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山海間為背景,遠山和天空會被遮擋,少了層次感,照片整體發悶。這個院子離山海間實在太近了,打不開空間。
除了北側,其他三麵都被別墅環繞,梁皓讓金瑩換了幾個站位,總找不到合適的角度。他猶豫著,打算去屋裏拍內景。這時,西北角的別墅陽台上,有個男人朝他招手,讓他更加堅定了這個想法。
男人大約四十多歲,平日進出跟梁皓打過照麵,沒有交談過。他總是主動露出微笑,點頭致意,微笑中含著一絲結交的渴望。某天,梁皓見他端著相機倚靠在陽台圍欄的東側,麵朝東方。在那個位置,他的目光隻要稍向左偏,就能把金家的院子盡收眼底。他必定看見過梁皓在院子裏給金瑩拍照。從那之後,他每一次站上陽台,似乎都是為了讓梁皓知道,他也喜歡攝影,他們可以有共同的話題。
他的設備要好得多,長鏡頭,機身厚實,像是佳能的個位係列,但從拍照的架勢來看,他還不太熟練。
“去裏麵吧。”梁皓對金瑩說,他覺得不太自在,“去裏麵拍。”
他讓金瑩站在客廳的角落,一邊觀察她一邊往後退,尋找合適的景別。
金瑩的右手邊是三層窗戶,窗簾是金色綢質的,攏在一處,像巨大的裙擺垂落下來。
梁皓退到五六米遠,把鏡頭豎過來,仍不見天花板。金瑩的身體隻占了取景的四分之一,躲在窗簾的陰影中,顯得更加嬌小。他很想就此按下快門,但那感覺有些陰森。
“往前走一步。”
金瑩照做了,影子的邊界迅速掃過她身側。梁皓調短曝光時間,壓低她臉上的強光。她把手放到身前搭起來,梁皓讓她背到身後試試,最後還是選擇垂在兩邊。
“好了嗎?我看看。”金瑩跑過來,臉湊到梁皓臂彎裏看屏幕。
“表情好難看,為什麽我這麽矮?”她愁眉苦臉。
梁皓笑著說,不難看,很自然,看著矮是因為房頂太高了。金瑩說,我要再拍一張。她跑回牆角,站姿挺拔,露出了少見的笑容。之後又拍了四次,她才滿意。來回跑的時候,皮鞋跟叩擊木地板,發出空曠的回音。
外麵陽台上的男人已經不見了。梁皓扣上鏡頭蓋,把相機放進雙肩包。
金瑩換回拖鞋,和梁皓一起坐進沙發裏。座麵上有本書,她捧起來看。等趙楠回來,梁皓就該告辭了。
“新老師是誰?明天就來嗎?”金瑩把書靠在聳起的膝蓋上,對書說。
“我不知道,也許沒那麽快吧。你媽沒說嗎?”
金瑩搖頭,劉海穗絮般擺動著。書是少兒版的紅樓夢,她盯著正文左頁的工筆畫看了好一會兒,才把視線轉向第一章。
第一章她已經看過很多遍了。
“從下一章開始看吧,第一章就是一塊石頭和兩個老頭。”
“哦。”她往下翻頁,紙張下沿劃過衣服,聽著像正被撕裂。
靜靜地坐了一會兒,她問:“老師,你為什麽不去學校裏上課?”
“……去學校上課,就不能來這裏了。”
“那以後呢?會去嗎?”
梁皓搖了搖頭。
“你要去其他小孩家裏做老師嗎?”
“不,不去的。我有別的事情要忙,暫時……就不做老師了。”
“哦。”她頓了頓說,“我們班主任說,她認識你。”
“是嗎?”
“嗯,好多老師都知道你。”
“她們怎麽說的?”
“說你以前在學校裏上過課。”
“其他呢?”
“就這樣呀。”她捏著坐墊的布套子,布套子鬆了,被她揪起一個小帳篷。“老師,我媽問過我一個問題。”
梁皓轉頭看著她,她很少用這種拋出懸念的口吻說話。
“你別告訴我媽,她不讓我跟你說。”
“好。”
“她問我,老師有沒有碰過我身上。”
梁皓默然不語,胸腔裏的空氣在膨脹。
“我知道那是不好的事。我說沒有,但我媽好像不信。”
“什麽時候問你的?”
“大前天。”
“以前來家裏教你的老師,有男老師嗎?”
“有的,有一個。”
“那時候媽媽問過你這樣的問題嗎?”
“沒有問過。”
梁皓點點頭,望向山海間。
“老師,你去跟媽媽說吧。你說,她可能就信了。這樣你還可以教我。”
“不,不是因為這個。你媽媽沒有讓我走,是我自己要走。”
“為什麽呀?我已經有進步了。”
梁皓趕到喉結不由自主顫動了一下。“嗯,你很了不起。”
金瑩在抹眼淚。
“畫畫這件事,別放下。”
金瑩點頭,食指仍然擠在眼皮裏。
“不要再跟媽媽頂嘴了,我說的那些,有的也不對,你別老記著。”
這次金瑩沒有點頭。“……我以後可以來找你嗎?”
“當然可以。”換做平日,梁皓或許不會這樣回答。
“真的嗎?”
“真的,不管有什麽事,你都可以來找我。等你長大一些,能自己出門的時候。”
“兔子不要擦掉。”
“什麽?”
