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台上,姒白茅輕笑之間,接過墨者送來的試卷,展卷一抖。

那“嚓嚓”的紙聲,便好似要宣稱將檀纓處刑一樣。

檀纓明明已無意再爭,隻是那黃洱硬挑這事罷了,就一定要再這樣折辱他一次麽?

清談之前, 秦學士或還對檀纓有幾分妒意,為他的出醜暗暗叫好。

但此情此景,卻又難免替他不甘,好像姒白茅對祭酒與檀纓的折辱,也打在了自己臉上一樣。

但祭酒司業都沒叫停,他們又有什麽開口的理由。

沉寂之間,姒白茅已視著卷麵,朗然開口:“此卷近半解題有誤,故列為下等。

“我隻取錯得徹底的一例解析, 以正視聽——“題曰:“【有一木球,一鐵球,大小相同,鐵球倍重於木球。

】“【兩球由靜止起,並行自山巔順一直坡滑落,後順勢滾入一弧形低穀,最終停至穀底。

】“【不論氣阻山顛, 請述兩球行至穀底時的速度之比,再述二者至穀底後的受力之比。

】“此為物學基理,凡通讀《墨學物典》第二卷者,解之甚簡。

“物典有述:運動分為天驅之動與力驅之動。

“此題中,前半程為天驅之動,即如‘木、鐵’這般屬“重”的物體,會自行沉向宇宙之底, 即我等腳下最深的地底。

“物典再有述:凡天驅之動,物體倍重則倍快,介質倍濃則倍慢。

“此題明示‘不論氣阻山顛’,故無須考慮介質與損阻, 隻需知鐵球倍重於木球,便可得鐵球之速倍於木球。

“而到達穀底順弧而上時,兩球開始受到低穀的阻礙,此即力驅之動。

“物典有述:凡力驅之動,同力相推,則倍重者倍慢;“同重被推,則倍力者倍快;“若二者同速,則力重之比相同。

“再看兩球,鐵球倍速且倍重於木球,最終仍未能破穀而出,失速而止。

“依上說稍作推算,便可知鐵球受到了近4倍於木球的力。

“至此,題已盡解——“行至穀底時,鐵球倍速於木球。

“行至穀底後,鐵球受力四倍於木球。

“此題為墨考第一題,隻為練筆醒腦而設。

“不要說諸位學士,便是隨便一個學館的稚童也可解之。

“我也未曾想到,秦宮竟有兩位學士會錯在此處,竟連錯都錯的一模一樣。”

姒白茅說至此, 聲音微微一揚, 道出了檀纓的答案——“通過底點時速度相同,鐵球的受力是木球的兩倍。”

呼隆隆……

學士們難免淺聲一呼,卻又努力克製著不去對視,不去看檀纓。

對於他們來說,這個錯誤已經不是能不能錯了……

倒更像是故意錯的。

就像是別人問你“一加一等於幾”,你感覺這根本是個侮辱,幹脆故意答個0侮辱回去一樣。

又或是故意賣弄,一定要創造出一個驚為天人的答案?

倘若檀纓是一個普通些的人,他故意答錯,或許還是不屑解此題。

但他畢竟是檀纓,寫下這個答案的時候,腦子裏定是又不知想過了多少鬼東西……

沉吟之間,姒白茅已撂下卷子再度開口:“此卷的其餘錯漏,也皆近於此。

我不知檀纓意欲何為,隻能按墨學考規進行評定,故有此下等,諸位以為如何?”

無人應答。

便是龐牧也狠皺起眉。

犯這錯又是圖什麽呢?

姒白茅眼見檀纓並無發言之意,隻好再度望向黃洱:“黃學士,此事為你的主張,還需要我繼續讀下去麽?

伱可信服?”

黃洱麵色一僵,不得不硬著頭皮顫立而起:“我……

我還是不服!

“檀纓之才學有目共睹,與我指教頗多,便是司業、祭酒、墨館館主,也與其同席而談,禮讓有加。

“既然如此答題,檀纓必……

有主張!”

