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墨憨齋誌異

馮夢龍文采斐然,博學多識,隻是科舉一途十分坎坷。他在今年才補的貢生,授了個丹徒縣訓導的位置。雖然看起來年過六旬是個白須白發的長者,實際年齡隻有五十六歲。

錢逸群從初中就看《三言二拍》,是馮夢龍的粉絲。原本對馮老先生還有些不耐的錢逸群,知道馮老本尊之後立刻熱情起來,大有文青病複發的前兆。一老一少言語投機,沒多久竟真成了忘年之交。

然而馮夢龍隻將小說、詞曲、音律視作笑道,對於《麟經指月》也不甚上心,真正感興趣的卻是製定一套天下通行的規範。

“量天下之重寶,審古今之英傑。”馮夢龍微有醉意,**心跡,“海納百川,成一家言。不知何日方能得償所願……”

錢逸群頗能明白馮老的意思。這個世界是個真實的世界,不像前世看的那些小說故事,不管什麽派別什麽傳承,都是統一的一套力量體係升級標準。那樣讀者看著輕鬆,主角混得也有動力。

然而現實世界的基本規律就是千人千麵。無論誰都有傲氣,都會敝帚自珍,都不願意改變曆代祖師爺傳下來的東西,有些甚至不願意讓外人知道。你跟他們說統一力量體係的名稱,誰肯理你?

再者秘法修行有個特點,人的境界並非一成不變。在成為聖人之前,總會因為一些外因動搖心性。今日給你評個賢人,明日一看降到了常人,後日突破瓶頸成了至人……這也太不嚴肅了。

那種定立標準化體係的立意就有問題,可行性基本沒有,這就導致了曆代世言堂傳人最終鬱鬱而亡,不能如願。

錢逸群原本不想說什麽,但是看看一個老人如此執著地做著這麽一件事,總有些心中不忍。他想了想,道:“猶龍先生,但凡要別家用自己的東西,無非‘因勢利導’四字。先生隻想著自己的東西,卻不分析旁人所求,實在有所不智。”

“九逸小友,我世言堂一統天下口徑,難道不好麽?”馮夢龍眼中泛出醉意,略有不悅。

錢逸群也喝多了兩杯,管不住舌頭,徑直道:“猶龍先生,譬如吳語與官話。我等鄉梓之間都說吳語,若是有外人在便以官話溝通。說穿了,你們就是想弄一門秘界的官話出來,可對?”

“對,小友所喻的確精辟。”馮夢龍來了勁頭,“否則各說各話,難免矛盾攻訐,於後學不利啊!”

“這就是了,官話官話,在於官家。”錢逸群打了個酒嗝,“官家在哪裏,哪裏就是官話。敢問一句,世言堂在秘界是否猶如官家之於天下?”

馮夢龍是博古通今之人,知道周朝行雅言以來,官話一直隨著首都而變,唯一的例外便是大明的官話其實是鳳陽話,表示朱家不忘本。但事實上就連皇帝都不會說鳳陽官話了,一樣說著北語。他想通這點,不禁淚落濕衣,看得一幹眾人心中不免忐忑。

“估計不會有那一天了。”馮夢龍大哭道。

“未必不可以,”錢逸群木然看著馮夢龍,道,“其實是你沒發現自己的優勢所在。”

馮夢龍一下子就刹住了車:“你說的優勢,是什麽?”

“小說,雜居。”

現在沒有電視、網絡,讀書人休閑無非是小說、彈詞、戲曲、棋牌。這四者之中,前三者的比例又最大。馮夢龍是什麽人?原本就是個文化產業工作者,為什麽不能將自己想宣揚的東西夾帶其中賣賣私貨呢?

