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平衡

江夏城西南一片,是朝廷遷都後在這裏規劃的官員宅院。也讓這裏被百姓們戲稱為“轎子坊”,因為官員出行總要乘轎,也是他們區別於普通百姓的地方。

而古羽和小美出現在這裏時,卻著實引發了不小的sāo動。京城的官員,包括來自成都和揚州的官員,以及上次隨太子南征的官員,其實有不少人都見過古羽的麵。至於小美,這個朱允大人調皮的千金,大家更是再熟悉不過了。而這時候,他二人的目標,正是朱大人的府上。

人群的好奇,讓整條大街被擠了個水泄不通,古羽像是西洋鏡一樣被圍觀了。人們議論紛紛,為什麽古羽來了江夏,第一個見的不是他的弟子康王,不是他的嶽父周大人,不是他的揚州同鄉,卻是朱允這個眾所周知的他的敵人。

就連朱家人,也是吃驚不已。守門的家仆見了小姐回家,不是上前相迎,卻是轉身就跑,回頭去報告大少爺,讓大少爺拿主意。

不多時,朱chéng rén帶著一臉的詫異走出門來。當他看到古羽和小美的時候,臉上的驚詫和不安卻更加明顯了,隻見他睜大了眼喝道:“古為儀,你欺人太甚!”

古羽半帶笑意地奇道:“朱兄這是說的哪裏話?讓古某惶恐不已啊?”

朱chéng rén卻毫無善意,高聲道:“我知道你現在很厲害,連皇帝陛下都要聽你的。但這裏是朱家,朱家不歡迎你來,你可以滾了。”

古羽還未回答,小美在旁已經叫出聲來:“大哥,你怎麽這樣啊。誰說朱家不歡迎,師父是我請到家來的。以前還在成都的時候,我就請師父到京城的家中做客,現在師父好不容易來了京城,自然要來我們家裏。大哥你這個樣子,太失體麵了吧?”

朱chéng rén聽小美這樣說,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指著古羽的鼻子道:“你這賊廝,教壞了我妹妹,現在回來報複家裏人,天下的狼子野心何其多,卻從沒一個超過你古羽的!”

朱chéng rén因為幾次三番在古羽麵前吃癟,對古羽已是深惡痛絕,此時也就顧不上什麽臉麵了,直接在自家門口和古羽罵將開來。路上的行人見到這兩個人在此罵戰,早把這場景傳揚開去,圍觀的人也就越來越多,都等著要看一場jīng彩的辯論戲。

可就在這時,又從遠處來了一頂涼轎,從轎上下來兩個人,正是康王和容悅。康王見古羽在場,快步跑過來跪地磕頭,口中喚“老師”。

古羽伸手扶起康王,又對朱chéng rén道:“朱兄不給我古羽麵子,莫非也不願給康王爺麵子嗎?”

朱chéng rén哪想到古羽會把康王也抬了出來,氣憤之餘,卻也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正此時,就聽見門內有人說話:“我兒有失禮數。今天來的都是貴客,你怎麽好把他們全擋在門外?還不快開中門,請貴客進門?”

眾人朝門內看,說話的正是朱允。上次朱允陪至善帝去識樂齋,小美因陪著林兒躲在後院,所以未得見父親一麵,這時見了,小美才跑過去,在朱允身邊放起嗲來,柔聲道:“爹爹最近身體還好嗎?”

不論陣營如何,朱允對自己的女兒始終是疼愛有加的,小美在他身邊一蹭,什麽樣的脾氣都沒了。隻見他一揚手,身後的家丁仆人便一字排開,形成了迎接貴客的隊列。

於是古羽也不客氣,便在朱chéng rén憤然的目光中走進了朱府。後麵的康王和容悅則亦步亦趨地小心跟上。

朱府的正堂,很快就擺上了一桌豐盛的宴席。賓主雙方各自落座,朱chéng rén雖然一萬個不願意,可還是被他父親按壓在了主位上陪客。

朱允一麵抬手請諸人飲食,一麵道:“聽說古為儀要來江夏,這幾天江夏城都亂了套,忙忙慌慌就為了你這一個年輕人,真是難以想像啊。寧國開國至今,怕還沒有哪個人,能有這樣大的影響力,讓滿朝文武為之瘋狂。我很想知道,你是怎麽做到的?”

