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12月9日,幼貞在嶺陽鎮醫院產下一名男嬰。隔天上午,梁皓第二次見到俞心嵐,這時距離婚禮已經過去了七個月。
“阿哥。”
俞心嵐這樣叫他,梁皓愣了一下,他本打算保持婚宴上的稱呼,叫她姐。
那天在幼貞家的酒桌上,談論最多的無疑是關於新郎的話題:家裏在千桂市,自己開公司的,比幼貞大三歲……諸如此類。俞心嵐也在聽,於是她知道梁皓長她兩歲,便記在心裏,準備下次見麵叫他阿哥。梁皓的腦中迅速走過這樣一番邏輯。
梁皓母親要從陪護椅上站起來,給俞心嵐讓位。她昨晚一宿沒睡著,臉像紙一樣白。敏芳連忙阻止她,對說俞心嵐說,你床沿上擠一擠好了。
幼貞側躺在病**,咬著牙悶聲說,別,別過來,痛。她是剖腹產,說話聲大一點就疼得直冒汗。
俞心嵐走到嬰兒床邊,摁下被頭看孩子,跟著孩子做一樣的表情,嘴唇不由自主地扁下去,然後嘿嘿地笑出聲來。
“是兒子嗎?怪了,兒子怎麽長得像爸爸?”
敏芳問俞心嵐,什麽時候回來的。俞心嵐說昨天。敏芳說,你也忙,不用特意趕回來,上海的單位,請假要扣很多工資的呀。俞心嵐擺了擺手說,哪有的事。
她穿白色高領毛衣,線眼很大,感覺在室外難以禦寒。她是一個人來的。俞慶榮夫妻倆昨晚來過了。如果她不是很晚才趕到,就是特意跟父母錯開時間。
“出了這麽多汗,要喝水嗎?”
俞心嵐往杯子裏倒了些熱水,喂到幼貞嘴邊。杯子裏有吸管,幼貞嘬了一小口,苦著臉說,心嵐姐,你就別回上海了,在這裏陪我。
“盡說胡話!”敏芳小聲嗬斥。
孩子醒了,第一聲像咳嗽,然後哇哇大哭。梁皓抱起來送到幼貞胸口,孩子含住**,暫時沒了聲響。
母親起身朝櫃子走,要去衝奶粉。敏芳也走過來,想搶在前頭。母親身體一晃,敏芳剛好扶住,又把她攙回陪護椅上。
“阿皓,先送你媽回去吧,這樣不行啊。”
俞心嵐繞過病床,關切地問,要不要叫醫生?
母親閉著眼擺了擺手:“可能是貧血,沒睡的緣故,年紀大了不中用了。”
“後麵幾天我來好了,你先顧好自己,現在誰倒下都麻煩。”敏芳說,“還有,你要教毛筆字,學生都等著呐。”
母親沒有說話,倚著牆的腦袋微微搖晃。
昨晚第一夜,梁皓和母親留下來看護。幼貞的奶水不足,每次都要加奶粉才能喂飽兒子。但是如果全喂奶粉,母乳很快會徹底枯竭。因此每當兒子哭醒,情況就變得很複雜,既要把孩子抱給幼貞,又得馬上衝奶粉,幼貞的睡姿如果不方便哺乳,得先幫她翻身。況且,孩子不是每次哭都是因為餓,要換尿布,要抱起來哄著,沒有半小時放不下來。幼貞不願插尿管,對著便盆尿不出,扶她上洗手間是一段漫長的路。如果隻有一個人陪夜,幾乎沒有睡眠時間,幾天下來身體非垮不可。
“你還要去長英那兒,你那個心髒,哪有力氣管我!”幼貞摟著孩子突然喊道,“給他們家燒菜拖地洗衣服,你還嫌不夠。你身體那麽好,你幹脆也去上班好了!”