“你看,你若是將這幾日歸家院的事寫作故事,在說苦塵時,隻說他證得大阿羅漢果位,等於至人上品境界。在說高仁的時候,便說他是小金仙果位,等於至人下品境界。如此一來,聞者腦中自有高下,日後碰到這種事,便以你的‘五人境界’來區分了。”錢逸群連說帶比喻,說得清清楚楚。

“其實,高仁要比苦塵和尚境界略高……”馮夢龍一臉醉意,喃喃道。

錢逸群揮了揮手:“打個比方,打個比方而已!老哥,你到底懂我意思沒懂?”

“略懂,略懂。”馮夢龍漸漸坐直了腰,“若是我將這些寫到小說、彈詞、唱曲裏,許多隱秘豈不是都宣揚出去了麽?”

“正所謂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錢逸群指了指雞肉,一旁服侍的楊愛連忙送到他嘴邊。

極端滿足的錢公子一邊大嚼雞肉,一邊道:“門外人看個熱鬧,門內人看個門道。依我看,先生大可以出本《墨憨齋誌異》,專寫秘聞之事、之人、之門。讓旁人當晉唐傳奇讀,我輩當時政邸報讀。他們看新奇,我們看新聞。各取所需,豈不妙哉?”

馮夢龍聽到這一節,不由拍案叫絕:“妙策!妙策啊!墨憨齋隻作癡人夢囈,隻有同道中人才知道其中內涵!”

“是啊,定期出版,人人都有盼頭。”錢逸群將上輩子時尚周刊那套拿到了眼下,覺得自己腦中簡直種滿了油菜花,實在太有才華了!

“隻是,老朽恐怕難以維持啊。”馮夢龍的興頭一下子就敗落下來。

“多收點門人弟子,多開兩家雕版書社,到時候印了書還能賺錢。”錢逸群道。

馮夢龍連連搖頭,道:“支不起,支不起呀。賢弟是不知道,這書籍之利最薄,養不起什麽門人。不過倒也無妨,一旦印了出來,別的書肆也會轉印,自然能夠擴大聲譽。”

錢逸群登時酒醒,心中暗道:是了,現在沒有版權意識,書商出書賺不到多少錢,作者寫書也賺不到多少錢。很多人自己手抄了看也就算了,有些還直接光明正大的盜版,廣為散播,害得多少書生餓死?真該下阿鼻地獄!

“馮老何以擔心那些阿堵物。”徐佛笑道,“周公子,文公子,你們說馮老阿是抱著金磚愁飯吃呢?”

周、文二人當然會意。周正卿頗為豪爽,當下道:“我家門下有兩個書坊,隻刻些大父的文集、佛經。平日都沒什麽人打理,馮老若是有用得上,盡管拿去用就是。”

錢逸群心中感歎:果然是富家子弟,兩個出版社附帶印刷廠就這麽讓人拿去用……

文蘊和笑道:“我沒務德兄那般闊氣,願以足銀五百兩入股,共謀此事,不知馮老是否見納?”

錢逸群暗暗吸了口氣,心中盤算了一下:五百兩銀子若是換成人民幣也要三四十萬呢!大家酒桌上隨便聊聊,你就定下了這麽大的項目,不用回家說一聲麽?果然是豪門子弟!

徐媽媽大笑道:“若是湊股,怎麽也不能少了我這一份。我歸家院不敢蓋過文公子,且出四百兩,如何?”

錢逸群被這桌子上的“銀兩”砸得酒意全無,心中暗道:這件事若是真能辦起來,可能影響力比我想的還要大些……該怎麽分杯羹呢?

錢逸群想來想去,砰地一頭砸在桌子上,發出呼呼鼾聲,佯裝不勝酒力醉倒過去。他這一醉,果然宴會氣氛全無。徐佛讓楊愛和另一個美妓扶錢逸群回房歇息,這邊酒宴也很快就散了。

錢逸群躺在**,任由楊愛給他脫了衣服,那熱熱的絲麻麵巾擦了臉和手足,舒舒服服地睡著了。他腦子裏最後一個念頭,就是明日一早去找周正卿打秋風,無論如何借雞生蛋不能錯過這班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