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勢沉重的美國飛行員,高燒持續了足有半個月,而後開始有變化:時而熱到極點,人被燒得神誌昏迷,手摸到身上火炭一樣燙;時而大汗淋漓,內衣濕得像是水裏撈上來一樣,皮膚粘答答滑溜溜,摸起來魚一樣地冰冰涼。
薛先生喜形於色地說:"恭喜你呀董太太,熱度有變化,這是病況有轉機啊。"
娘心裏高興,嘴上答道:"薛先生,要恭喜也應該恭喜你,延醫用藥是你的功勞。"
薛先生不推辭,笑眯眯地點頭:"同喜,同喜。"
娘趴到枕頭上聽病人的微弱呼吸,依然擔憂:"我隻怕高興早了。你聽聽這口氣兒,細得像蠶絲,吹陣風都能斷了。"
薛先生撂下一句話:"等著看吧。"
有一天病人又退燒了,額頭上一層密密的汗珠兒。娘讓克儉打一盆熱水來,絞了毛巾,幫病人擦洗。才擦完臉,要解領口的扣子擦身,忽然發覺病人的喘氣聲粗起來,喉嚨裏好像在咕噥什麽話。
娘回身喊克儉:"克儉你聽聽看!"
克儉趴到床前,看見病人的嘴唇不知何時張開了一條縫,薄薄的眼皮很輕微地抖顫著,像蝴蝶翅膀一樣翕動。動著動著,緩慢地睜開了,一對眼珠似醒非醒地盯著他看。
克儉被這雙藍得怪異的眼睛嚇一跳,下意識地往後退,胳膊碰到矮桌上的銅臉盆,盆子連水"咣啷"一聲打翻在地上。
**的病人看見了克儉的驚慌,大概覺得有趣,嘴角微微地往上一牽,扯出一個微笑的模樣。
娘愣在床邊,嘴裏念一聲:"天菩薩啊!"人就癱軟得站不住了,手舞了兩下,抓住克儉的肩膀,才算沒有出溜下去。
娘等這一天等得太久了,猛然間一喜,倒成了驚嚇,差點兒給自己釀成一個禍。
娘趕快吩咐思玉去請薛先生來,又喊克儉到沈沉跟前報喜訊。
薛先生先到,是一路小跑著過來的。進了廂房,二話不說,從病人被窩裏掏手腕。病人剛清醒,不知何事,身子本能地一動,做出躲閃的樣子。薛先生明白過來,自己掐住自己的一隻手腕做比劃,嘴裏說:"診脈!診脈!"
娘指著薛先生,幫忙解釋:"他是醫生!醫生啊!給你診病的!"
思玉在旁邊笑得彎下了腰,說:"娘,你喊多大聲也沒用,人家不是聾子,是聽不懂中國話。"
娘說:"比劃給他看,他會懂。"
病人也不知道是懂了,還是無力抵抗,乖乖地讓薛先生捉住手腕,不再動彈。
薛先生回頭說給娘聽:"也難怪他,洋鬼子診病不作興把脈的。"
"不把脈,如何診病?"娘奇怪。
"拿聽診器聽,拿X光照,抽血看,還要化驗屎尿。"
娘就嘖嘴:"拿屎尿給人看,多難為情。"
薛先生笑笑,三根手指搭住病人的脈,閉了嘴,眼覷著,屏氣凝神。片刻之後,他欠身,先說一聲:"得罪了!"而後去扒病人的眼皮。又示意對方張嘴,讓他看舌苔。
病人一律順從著,看起來已經明白眼前這個長著小胡須的男人是醫生,同時也默認了醫生的一切權利。
娘心急地問:"脈象好點不?"
薛先生點頭:"弱還是弱,勢頭是在往好裏走。"
娘斬釘截鐵道:"那就好。鬼門關都闖過來了,往下的事情總好辦。"
薛先生告辭出門,說要回家再翻翻醫書,看下麵的藥方子怎麽開。
病人的身體到底還是虛,等到沈沉帶著勤務兵趕來時,已經昏昏沉沉又睡過去。娘悄聲問,要不要喊醒了,說幾句?沈沉連忙擺手,一邊退出門,囑咐娘說,看這情形,燒退盡了也還要養息一陣子才能走動,還是那句話:小心照顧,務必當心走漏風聲。望著娘的眼睛,沈沉再補充一句:"董太太,辛苦你了,你是功臣。"
這句話的份量很重,娘聽了,有點消受不起的樣子,臉頰上飛出兩片微微的紅。
隔天早晨,娘在廚房裏熬米湯。薛先生叮囑過了,高燒剛退的傷寒病人,飲食上是萬萬要小心的,多少患這病的人,都是病愈頭幾天的飲食沒注意,油膩和幹飯吃早了,病情複發,送了性命。薛先生說,打個比方,新米粥盛到碗裏,碗麵上會結一層粥膜子吧?病人此刻的腸胃,薄得就像這層膜,用勁吹口氣,都能把膜子吹破了。粥膜吹破了再結不起來,勉強結一層,也不平整了,有皺痕了。人的腸胃是一樣的道理。傷寒就是腸胃上的病,腸胃受了損,薄成一張膜子,一撐就會破,一破就會大出血,血流光了,人就沒命了。
薛先生問娘:"我這麽比方,你懂不懂?"