“你幹什麽,那麽大聲幹嘛?”梁皓聽到自己腦袋裏錚錚響,好像金屬撞擊後的餘音。
長英是幼貞的哥哥。敏芳今早送好孫子上學才來的。
“我那兒媳婦,在銀行上班,每天早出晚歸,不然……我問問她看。”敏芳像是對梁皓的母親說,又像是對自己的女兒說。
“她?你指望她?”幼貞忍著疼痛冷笑,每一聲都像是從小腹的傷口裏擠出來的。
產房裏沉默下來,隔壁床一家也寂靜無聲,簾子拉上了,不知道他們是什麽表情。
孩子哭了。
“你們都回去吧,我在這兒就行。”梁皓從櫃子裏拿出奶瓶。
“還有我。”俞心嵐看看幼貞,又看看梁皓,做了個不易察覺的鬼臉。
梁皓擔心的情況還是發生了,幼貞讓她留下來,是半開玩笑的。可是有這句話在前,剛才的一幕仿佛是演戲給她看一樣。
“不是的,你別……”梁皓直搖頭,他說不明白,“這不是一兩天的事,你還要回上海。”
“我不回上海了,不回去了……”俞心嵐眼眸低垂,仿佛在和遠方告別,“我辭職了。”
敏芳站了起來。
“真的呀,我在回來的路上才知道幼貞生了,不是特地趕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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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皓把母親送到大巴站。臨走,母親塞給梁皓五百元。
“拿去給幼貞吧。”
在產房待了一天,眼見來探望的俞家親戚都給錢了,母親很意外,她隻買了東西。身為婆婆,要不要掏錢給生產的兒媳,她有點吃不準。
梁皓說,奶粉尿不濕加衣服,湊一塊兒也不少錢了。
“東西歸東西。我不懂她們家的規矩,你就收著。”母親跨上車,轉身說,“我改天再來。”她在中排坐下,隔著窗向梁皓揮手。她的手掌像剛在水裏泡過,浮腫鬆軟,細密的掌紋看不見底。
梁皓回家睡了三個小時,睡不著了,匆匆洗完澡,又趕到醫院。
幼貞的奶奶徐寶華和大伯俞承福來了。俞心嵐兜著徐寶華的胳膊,兩人坐在飄窗上說話。飄窗涼,徐寶華屁股下麵墊了毯子,她臉有慍色,在說陪護的事。她說,我再小十歲,再小五歲好了,我來陪。俞心嵐笑著說現在的管法不一樣,她說能有什麽不一樣,再不一樣,那三個小子怎麽大起來的。
她見梁皓來了,並沒有收聲,隻是朝他點點頭說,阿皓你來了啊。
俞承福坐在輪椅上,是俞耀宗推著來的。他六十四了,還年輕時,妻子得乳腺癌去世,他咬著牙獨自帶大兩個兒子。老了覺得寂寞,膝蓋也磨沒了,還有高血壓。前些年續弦,找的是外地女人,結婚不到一個月就跑了。現在在兩個兒子家輪流住,看兒媳的臉色過日子。他的身體比八十歲的老母親差一大截。
梁皓不忍心收他的錢,推了幾次。他氣呼呼地把錢扔在**,說不要是看不起他。徐寶華歎口氣說,我們承福也是命苦,不給就不給吧,反正自己人,心意到了就行,阿皓這是孝順你。俞承福拍著輪椅的扶手,一邊咳嗽一邊說,你煩點啥!不說話能死?你做了一世人反倒糊塗了,侄女生小孩不給錢,我滿月酒還要不要去?
他的額頭青筋暴突,眼圈漲紅了。梁皓擔心他隨時可能中風倒地。
“你不來,我把你扛來。”俞耀宗打了個圓場,替梁皓把錢收了。
俞承福喘著粗氣,脖子上的皮膚像掏空的布袋。他的話是衝梁皓的,徐寶華無論說什麽,都會成為靶子。
產房裏安靜片刻,徐寶華受不了,又說話了。
“要是阿英還在,什麽都妥妥帖帖的,我這個大媳婦最好,什麽也不問,隻管做事,和敏芳一樣,命是真苦,四十多就沒了。現在你看看,這麽大一家子人,怎麽輪到心嵐你來照料?你還是個姑娘,手腳不利索,不懂的。要我看,不如請個護工,錢我來出。”
俞耀宗把臉轉向徐寶華,不耐煩地眯起眼:“你又開始了,你有幾個錢?這事跟你有啥關係?你多大歲數了,有的吃有的睡,你還有什麽不滿意?被人家笑話。”他說著朝鄰床瞥了一眼。
“奶奶想大媽了,說幾句也沒什麽啊,二伯真是的……”俞心嵐低下頭,給地板一個白眼。
“你閉嘴,你先管好你自己。你這年紀,換別人已經在操心婆家的事了。”
“怎麽跟我沒關係?”徐寶華掙脫俞心嵐站起了起來,“她好心幫你看外孫,你喊什麽喊?”
