間……

那段日子太苦了,苦到許多次他都擔心辣妹子活不下來了,他恨自己的無力,恨自己除了抱著辣妹子在田間悄然落淚,沒有半點改變現狀的能力。

就在那一年,先生出現了。

他也同樣十分年輕,比他大不了幾歲。他記得先生第一次出現在視野裏,是坐在當地村民用竹竿搭成的滑竿上,穿一身白衣,滑竿遮陽頂棚映著他同樣紙一樣蒼白的臉。

而他自己,因為長時間在日頭底下勞動,早就曬出一身的黧黑,跟那個蒼白的少年比起來,簡直是兩個世界的人。

也看見了他,於是那個蒼白的少年叫轎夫停了下來。滑竿遮陽棚下蒼白的少年,轉著藍色的眼睛,望向站在日頭底下一臉絕望的他,盯住他綠色的眼睛。

他們兩個,在這樣大的世界裏,偶然邂逅,便發現了彼此身上與自己相同的地方。

——他們兩個都是東方人的外形,可是卻都有一雙豔色的眼睛。

蒼白的少年便用英語問他,是否知道孤兒院怎麽走。他無聲點頭,抱著辣妹子走上來。

蒼白的少年垂眸望了一眼他懷裏的辣妹子,然後吩咐落轎,他竟自己拄著手杖走下了滑竿,向他歪歪頭示意他將辣妹子放上去。

他自然是心疼辣妹子的,可是他還是不由得盯住眼前這個蒼白的少年,上下看了好幾眼。

他好瘦弱,而且從下轎的姿勢,以及奶年紀輕輕卻握著手杖的狀態能看出來他腿腳有些問題;而他周身的蒼白則說明他極少出門,極少曬太陽。這樣病弱的一個人,讓他有了片刻猶豫,最後忍不住說:“不用了,你坐吧,我抱著她就好。她跟我一樣堅韌,隻是暈了,不會死的。”

蒼白的少年沒說話,隻是堅定地按住了他的手腕。那無言的力道卻叫他不知怎的,不敢違抗。

最後辣妹子躺在了滑竿上,被轎夫抬著走。而他則小心翼翼跟在那蒼白的少年**,唯恐那個人走在烈日照耀下的凹凸不平的田壟上會有生命危險,可是他不敢貿然上前去扶,隻因前麵那個人的氣質太過清冷,叫他不敢靠近。

可是他也是白擔心了,那個人雖然看似時刻都有跌倒的危險,卻實則一路緊緊跟住了當地轎夫的腳步,一步沒落地一同走進了孤兒院的大門。

孤兒院裏缺醫少藥,那個蒼白的少年便親自替辣妹子醫治。院裏的孩子們都被那個迷住了,看年紀輕輕的他明明是初來乍到,卻能隨便一指地上的荒草,就知道那草是否能入藥,然後吩咐孩子們去煮了來灌給辣妹子喝,辣妹子當晚便清醒了過來,沒有了大礙。

他是院裏的大哥,又擔心辣妹子,於是始終都守在那個蒼白的少年身邊。

他們沒什麽交談,性子裏都不是多話的人,而且仿佛也都不甚善於與人交談,於是那無聲的彼此陪伴和默默的觀察,反倒讓兩個人對彼此都加深了認識和印象。

那個人在院裏住了三天。

三天裏,用心照顧著辣妹子;三天裏也仔細觀察著他的一言一行。三天後,辣妹子痊愈了,那個人留下一大筆錢,然後跟院長隻提了一個條件:要帶他走。

那時候院裏的孩子很受欺負,都是他帶著弟弟妹妹們去打回來,所以所有的孩子一聽他要走就都哭了,懇求他留下來。可是院裏的情況實在太苦,而那個人留下了那樣大的一筆錢,夠院裏重新修建好樓房和院牆,夠院裏的孩子們

安安穩穩地吃飽穿暖十年。

所以他再不忍,卻也還是為了那一大筆錢,毅然收拾好了自己的行李。

倒是走的那天,那個人一身白衣站在熾烈的陽光、以及周遭的一片荒草間,回眸淡淡地望著他:“就算你不跟我走,我那筆錢一樣會留下。我用那筆錢不是買你。”

他反倒更堅定地點了頭:“我跟你走。”

他們走的那天,所有人都哭了。天上的太陽照得他頭昏腦漲,無法思考。

最後是辣妹子衝上來將他打倒在地,哭著指責他,說綠眼睛的人果然跟他們不一樣,留不住心,也不甘困苦,終究要為了自己的前程拋棄了他們所有人……

她出拳很重,他卻一下子都沒有避開過。她養病三天,他守著她三天,他自己三天水米未進。

他被她打倒在地,打了個半死。

最後是那個人上前攔住了辣妹子,沒有溫度地對她說:“你要是不甘心,將來就自己來找他。”

他那天被打了半死,但是他心裏沒有痛楚,反而充滿了感激。因為被打了半死,因為一路昏迷著,他才不用最後去麵對院裏孩子們的眼淚,不用最後去麵對……辣妹子那絕望的目光。

他知道他走了之後,整個院裏就是她最大了。以後那些種田、保護弟弟妹妹跟人打架的事情,就都隻能落在她一個女孩子的肩上了。

一想到這個,他的心就疼得要碎掉,可是那時候的他無力改變。

他一路昏迷著被那個人帶上了飛機,帶到了M國,送進了學校,接受了精英的教育。

先生知道他是當年在越南殖民過的法國人的後裔,於是暗自查了他的出身,幫他找回了那個拋棄了他和母親的法國人的姓氏:夏佐。

他不想用,先生卻按住他的手腕,告訴他:“那個人越是要拋棄你,越是不肯給你這個姓氏,你反倒越要用自己的能力找回來。你用這個姓氏,便是對那個人最好的回擊。而你自己若是不喜歡這個姓氏的話,那你就用中文來理解好了。”

“夏,是夏天,是我第一眼看見你的那個季節。那麽熾烈的眼光下,你抱著那個女孩兒的眼睛熾烈得奪人。讓我看見了你的內心,你的重情;”

“而佐,是輔佐,就如你現在陪在我身邊,成為我最信任的人,幫我完成我想要做的事。”

於是他才豁然開朗,欣然接受了這個名字。

那時候的他也都明白,先生談論名字的時候,說的不止是他,也是先生自己啊。

他跟先生雖然是雲泥之別的兩個人,可是身世和血統卻有出奇的相似。都是混血的孩子,都是被父親的家族漠視和遺棄的私生子,都是孤單絕望的環境裏不屈不撓地長大,也都有一顆……不甘的心。

所以先生一眼看中了他,所以先生將他留在身邊成為最信任的手下。因為他們兩個人就仿佛是鏡子的兩麵,都從對方身上看見了自己,都用對方的存在來鼓勵自己。

森木從門內走出來,低聲說:“怎麽辦?先生還是不肯開門。不如你陪我去敲敲門?”

夏佐搖頭:“我知道該怎麽做。”——

題外話——【今天三更,稍後還有兩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