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前,那時我的錢包癟癟的,陸地上看來沒什麽好混得了,幹脆下海吧,去在我們這個世界上占絕對麵積的大海裏逛逛吧!
這已是我惟一的去處了。
每當我心煩氣躁、肝火直升腦門時;每當我心憂緒亂、眼前一片11月的愁雲慘霧時;每當我身不由己,跟著不相幹的送葬隊伍走向墓地時;每當我忍無可忍,馬上就要在街上像脫韁的野馬一樣橫衝直撞時,我都得趕緊去出海!
隻有出海可以阻止我對自己舉起槍!
我沒有伽圖那一邊吟誦詩歌一邊拔劍自刎的勇氣,隻能悄悄地走上船去。
怎麽樣,朋友,你有類似的感情經曆嗎?我始終相信,不論是誰,在某一個特定的時刻,他都會對海洋產生類似的情緒的。
噢,我的姓名!其實這無關緊要,好了,你就叫我以實瑪利吧。
我們現在看到的就是曼哈頓島,它的四周布滿了商業味兒十足的碼頭,城裏的每一條街道幾乎都能引導你走向碼頭、走向海邊。
炮台前的防浪堤迎擊著海浪,觀海的人們遠遠地散著步。
我們不妨找一個安息日的下午,在那種如詩如夢的陽光下,去城裏轉上一圈。可你首先看到的還是海邊上那一群群對著大海佇立凝望的人。
他們或站或坐、或倚柱或靠牆,遙望著自中國而來的船隻的船舷,入迷地欣賞著開進開出的大小船舶。
這些平常生活在櫃台、凳子、寫字台和牆壁之間的人,他們怎麽都跑到海邊來了?難道田疇原野、一馬平川的陸地都消失了?
看,又來了一大群人,他們直奔海邊,要跳海嗎?
噢,真有意思,他們要盡可能地靠近大海,他們要走到陸地的邊緣。這些來自內陸的人們,站滿了海邊,綿延十幾海裏。
我甚至懷疑,是不是船上的指南針的磁力把他們吸來的啊!
肯定有什麽類似磁力的神奇力量!就是在陸地上,我們不也是有這樣的經驗嗎!沿著隨便一條路走下去,早晚會走到河邊、湖畔、溪流之側。
你可以實驗一下,隨便找一個哪怕完全心不在焉的人,讓他信馬由韁地走動起來,他準會走到有水的地方。
如果這個人在思索著什麽形而上學的東西,那結果就更是如此了。如果你在沙漠中迷失了方向,身邊又恰巧有一位哲學教授,那你就不必驚慌了,因為思索是與水有著天然的聯係的。
一位出色的風景畫家為牧羊人畫了一幅畫兒,有白雲有原野、有森林有羊群、有嫋嫋的炊煙和在山巒間起伏的小路,可是,如果這位牧羊人不注視著他眼前的一條河,那麽這幅畫兒就會失去任何活力的。
如果六月的草原沒有一滴水,如果尼亞加拉瀑布流下來的隻是些沒有生命的黃沙,那麽,你還會去那魂牽夢繞的草原、瀑布嗎?
沒有了水,就沒有了一切。
有位徒步旅行的窮詩人,在意外地得到了一點錢以後,猶豫了,是買一件襯衣?還是去海邊遠足一趟?
每一位身強力壯的小夥子幾乎都想出海去闖一闖;而每一位上了船的人,在知道望不見陸地了的時候,心裏都會咯噔一下。
古代波斯人以海為神,希臘人更把海看作神的親兄弟,而那位被迫在水邊顧影自憐的美男子那西薩斯,終於投身水底。
每一個人都會在水中留下永遠抓尋不到的影子,它喻示著我們人類的什麽奧妙嗎?
