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大明寺前爭佛道,雪花庵裏起機謀(一)

慧光和尚自幼學習佛法,精通典故,禪淨兼修,卻不能明悟靈蘊,不曾習得秘法。他對此原本就十分自卑,今天又被錢逸群當眾羞辱,更是氣得麵紅耳赤,甩袖便走。

周圍信眾大多是因為趨吉避凶、消災解厄才來敬香禮拜,有幾個對祖師是真情實意?見瓊花觀的年輕道士都有這等法術通玄,神通廣大,激動起來,紛紛叫好,一邊將錢逸群捧到天上去,一邊又落井下石奚落慧光和尚。

錢逸群回到張天師座前,打了個躬,道:“弟子幸不辱命。”

大師不知臧否,起身便走。道樂旋即響起,眾道人繼續恭送大師回寮。

這事原本隻是個小小插曲,錢逸群也沒有放在心上,誰知慧光在士林之中卻頗有些名氣。許多淮揚士子將他視作佛印再世,以與他共遊、參禪為榮。

慧光回到大明寺,實在咽不下這口氣,不說自己心性不好,經不住錢逸群考驗,隻說道士仗著自家地盤,用玄術欺負人。

又有幾個一心向佛的居士,聽說這事大為不平,紛紛道:“我佛如來傳下人天大法,三千界裏唯我獨尊,怎麽能讓個道士贏了去?定要再比過!就在大明寺比過!”

慧光一想,的確如此,怎麽能墜了我佛名頭?這些居士非但熱心,更是有錢有權之人,當即聯絡親友,在大明寺山門牌坊前搭了個三丈見方的法壇,靠近山門這邊布下經幢寶幡。另一邊卻是空著,著家人大街小巷張貼論柬,要瓊花觀裏的道士前來論戰,若是不敢來,便是歪魔邪道。

陳監院被這論柬逼得無奈,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坐立不安。

自古以來,和尚找道士辯論就沒一次按常理出過牌。何況道士講究訥於言,敏於行,一旦跟人爭口頭長短。自家祖師爺那裏就過不去。參加這種論戰,除了自取其辱還能有什麽意思?

然而一旦打開門做生意,就得按照一定的遊戲規則來玩。瓊花觀若是子孫廟,當家道士自然可以把門一關,充耳不聞,自己修煉。既然是十方叢林,受大眾供養,就得承擔起維護大眾道心、正信的義務。

道士可以不放心上,道觀卻不可以退讓。否則那些信眾退了道心。這惡孽算在誰身上?

“我忝為監院,的確不能逼你前去。總求看在道門一脈,也幫我維護一下祖師道場吧。”陳監院苦口婆心對錢逸群道。

錢逸群自從張顯庸回龍虎山便有些懨懨,總覺得沒了天師坐鎮,這觀裏氣象一時變化,變得俗不可耐。他又想著玉鉤洞天下麵的郭璞真墓,也不知道《青囊中書》到底有什麽奇異之處。

瓊花雖然仍舊開著,但是“鑰匙”的關鍵卻再也抽不出來了。至於陰山法裏的落黃泉,那更是無從學習。

身在寶山之側,卻無入山之路。人世間還有比這更痛苦的麽!

“張師離去前,曾說起玉鉤洞天之事。”陳致和見錢逸群神情萎靡,漠不關心,索性拿出自己觀人的本事,一針見血,撓到了錢逸群的癢處。

“唔,張師怎麽說?”錢逸群問道。

“張師說。你必然會尋機再下洞天。”陳致和見錢逸群上鉤,主動在握,不由微笑。

“張師可讓監院老爺留下什麽話給我?”錢逸群精神一振。

“張師說,讓我牢守洞口。不可讓你下去。”陳致和緩緩坐回圈椅,好整以暇道,“張師說了,厚君貪戀小術風景,而《青囊中書》九卷中都是天文堪輿、五行卜筮之術,恐怕他得了之後越發背離大道,難成道果呢!”

錢逸群宛如被涼水兜頭澆下,心中暗道:你倒是好心,可我偏偏對大道沒甚興趣!我隻求玄術過人,保家平安而已!你當初說好要指點我融入伏矢魄關節,食言而肥不辭而別也就罷了,卻關照監院鉗製我求術之路,真是坑爹無極限!

“不過,我卻不這麽想……”陳致和笑吟吟看著錢逸群,後麵的話也不說出口。

錢逸群大約也猜到了陳致和的意思,心道:反正輸贏不關我事,那幫和尚總不能光天化日之下對我下毒手吧?充其量就是走一遭,若是能換一套《青囊中書》可就賺了。

“陳爺智慧通達,所言極是!”錢逸群笑嘻嘻道,“既然陳爺信得過,小道便走一遭,隻盼不給祖師道場丟臉。”

陳致和咧嘴笑了。

從正月初一到初九,每天除了早晚功課之外,上午要誦《皇經》,下午要拜《皇懺》。因為初九日是玉皇聖誕,初八晚上得舉行“祝壽”道場,初九早上舉行“慶賀”道場。如此一來,約定辯論的時間就隻能定在初十日了。

錢逸群對於玉皇聖誕雲雲完全沒有興趣,很希望早點走完過場,好去玉鉤洞天取《青囊中書》。原本隻是計劃在揚州休整幾日,現在都已經待了一月有餘了。說起來過完年就是崇禎四年,不知道這一年又有些什麽亂七八糟的事要發生。

錢逸群想到眼下的年歲,不由慶幸自己雖然托生明末,卻生在個小富人家。若是生在皇宮內院,更悲劇點生成了崇禎皇帝,那日子得怎麽過?大明朝千瘡百孔,真是有心殺賊,無力回天啊!