娘點頭說:"先前我是不懂,現在我懂了。"
懂了病理的娘,一顆米粒兒都不讓病人下肚。她熬粥,熬出粘稠的米湯不算,米湯先盛進一個碗,沉澱片刻,碗底不動,碗麵上的米湯再倒進另一個碗,過手一回,確信湯裏沒有囫圇的米粒兒了,才喂進病人的嘴。
思玉的結論是,娘這個人,給個棒槌就當針,認真得過了頭。思玉不相信,粥裏的米粒兒,都熬成那樣了,還能刮破一個人的腸胃?
不管思玉怎麽撇嘴,娘還是那句老話:小心駛得萬年船。
娘熬粥,克儉就到廂房裏守著病人。病人今天的情況比昨天又見好,能夠攢起精神跟克儉說幾句話。
他伸出手,隔了被子,點自己的心窩:"傑克,我的名字,傑克。"
他前後說過四遍之後,克儉恍然大悟,"夾克"就是他的名字,他的名字叫個"夾克"。
傑克眼巴巴地看著克儉:"你?你的名字?"
克儉勉強弄懂了他的意思,也點點自己的心窩:"我叫克儉。"
"儉。"傑克笑起來,自作主張就把克儉的名字省掉了一個字。
克儉好脾氣地想,儉就儉吧,誰讓這個美國飛行員是個大舌頭,說話不利索呢?
傑克忽然閉起眼睛,鼻腔四周的皮膚糾結起來,臉上掠過一絲痛苦的樣子。這股勁兒過去後,他睜開眼睛要求:"儉,起床。"
一連說了幾聲"起床",克儉呆站著,不懂他的意思。
傑克哆哆嗦嗦的,用手,用腿,很費勁地掀他的被子,又欠起身,做出下床的姿勢。才做了幾個動作,他已經額頭冒汗,喘氣兒喘得呼哧呼哧響,撐住床板的胳膊一軟,咕咚地倒回到**。
克儉著急:"你幹什麽?你想幹什麽你說啊!"
傑克嘴裏嘟囔著說了一個詞。可是克儉雲天霧地的,怎麽都猜不出意思。
傑克又一次試圖起身,把兩條木棍一樣細瘦的腿挪到了床沿下,喘著,掙紮著,蒼白成石灰一樣的臉頰上,居然脹出不正常的紅色。
克儉慌忙奔出門,喊廚房裏的娘:"娘!娘你快來看夾克!"
娘手裏掂著鍋勺,探出一個頭:"什麽夾克?哪樣夾克?"
"夾克,就是他,他就叫夾克!"克儉回手指廂房。
娘明白過來,丟下鍋勺趕過去。進房一看,傑克已經連被子連人滾到了床底下。
"天菩薩!"娘說,"這是怎麽了?夾克兒啊,你到底要做什麽啊?"
傑克喘著氣,臉發紅,神情很急迫,嘴裏依然嘟囔著一個古怪的詞,要從地上爬起來。
娘奔過去扶他,架住他一邊的胳膊,吩咐克儉架他另一邊的胳膊。傑克雖然病得紙人兒一樣風吹就能倒,畢竟個兒高,骨架子還在,小個兒的娘和克儉要把他扶起來,費了九牛二虎的力。
傑克此時顯得更著急,不住聲地說著那個詞,手一個勁地往房門外麵指。
娘猛然醒悟:"克儉,這個夾克兒,他怕是要出恭吧?"
出恭就是解大手。傑克病了這麽多天,還沒有解過大手。病得迷迷糊糊時,小便由娘和克儉幫他解決了。此時退了燒,人一清醒,再不好意思麻煩別人。
克儉放下傑克,奔出去拎了一個便桶來。傑克搖頭,堅持要自己出門。看看強不過他,娘和克儉隻能一邊一個夾住他出門往茅房走。才邁出兩步,傑克就不行了,腿一軟,跌倒在地上,連帶著把娘和克儉都拖了個跟頭。
娘說:"這不行,克儉,不能讓他一個人上茅房,他要是一頭栽進去,我兩個撈都沒有辦法撈。你跟他說,就在房裏用恭桶。"
娘也糊塗了,她把兒子當成懂得外國話的人,能夠跟對方說清這件很複雜的事。
怎麽辦呢?人逼到急眼時,什麽都顧不得了。克儉先指指門外,搖手,又從褲子裏掏出自己的小雞雞,走到便桶前,嘴裏發出"噓噓"聲。
娘一邊比劃一邊講解:"出恭用便桶,懂了嗎?你要是怕羞,我出去,克儉陪著你。他是男孩,沒事。你沒人照應著是萬萬不行的!"
說完這話,娘對克儉做個眼色,意思是人交給你了,就出門避開去。
剛才的那一番努力,虛弱的克傑已經耗盡了他的力氣。世上再有尊嚴的人,總有某些事情由不得他。傑克臉紅著,目光羞愧地躲閃著,在克儉的幫助下坐到便桶上。
病後頭一回解大手,傑克拉出來的屎像是一顆一顆拇指大小的黑煤球。娘特地留到薛先生來看了。薛先生說,啊呀,這就是毒氣,這麽重的毒,鬱結在一個人的腸胃裏,還了得?他就是壯得像一頭牛,也頂不住毒氣攻心啊。好了,現在濕毒排出來,人是肯定沒事了,往後再用藥,就是鞏固,調養,康複。
薛先生說這幾個字的時候,頭仰著,拈著他的小胡子,一副功成名就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