我身上這種與水的天然聯係,每每在我走投無路、愁腸百結時它都會解救我,引我到海上去。
我到海上,不是做旅客的,因為那需要鼓鼓的錢包,我是作不起那又暈船又失眠的旅客的。
當然,我更當不起船夫、大副甚至廚師了,盡管論資格我算得上老水手了。
這些風光的職位,還是讓那些喜歡風光的人幹吧,我能把自己看好已經不錯了,管不了什麽桅啊帆啊的,當然更管不了那些操縱這家什的人了。
不當廚師,那倒純粹是因為沒有興趣。這並不妨礙我對廚師的作品感興趣。麵對一隻烤好的雞,牛油塗得均勻、胡椒撒得周到的雞,我會第一個叫好的。
古埃及人對烤朱鷺、燒河馬之類的東西就很有好感,他們的金字塔裏,現在還可以見到這些東西的木乃伊。
我在船上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水手。
我像隻螞蚱一樣,一會兒蹦到桅杆頂上、一會兒又跳進水手艙裏,他們呼來喚去地使喚我,很傷了些我的自尊心,一開始很讓人不痛快。
如果你出身名門望族,像什麽範-倫斯勒家族、倫道夫家族、哈狄卡紐特族,如果你那不得不伸入柏油筒裏的手,不久前還曾在教室裏威嚴地揮舞,那你就更覺得不痛快了。
這樣的反差實在讓人有點難以接受,得有點苦行學派的頑強才能挺過來,一旦挺過來了,所有的不舒服、不痛快也就煙消雲散了。
想想吧,那個大塊頭的船長吆喝我去打掃地板,我打掃就是了,算得了什麽羞辱?在《聖經》麵前,這不算什麽。
人們總是在互相擁擠,你打我、我打你,誰也脫不了被別人奴役的命運——從形而下和形而上兩個角度看均是如此。
所以,人們在互相推擠之後,還是要互相撫摸一下創口,安分下來的。
況且,我在船上不是旅客,我是水手,我是要掙他們的錢的啊!你沒聽說過給旅客錢的事吧,旅客得往外掏錢。
往外掏錢和往裏掙錢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我想,掏錢是那兩個偷果子吃的賊給我們帶來的最大的不幸;而掙錢,那是這世上有數的幾件大好事之一了。
想想我們接受別人給你的錢時你那溫文爾雅、彬彬有禮的優雅姿態吧,對於大家公認的這種萬惡之源的東西,我們接受起來是那麽喜不自勝,甘心情願地讓自己淪落在萬劫不複的地步去。
大海上的勞動和大海上的空氣,於我們的身心是絕對有益的。海上行船,頂風永遠比順風多,所以船頭上的水手永遠比船尾的船長、大副們先呼吸到新鮮空氣!
對於這一點,他們一點也不知道,還以為是自己先呼吸到的呢!在很多事情上,都是如此,老百姓經常領導他們的領袖,而那些領袖們卻渾然不知。
以前我都是在商船上當水手的,這回卻鬼使神差地上了捕鯨船。命運之神在冥冥中左右著我,這是他老人家在很早很早以前就安排好了的,它是現在正上演的兩出大戲之間的一出小戲,節目單大約可以這樣寫:
美國總統競選
以實瑪利出海捕鯨
阿富汗斯坦大戰
命運之神也真逗,讓別人去扮演那些雍容華貴、頤指氣使、輕鬆愉快、悲壯英勇的角色,卻讓我去演這麽個捕鯨的小人物。
沒辦法,回想上船以前種種偶然與必然的大事小情,我當時還以為自己作出上這條船的決定是經過縝密思考的呢!
引我上船的最大原因是那條著名的大鯨魚。它如山的身體在波濤中滑行的神秘形象激起了我強烈的好奇心。關於它的種種驚險怪奇的傳說深深地吸引了我,讓我這個一向對不可知的東西充滿了天然的興趣的人心癢難熬。
冒險和探奇是埋在我心裏的種子,一有土壤與水分,它們就會迅速地發芽、生長,讓我不顧一切地向那未知之物奔馳而去。
我投身大海,迎麵遇上成雙成對的大小鯨魚,與我嬉戲玩耍,掀動我靈魂深處那神秘的影子,讓它活起來。動起來,成為一座鋪天蓋地大的猙獰的巨獸。
對於這些航行,我真是求之不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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