話音剛落,便聽一蒼沉之聲傳來。

“拙劣至極,止聲!”

出聲者正是範伢。

他並未擊案,也並未看誰。

但此聲一出,黃洱頓時如耗子見了貓一般腿一打軟,俯身癱坐。

範伢隨即一肅:“姒學博,你要談便談,要爭便爭,何苦把我秦宮變成一個戲台,讓我學士看這一出鬧劇?”

“唉唉唉!”

韓蓀忙抬手笑勸道,“人家姒學博就喜歡這樣,咱們主隨客便。”

“你也是!”

範伢對韓蓀更不客氣,“這醜戲有什麽好看的,談便是了!”

這一幕,本是極其少有的,司業與祭酒當眾的惡語相向,放在平時完全可以引發法墨爭鋒的衝突。

然而此時眾學士品著,卻總也害怕不起來。

就連被冒犯的韓蓀自己,也都不太嚴肅,隻一扭身,與姒白茅道,“生氣了,司業真生氣了,姒學博,你要做什麽快做吧,別繞了。”

姒白茅眼見韓蓀嬉皮笑臉的樣子,麵色霎時一沉。

我挑釁檀纓,逼他主動請談,再勉為其難應之,不正是為了保你韓蓀的麵子麽?

否則我在此耀武揚威,殺進你秦宮爭鋒,最終臉上無光的不也是你?

好好好,既然你們拆台撕臉,那我還顧忌這許多做什麽?

姒白茅隻心下一橫,便與範伢陰聲道:“範司業,我完全不懂你和祭酒在說什麽,在我眼裏,你們才更像是演戲,時而招搖引目,時而欲蓋彌彰,便如你昨日暗合檀纓碎道我師一樣。”

範伢頓時雙目圓瞪,立身而起:“姒——白——茅,如此欺天之誹,是要武論的。”

此刻,每個人都好似感到了一陣耳鳴。

之前多數人好似真的是在看戲,雖有波折起伏,卻也不至於深陷其中。

但現在,他們好像每個人都被人拎起來抽了兩個大嘴巴。

瞬間失語呆目。

這一天不是一直都好好的麽?

不是承師業發資材呢麽?

怎麽就突然把臉都撕了呢?

更讓人始料未及的是,麵對範伢,姒白茅竟寸分不讓,擊案而起,反瞪了回去:“範伢!

我師仇在此,會懼你武論?

我隻問你,唯墨爭鋒之事,為何不如實相告?

!”

範伢也不客氣:“爭鋒已罷,不應再生新仇。”

“已罷?

以我師碎道而罷?

!”

姒白茅揚臂怒道,“你身為秦地墨家之魁,對爭鋒之事如此隱瞞,是要護誰?

是在保誰?

!”

範伢直言:“護吳孰子名節,保墨家聲譽。”

“笑話!”

姒白茅橫臂一揮,“是在護你孫範畫時,保你徒檀纓吧!”

範伢沉沉一歎:“他們不需要我保,墨家才需要,你才需要。”

“哈哈哈哈!”

姒白茅指著範伢與眾墨道,“聽到了麽?

秦宮的司業就是如此看待我墨的。”

眾墨特別是王墨聽聞如此爭鋒,眼見範伢如此對答,亦是滿眼義憤填膺。

“司業,你是說檀纓隻身可滅墨?”

“多虧有司業在才能偃旗息鼓,我墨家躲過一劫了?”

“檀纓墨考如此輕狂,此是對我墨的公然相蔑,全拜司業寵溺啊!”

正激奮之間,卻聞“咯咯吱吱”的車聲自宮門傳來。

再望過去,隻見一手推木車停在大堂門前,三名女子正從車上往下搬一個個實例器材,就好像堂上的吵鬧不存在一樣。

如此驚愕之時,檀纓也終抖身而起,朗然而宣:“唯物家已盡聚於此。

“汝小兒。

“可要亡墨?”

“檀——纓——”姒白茅一點點,一點點轉向檀纓,俯目而視,喑聲而言,“範伢已盡悖墨規人德,不配為我墨家主談,便由我,滅你唯物!