幼貞抓起枕頭,奮力往床頭尾的方向扔過去。“要吵到外麵吵!在家吵不夠,還……”她痛的蜷成一團,說不出話來。
徐寶華愣了愣,頭也不回地往外走。梁皓連忙追到走廊上,扯住她的衣袖。
“我是自己沒錢啊,阿皓,我要是有錢,我跟那幾個小子湊一起住?我現在要走,我能去哪裏,還不是去你丈人家裏?”
“那也是你家。我送你回去。”
徐寶華抬起頭,用渾濁的眼珠看著梁皓,她大概以為梁皓想勸她別走。
“阿皓啊,這樁事,我不是在說你媽,你媽身體不好,我是知道的。”等電梯上來的時候,徐寶華緩了情緒,輕聲說, “現在是幼貞生孩子,將來我不行了躺**,你等著看,還是這副樣子。除了敏芳,誰也不會照顧我的。隻盼我生病了死快一點。”
“不會的,別亂想。”
梁皓想起第一次見這位老太太,她看著他吃甜瓜,說自己有三個兒子,中間的對她最好。她用指尖輕點八仙桌的聲音還在耳旁。
“幼貞人不舒服,發脾氣,你別怪她。以後對你丈母娘好一點。”
電梯門開了,梁皓扶著她往裏走,她邁出一步,轉身又往病房去了。
“阿皓,就說我非走不可,是你勸我回來的,知道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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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的時候,俞心嵐從敏芳那兒學會了怎麽裹尿布,她試了一次,裹得比梁皓好。梁皓教她衝奶粉,三十毫升水兌一平勺,衝兩勺,先放水後加奶粉,開水和涼水的比例大約是一比二,奶瓶上有刻度。
“知道,我都看你衝過好幾次啦。”
兒子喝奶時,瞪大眼睛,雙手伸到奶瓶兩邊,奮力攥緊拳頭,好像在緊張兮兮地駕駛某種飛行器。俞心嵐捧在懷裏,看得樂不可支。
梁皓扶幼貞上廁所,打熱水給她擦身體。幼貞小腹上滿是褶皺,褐色的消毒水塗抹在切口上,捂了一天,散發出難聞的味道。切口大約十厘米,比想象中短,是橫著的,縫線拉的很緊,每個線眼周圍的皮肉擠向切口,看著生疼。
九點左右,護士拔掉鹽水,給幼貞打止痛針,離開時順手關了頂燈。俞心嵐覺得梁皓白天睡的短,堅持由她負責上半夜。
她坐進帆布折疊椅,插上耳機,不知在聽什麽。嬰兒床就在她手邊。梁皓拉上外套,躺在放平的陪護椅上,扭轉身,把腳擱地上,沒脫鞋也沒蓋被子。一會兒換人,俞心嵐就會躺在這兒,不能正經當床睡。
幼貞跟疼痛搏鬥了一個白天,這時呼吸平穩,沉沉睡去。
俞心嵐有個翻蓋手機,隔幾分鍾就打開了摁鍵盤。屏幕泛出青光,照亮她的麵龐。不像幼貞那般棱角分明,她的腮骨隱藏在柔軟的臉頰內,被毛衣的白領子托著。放下手機,她便看向窗外的夜空,這時候隻有眼眸子是亮的。
萬籟俱寂中,按鍵聲像關節響,俞心嵐怕驚擾梁皓,朝他瞟過來。梁皓平躺著,垂目而視,眼縫開得極小,而且他所處的角落一片漆黑,俞心嵐應該是看不清的。即便如此,梁皓還是緩緩閉上了眼睛。
不知過了多久,兒子哭了,梁皓起身,卻不見俞心嵐。他把兒子抱給幼貞,去衝奶粉。俞心嵐躬著身小跑進來,手機還在耳邊。
“不說了。”她把手機塞兜裏,“我來我來,你快去睡。”
她從梁皓手裏搶過奶瓶,她的手指冰涼,帶著夜風的寒意。
這個產房在走廊盡頭,出門右拐是露台,有四五十平米,架著許多鐵管焊成的晾衣杆,尿布和內衣褲隨風輕擺。俞心嵐是在露台上打電話吧。
第三天晚上,梁皓守上半夜,他無事可做,走到露台上,倚著水泥半牆眺望黑暗中的田野。
“阿哥……阿哥,換你睡了。”俞心嵐走到身後。
這時還沒到兩點,梁皓讓她再睡一會兒。她說她其實一直都沒睡著。
“白天睡得太酥了,我也是個夜貓子,天一黑就來精神了。”
“也?”