古羽呷了一口茶,笑道:“古有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也。誠敬為本,是為立德,踐行天下,是為立功,書以明誌,是為立言。古某向來以真誠示人,凡有自己的錯漏,便真誠地道歉,故而天下人都相信,古某是一個有德之人。古某和自己的朋友們這些年走遍了天下各國,所做的事大家都看見了,一向是為天下百姓謀福祉,自然也得到大家信任。至於寫書,古某至今已寫成三本書發表,俱得到了士人的認同。正因為這三條,才是得到大家厚愛的原因。”

朱允聽完,又看看朱chéng rén,方感歎道:“我兒chéng rén,論才智機鋒,並不輸給為儀,可歎他做事不夠光明磊落,最終還是沒能攀上為儀的高度。”

朱chéng rén卻仍是不忿地道:“怎麽父親也被這廝收買了,他剛到江夏,不去別的地方,專來我們家,分明就是來此炫耀的。他現在名聲大,那又怎麽樣,世人都是忘xìng大的,終究有一天,他也會淪落成路人!”

古羽忽然拍手道:“朱兄所言即是,這不正是在下來此的原因嗎?”

“哼!”朱chéng rén一聲悶哼,道:“你這廝jiān滑無賴、欺世盜名,一定又在策劃什麽yīn謀來害我們,休要說出這話來誆騙於我。”

古羽卻笑道:“朱兄要這樣說其實也不能算錯,因為我的確是有一點小yīn謀的。”

“喔?”他這話一出,所有人都是一愣,不知他是何用意。

古羽看著眾人的表情,又是咂一口茶,方解釋道:“今天來此,還把康王請來,是想把他拜托給朱兄,希望你能放棄成見,全力輔佐康王。”

“這……”這句話,就連小美都感到了驚訝。現在誰不知道,朱允、朱chéng rén是太子這一派的,康王則是張嚴所支持,兩派明爭暗鬥這麽多時間,就是為了扶各自支持的人上位,現在倒好,古羽一來,卻把康王托付給朱chéng rén?

古羽當然明白大家的不解,便解釋道:“這也是我來江夏,首先便到朱府的原因。你們一定很好奇,為什麽我會提這樣的要求。其實道理很簡單,因為要平衡張大人的勢力。康王雖是我的弟子,可他還太年輕,根本無法使禦張大人這樣的人傑,如果未來由他做皇帝,最終就會變成張大人一人獨大的局麵。所以,我必須要請一位和張大人有同等實力的人,來牽扯和製衡,而朱兄無疑是最佳人選。當今宰相已老,康王若即位,張大人自然就是新的相公,如果朱兄願意,我可以遊說朝中要員,讓朱兄接任參政之位。宰、執者分為二派,這樣才能令我放心,也讓康王的皇位更加穩固。”

這就是所謂的禦下之術了。從古至今,各個朝代的穩定都是源於這樣一種奇怪的政治哲學——平衡。一個好皇帝,不是看他自己有多大學識能耐,而是看他如何統禦下麵的一眾能人。統禦得好,便達到完美的平衡,大家互相補益,最終形成大治,統禦得不好,則互相攻訐,從朝上吵到朝下,最終土崩瓦解、天下大亂。禦下之術,可以說是曆代明君的不傳之秘,它往往形成於就像朱府的宴席這樣的地方,大家一邊吃飯聊天,一邊解決雙方的糾紛。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宋太祖杯酒釋兵權。但是,這一門道術也沒有專門的論述,會者恒會,不會者恒不會,所以就形成了盛衰交替、治亂更迭的曆史輪回。

在場之人,都是熟諳官場之道的,豈會不知古羽想要傳遞的意思。所以,當古羽說明他的用意,朱chéng rén臉上的憤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期待和憧憬。沒錯,他從小夢寐以求的,不就是宰執天下嗎?現在,這個最讓他嫉恨的古羽,就要將他帶進那最高的殿堂了,他心中複雜的情緒可想而知。

所以,整個正堂上,瞬間陷入了怕人的沉默中,沒有人再說話,但其中的暗流湧動,卻在飛速地進行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