!”

此時。

等候已久的韓蓀終才起身,按捺著天下大亂的激動,一臂斬下:“既然沒人想指這路。

“便於此續那唯墨爭鋒!

“此爭鋒之談,負血海深仇,可謂不滅不快!

“理盡若難分勝負,可以武論為終決,生死自負。

“如何?”

“好!”

姒白茅再是重重拍案一擊,“武論為終決,生死自負!”

檀纓亦行至台下,穩穩點頭:“以武論為終決,生死自負。”

“善!”

韓蓀就此大步走下高台,“賜席,開談。”

吩咐過後,他便默默屈於檀纓身後,雙手往身後一負,隻美美看著姒白茅,笑而不語。

姒白茅隻渾身一顫:“祭酒……

你想做什麽……”“法唯聯合。”

韓蓀眉一揚手一抬,挽起袖子指著自己道,“我為協論!”

“?

!?

!?

?!”

姒白茅慌極巨顫,扶案方才站穩。

法唯聯合?

以武論為終決?

誰他娘的敢跟你武論?

!這都什麽樣的安排?

你這又是怎樣異態的笑?

!下意識地,姒白茅轉頭望向範伢。

就像孩子要被打了,下意識喊爹一樣。

可此時範伢隻正襟危坐,目視前方,哪裏還瞧他半眼。

姒白茅這才想到,是他自己撕破臉的,是他自己說的範伢不配來此爭鋒清談。

坑……

範伢這是坑。

韓蓀也是坑。

檀纓更是坑。

再看那妖師檀纓的三個女徒,正將一個個實例物品擺上堂間。

怎麽……

青篁也在裏麵?

反了,全都反了。

姒白茅此時才反應過來,秦宮這一路示弱,挖的坑有多深。

怕那黃洱也是個坑?

嘴裏說著什麽幸遇名師,根本就是反了再反?

不覺間,姒白茅已有些頭暈目眩。

本能告訴他,不能再走下去了。

快,快,哪位墨者圓個場……

然而就在他向墨者遞去眼色的時候。

卻見眾墨亢身而起齊齊聲援。

“我墨何懼賊法?”

“我等生為墨者,死為墨魂!

便是身隕秦宮又如何?

!”

“隻要那理辯明,秦宮便是殺了我們,那理也是明的!”

“今夜過後,天下皆知範伢叛墨,賊法助唯。”

“姒學博,我願為你協論!”

姒白茅眼見此勢,悔之晚矣。

事因他起,情由他煽。

他已退無可退。

想通此節,他便又沉吸一氣。

仔細想來,韓蓀為人老謀深算,又怎會執此義氣之舉,讓法家卷入爭鋒,讓秦宮與奉天為敵?

或他已料定此刻局勢,以勢相逼,逼我知難而退罷了。

再者,《墨學物典》已成著近二十年,百家諸子皆奉其為物學之尊,又豈是一朝之間,幾個實例能推翻的?

至此,姒白茅重又穩住了心神,與眾墨道:“由我主談,無須協論。

若真至武論,我一人殉道便是,莫要有更多的犧牲。”

“姒學博!

!”

“我墨者豈是畏死之人?”

“殉道不失為求道最輝煌的終點!”

“止聲,我意已決!”

姒白茅一聲過後,便又轉望眾學士:“最後,秦宮學士們。

“無論我今晚能否活著出去,我已承師業,辦了墨考,指了路。

“爭鋒之前,再容我交代最後一件事。

“此番經審評,邀往奉天留學的是——“全體秦宮學士!

“邀書已盡藏於內室,諸位可自取赴奉天。

“奉天學宮已應此事,恭候秦學士到來。”

“言盡於此,指路已罷,爭鋒開談!”

姒白茅話罷,微瞪著眼,凝視著韓蓀,一步步走下高台。

韓蓀同時微微一怔。

第一和第三樣東西,他都猜到了。

唯獨這第二樣,猜錯了。

姒白茅要的不是某個人。

而是秦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