“你不都是晚上幹活嗎?幼貞說的。”
“啊。”梁皓點點頭,“上海的生活節奏和這裏不一樣吧?”
“嗯!上海這時候還能打到出租車。”
“看來你沒少出去玩。”
俞心嵐咯咯笑,走上前一步,和梁皓並排。“昨天好尷尬呀。“
“什麽?”
“大伯來那會兒。”
梁皓從她臉上挪開視線,沒有答話。
“我們家這幫人就那樣,就是瞎攪和,你也習慣了吧?”
“老實說,還不太習慣。”
“不過,你別怪大伯,他很可憐。”
“我沒有怪誰。”
“你知道他後來娶的老婆為啥走掉?錢被兒子分光了。”
大伯在五年前看中的那位新娘隻有四十八歲,腰膀渾圓,比他兩個兒媳婦還有精神。二兒子說,她是要熬死你,拿遺產。過兩天,大兒子也這麽說,大伯沒了主意。那陣子,俞耀宗天天往大伯家跑,最後說,把錢分了再結婚。
結婚三個禮拜,新娘發現媒人說的二十萬家產在大伯嘴裏成了兩萬,想想不劃算,跑了。這至少說明,她確實是衝著遺產來的。
“兩個兒子都沒還大伯錢?”
“錢就像水,隻會往下流,流下去就上不來了。大伯現在連看病都不舍得,走不動路,沒人帶他去也不方便。”
梁皓直覺血往上湧,但很快平息了。
俞心嵐從牛仔褲兜裏掏出一盒煙來。“你要嗎?”
梁皓壓住驚詫,搖了搖頭。
“千萬別告訴幼貞哦,讓我爸知道了,揍死我。”
砂輪摩擦火石,一簇金針在攏住的手掌中彈射出來,火苗竄起,煙頭發出燃燒的聲響。
梁皓想起小時候用香煙點鞭炮,他吸了一口氣,嗆得想吐。父親哈哈大笑,說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煙的味道。
“你的公司怎麽樣,順利嗎?”
梁皓思索片刻,搖頭說,最主要的客戶出了點事情,後麵要靠自己,不知道能走多遠。
今年秋天,老周被指控行賄,現在還在看守所等候法院裁定,情況很不樂觀,燈具廠關門大吉隻是時間問題。他介紹來的客戶為了撇清關係,見梁皓退避三舍。梁皓不得不控製成本,把兩個回鄉的大學生辭退了。馮佑急得團團轉,最近一個月都沒法專心幹活,父母勸他回千桂再找工作。創業僅僅一年半,可謂大起大落。
“可能我太盲目了。”
“別灰心呀。”俞心嵐問他具體做什麽,或許上海那邊能有機會,“可是呢,我認識的老板都是櫃台邊的過客,交情淺,不一定能幫上忙。”
“不用勉強,隨緣吧。你呢,為什麽辭職?”
“我爸要跟我斷絕父女關係。”
“說說而已,怎麽斷?”
“不是的,你不知道。”
“就因為男朋友?”
“就因為?你說的好輕巧啊。”
“男朋友做什麽的?”
“……他是個作家。”
“了不起。”
“你真這麽想?”
“那當然,你也是這麽想的。”
俞心嵐抿住嘴,笑得很甜。“他很蠢的,守在書店裏麵,隻要有人翻他的書,就上去說兩句。”
“翻他書的那個人就是你?”
“對,他的小說寫得棒極了,可惜現在沒有多少人看書了。”
“是啊……”
“我寫過詩,想不想聽?”俞心嵐繞著梁皓走了半圈,“算了,太難為情了,好幾年前寫的,我要再潤色一下。”
梁皓沒忍住笑。“好,我等著。”
“真的不來一口?”俞心嵐抽出第二支煙。
“一會兒孩子哭,就是被你熏的。”
“對了,我外甥叫啥?名字想好了嗎?”
“梁湛。”
“戰鬥的戰?”
“湛藍的湛。”
俞心嵐豎起食指說,我知道,是透亮的意思。
“深邃而清澈,字典上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