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近處,阿月發現不但他沒打傘,連書船也沒關上小門。本來這船就是為了給他平日看書用的,因此船篷外特地造了兩扇結實不透風的木門,下雨時關上,雨水也拍不進裏頭。這會卻敞開了,阿月隻瞧了一眼,外頭的書都濕了大半。

連視如性命的書都不要了,阿月知道他心情真的不好。繞到前頭,許是坐在雨裏很久的緣故,臉已經凍的鐵青,她撐傘遮了他大半:“陸哥哥,外頭冷,我們進去吧。”

陸澤微微抬眼看看她:“阿月進去吧。”

說話間,雨勢更大。起了風,雨珠亂飛,撲入書船中。阿月忙把傘往他懷裏塞,爬上船將小門關上,關完前後兩頭,再回來那傘卻垂落池中。她愣了愣,不敢過去拿。

自從在宮裏差點被溺死,她就不喜歡水,更不敢去撈池子裏的東西。沒有可信的人在身邊,她連池子都不願去。

陸澤不聞阿月出聲,忽然想起她不敢涉水。回頭看去,人卻還蹲在船板上愣神盯著那被夾在荷葉中的傘。他緩緩起身,直接下水拿了傘回來,水漫過鞋麵,冷的已經沒感覺。他抖落傘上的水,撐她頭頂上,一手捉了阿月的手腕,要領她下來:“快回去。”

“陸哥哥。”阿月反抓了他的袖子,認真道,“陸哥哥,你還小,三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陸澤麵上緊繃,好一會才說道:“為什麽你們總是將我當做不懂事的黃口小兒?我自覺並不比有些及冠的人差半分,可為何不給我機會。什麽仍需磨礪,什麽不可擔起重任,根本不可理喻。”

阿月著實意外,她從未見他這樣激動,聲音在雨裏還能聽見滿是生氣和難過,一時不知要說什麽。

陸澤強壓情緒:“父親去聖上那裏通了氣,將我的卷子丟在一旁,連審閱的機會也不給。既然如此,又何必讓我去考,讓我空有抱負。”

阿月急了:“陸哥哥,天生我材必有用,也不是隻有做官這一條路才能實現你的抱負呀,東林叔叔也沒做過官,可是別人說起他,都是很尊敬的模樣。東林叔叔可以,陸哥哥也一定可以。”

話落,卻見他冷冷一笑,這冷笑帶滿了自暴自棄,驀地讓阿月覺得生氣:“當初你不願拜師,說你不要做第四代,你要做第一代,你忘了嗎?陸伯伯是你親爹,他不會害你的,今年不行,下次再考。”

“即便去了,他也會再將我刷下來。”

阿月大聲道:“那我的名字借給你,我的身份借給你。你用我的身份去考,他們就找不到你了。”

陸澤怔鬆片刻,借名字?真是孩子氣的很。可這樣認真和激動,卻不是糊弄他的。真不知是自己難過還是她難過,話說到後麵竟然抹眼淚了:“阿月……”

阿月吸了吸鼻子,甩甩他的手,沒甩開:“陸哥哥應該跟阿月一樣笨,笨點好。陸伯伯對你挺好的,他說你該磨礪,那陸哥哥想過要磨礪什麽沒?”

“想不通。”

“那陸哥哥問了沒?”

陸澤頓了頓:“沒有。”

阿月倒是想通了:“陸哥哥滿心傲氣,才不會低頭問別人這些。”他就是傲氣,高傲的不許別人侵犯他一點自尊心。可是這樣不行,連她的祖父,那個受百姓愛戴,聖上榮寵有加的祖父都對很多人謙虛有禮,連東林先生提起祖父也是敬佩語氣,沒有人是至高無上的,也沒有什麽事都是一帆風順的。

“傲氣……”

陸澤念著這詞,阿月又說道:“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古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她頭一回覺得背書這樣好用,以後她要好好念書,才能以理服人。

“阿月的道理總是這樣多。”

“那說服了陸哥哥沒?”

陸澤心裏完全沒有芥蒂並不可能,父親的行事手段對外人果狠,對自己也一樣,甚至更狠心:“父親他難道不怕我一蹶不振麽。”

阿月見他終於平複了心緒,這才笑笑:“跌倒了再爬起來的才是陸哥哥啊。”

陸澤倒是想明白了,這根本也是父親給自己的磨礪,太脆弱的人,也不配做陸家人。他要做大人做的事,父親給他的磨練,其實也是大人的。靜靜看她,問道:“要是爬不起來了呢?”

“那阿月會拉陸哥哥一把。”

陸澤笑笑:“阿月已經拉了我一把。”他抹去她臉上的淚和雨水,“進去吧。”

阿月還是蹲著沒動:“一起麽?”