除夕之日,鄭家女眷來觀裏上香,順便帶了楊愛、李香君、顧媚娘三人。三女見了錢逸群,自然各種歡喜。錢逸群卻看出楊愛是真心高興,李香君多份羞澀,顧媚娘卻是裝樣的成分更多些。

錢逸群借了張天師駐蹕的小院,趁著沒外人,正好考校她們的功課。這三女自然著力表現,不過在錢逸群看來卻有些無聊。

練來練去,隻是劍術而已,距離劍法的境界相差仍舊極大。

“平日看景致,不能看過算過,要去感受其中情意。”錢逸群道,“讀書也是一般,不能讀過便罷,要入情!人孰能無情?一旦無情,豈非與木石無二?萬物含靈的道理我早就講過了,你們卻當耳旁風麽?”

一頓教訓,讓三個興高采烈而來的女孩頓時緘口不語。

“但是,我從小就學冰心訣,不能動情!”李香君不服氣道。

“冰心訣我雖然不懂,但望文生義,那是讓你不要動心,而非不動情。”錢逸群道,“心與情豈能混為一談?”

三女聞言,臉上都露出疑惑神情。她們隻知道因心而生情,哪裏聽聞動情而不動心的高論?

錢逸群這卻不是瞎說,乃是自己在玉鉤洞天中獲得的明悟。

與白眉激鬥時,張師讓他歸止聖真,他最終聯想到了茅蓬塢裏那尊不算神像的神像。

當那時,仿佛元始天尊真靈下盼,雖然隻是一個掌心雷咒,卻讓他感受到怒氣勃發的同時,仍舊能夠心定如磐石。

雖然這些日子他反複回憶這種感覺,但都不能再次重複。即便隻此一次,卻讓他發現了心與情可分可裂的秘密。

這秘密不見諸經典,但是對於玄術士卻十分有用。

五情入五髒,振奮五髒之炁,可以讓玄術士發揮出更大的力量。然而一旦動心,這份力量之中夾雜了各種負麵影響,諸如:嗔心讓人失去控製;貪心讓人失去判斷;癡心讓人失去理智;機心讓人耳目蒙蔽;殺心讓人真我震顫……

正因為這些負麵影響,使得“情”的作用被大大削弱,甚至得不償失。故而許多宗門都以製心忘情為宗旨,如今在錢逸群看來卻是多少有些因噎廢食的味道。

錢逸群給這三個小丫頭講“心”“情”分立,製心存情,突然之間靈光一點,多日來苦思冥想的“伏矢魄”問題,好像找到了答案。

——我若是用這一魄,隻許情生,不讓心動,那豈不是去蕪存菁麽!

錢逸群轉而又碰到個問題:如何封存自己的心呢?這不同於小**訣和掌心雷咒,隻要重複數遍,魄就記住了,自然得到無為之心,做出無心之行。而“心”這麽形而上的問題,怎麽辦?

錢逸群苦思冥想之中,不自覺地忽略了那三個姑娘。

楊愛看著錢逸群神情專注,芳心大起,頓時一痛,隻感歎自己命苦,墜落風塵不說,好不容易心有所屬,心上人竟然出家當了道士。

李香君麵帶狐疑看著錢逸群,暗道:莫非是吹牛吹破了,正在想如何圓場麽?

顧媚娘卻比李香君更信錢逸群的實力,隻是懷疑他的人品,心中腹誹:多半又是什麽秘訣怕我知道……

錢逸群想了片刻,不得其旨,又覺得周圍頗有雜亂的感覺,抬眼掃過這三個姑娘,立刻明白了這“雜亂”從何而來。有些人能夠讓他人如沐春風,有些卻會讓別個渾身不自在,說是氣質,實際上也是人心反應。

錢逸群修行愈深,感應便越發靈敏,自然發現了三個女孩心亂如麻。

“算了,這事你們自己好生琢磨,早些回去吧。”錢逸群揮了揮手,站起身大步流星走了。留下三個丫頭目目相覷,良久無語。

“媽媽來揚州的事,還沒跟他說呢。”楊愛嘟囔一句。

“反正他遲早要知道。”李香君冷著臉,心中卻對自己所習的功法產生了懷疑,不由糾結萬分。

顧媚娘看著錢逸群的背影,腦袋突然像是被人砸了一下,頓時一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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