“嗯,一起。”

她這才挪著小短腿下船,哆哆嗦嗦的抱怨:“冷死了。”

陸澤忍不住又催促她快回家,卻見她又折了回去:“先把書搬回屋裏吧,不然它們也要冷死了。”

哎,書又怎麽會冷。不愛念書的阿月是覺得裏頭有書魂嗎。陸澤拉住她:“我讓下人過來搬。”

阿月這才停住:“在外麵的書都濕噠噠黏在一塊了,要很小心。”

“嗯。”

“先用暖爐烤烤,等日頭出來,得曬曬。上麵的字跡一定化了很多,書泡了水,也會皺巴巴的,熨不平整……”

聽著她又話嘮起來,陸澤心裏有著說不出的平靜,等到了廊下,阿月也要回去了,鬆手之際,一瞬失落。這手,他想一直握著,不想放下了。

六月,慕韶華為期兩年編修的國史已入尾聲。七月,書成,聖上嘉許慕韶華行事嚴謹,為人忠厚耿直,兢兢業業不居功,升任翰林院侍讀學士兼禮部郎中。

日月如梭,一眨眼,安安穩穩已過三年,阿月十二歲了。

夏,熱的大地蒸騰,在外頭走上半個時辰,都要得暑氣了。

慕家大宅,庭院滿是綠景,地上鋪著石,夾著幾根石縫而出的雜草。一個高挽發髻的婦人坐在亭中,穩穩勾線,繡著一朵快成型的梅花。

“娘。”

聽見有人喚自己,方巧巧抬頭看去,見了那身形矯健英姿颯爽的少年,真是越看越喜歡,就是黑了點:“長善,又要出去麽?”

慕長善笑的略羞赧,方巧巧眼尖,悄聲:“去見你的滾滾姑娘麽?”

“不是。”慕長善不好說謊,偏頭看亭外景致,“是阿月拉著我去隔壁曬書,興許……會去很多人,指不定會碰巧見著誰。”

“原來隻是去曬書。”方巧巧輕歎,“還會指不定碰巧見著誰。”她笑笑,這幾年他什麽都變了,更果敢,更英氣,唯有提起寧如玉還是會羞赧。要不是怕他被自己嚇著,她倒真想說“莫怕,你黑著,臉紅了也瞧不出來”。身為生母這樣打趣自己的兒子好像要不得。

一會傳來朱嬤嬤痛心疾首追著喊的聲音“走慢些,哪有姑娘家這樣大步流星走的,沒規矩”。

方巧巧笑道:“你妹妹來了。”

慕長善歎道:“我那調皮又嘮叨的妹妹來了。”

兩人往那看去,阿月穿著一件素雅襖裙,麵頰有著少女特有如施了粉黛的紅嫩,雙眸流盼生光,滿含靈氣。微微一彎,見了暖暖笑意,也見了幾分靈動。整張臉水靈的能捏出水來,恰似明珠美玉無瑕,很是俏皮可愛。

她步子確實很快,一見了兩人,走的更快,朱嬤嬤都要炸毛了。她是不跑了,但是這走的比跑還快,真教她鬧心。

進了亭子,阿月隻覺頭頂都要冒火了:“好熱呀,娘。”

慕長善忍笑:“阿月怎麽對著桌上的冰渣說這話?”

擺明了是想喝冰水,方巧巧阻了她,笑道:“娘之前就和你說過,要少喝。昨天喝過了,現在不許。”阿月正在長身體,算起來,這兩年也該要來癸水了,生冷的東西得少碰,她得好好把關。

阿月不明所以,饞的不行。忽然想起隔壁家來,此時定會鑿好冰,備好梅湯等著他們吧,眉眼彎彎,很是誠懇:“哥哥,我們過去吧,再不去大哥要過來捉我們了。”

兩人都沒猜著她的歪心思,方巧巧還囑咐慕長善好好護著她,別闖禍。

阿月心裏憤憤,兒時是常闖禍,可如今她乖著呢。

到了陸家,開門的依舊是範大。阿月進去,他又照例比了比高度,雖然一年比一年高,但他還是覺得阿月長的太慢了,連同齡的寧家姑娘都比她高半個腦袋了。

穿過廊道,已聞人聲。

日頭明媚,陸家要曬一日書,來幫忙的人可不少。

阿月一眼就在那熱鬧的人堆裏看見了陸澤。

陸澤年十六,同慕長青一樣,個子拔高,清清瘦瘦。但較之慕長青的溫潤如玉,他卻更像一塊冷玉,很是沉穩冷靜。阿月看著那盤冷麵,默默想著,真是連這夏日熾熱都化不了他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