“牆上那隻兔子。”
“……石子劃出來的,擦不掉的。”梁皓隱隱覺得有些不妥,但他不會安慰人,說到這裏,也不知說什麽才妥當。
汽車引擎聲由遠及近。趙楠下了車走進院子。梁皓站起身,隔著窗戶和趙楠對視,然後握住了背包的肩帶。
“小瑩,再見。”
“別動,啊,動了會流血喲。”
醫生用頭部帶鉤的剪刀剪開縫線,再用鑷子一段段抽出來。縫線被血肉染黑了,像燒焦的小蠕蟲。
梁皓雙手卡主梁湛的腦袋,防止他亂動。他怕醫生,確實不敢動,嘴巴抿成一條線,連呼吸都快停了。但傷口在眉骨上,疼痛之下無法控製眉毛。醫生說“別動”,好像眉毛能聽懂他的話。他很年輕,是個新手,區區三針縫線拆了好一會兒。
“小孩子,愈合快。好啦。”醫生夾起棉球抹上碘伏,“不過疤上麵可能長不出眉毛,將來留一條田間小路也說不準。”
梁皓道過謝,牽著梁湛的手離開清理室。剛出走廊,他聽到有人在叫他。他環視四周,見人群裏升起一條胳膊來。
是錢雲其。他走過來,彎腰細看梁湛的眉毛,那裏被塗成了棕色,很惹眼。梁皓說,樓梯上摔的。
“嗐,免不了。不磕磕絆絆,不叫成長。”錢雲其爽朗地笑著。
“你怎麽……”
“學校體檢。”
梁皓點點頭。這裏人聲嘈雜,他又帶著孩子,並不適合交談,但錢雲其沒有告別的意思。梁皓猜他已經知道自己不再去金家了。作為介紹人,他得說點什麽。
“前幾天,在學校慶典上碰到金齊山了。”果然,他說起這件事,“別往心裏去,不是你的問題,這家人就是難伺候。我找機會再給你介紹。”
梁皓笑著搖搖頭,想說不必了,礙於情麵,改口說,順其自然吧。
錢雲其輕輕歎了口氣,“對了,你丈母娘怎麽樣?”
梁湛蹲下去,想要撿什麽東西。梁皓喝止,一把拉直他。經過這短暫的幾秒鍾的思考,他決定對錢雲其實話實說。
“癡呆的症狀比較輕微,算早期,吃藥能控製。比較麻煩的是抑鬱症。”
“抑鬱症?”
“嗯,後來又去了市醫院,確診是抑鬱症。”
錢雲其的眼中浮現出同情,他欲言又止。
前段時間,敏芳總顯得很累,坐在沙發上望著院子,從午飯後一直坐到要去幼兒園接梁湛。她失去了打掃的興致,食欲不振。醫生說,她吃飯沒有味道,抑鬱症狀偏重。梁皓不懂,在他的理解中,抑鬱是渴望無法滿足的積累。
敏芳六十二歲了,她沒有為自己活過。梁皓把口紅從垃圾桶裏檢出來,拿去問幼貞。幼貞瞪著他問,哪來兒的?
口紅不是幼貞的,而是敏芳自己買的。塗口紅時失了心智,買的時候呢?梁皓不認為她在犯病的狀況下可以順利買下口紅。她路過化妝品店,往事湧上心頭,於是邁進店裏,對服務員說,要替女兒買一支口紅。大概是這樣的吧。
醫生告訴梁皓,抑鬱症可以理解為大腦拒絕刺激,總的來說是生理病,不是心理病。心理問題會誘發或者加劇抑鬱症的症狀,但是心理抑鬱和抑鬱症是兩個概念。得吃藥,吃一段時間看,有必要的話住院治療。
錢雲其默默聽梁皓講,視線落在梁湛的額頭,忽然若有所悟,問道:“是外婆帶的時候摔的?”
梁皓點點頭。“我原本想,讓她別再照顧我們家了,但是現在不好開口了。”
“確實為難,嗯……”錢雲其思索著,越發確定地說,“這時候不能提,不能勸她回去,老人家心思很敏感。”
“我明白。行了,你快去吧,那麽多人體檢,排長隊呢。”
“有什麽要幫忙的盡管開口,別見外。”錢雲其拍了拍他的臂膀,走過兩步回頭喊,“下個周末一起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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敏芳躺在沙發上,直愣愣盯著天花板,父子倆走到沙發邊她才驚覺,猛然坐起來。她摟過梁湛,眯起眼仔細看他眉角。梁湛把她推開,跑到一邊去玩了。
“啊,這都中午了,我去燒菜。”
敏芳起身一半,被梁皓攔住了。
“我來吧。”
“你做不慣,弄不利索。一會兒就要去金瑩家,要來不及了。”
梁皓走向廚房的腳步停住了。
敏芳察覺到沉默,慌忙說:“呀,今天星期六,不用去。我又記錯日子了,又記錯了……”她搶在梁皓身前進了廚房。菜都洗好了,她看著砧板上分堆的食材,不知如何下手,嘴裏仍囁嚅著,又記錯了。
“沒記錯,今天是星期天。”
敏芳睜大眼看過來,忽然又笑了,但是笑容蓋不住驚恐,臉上浮現出既像喜極而泣又像苦苦哀求的表情。
“是星期天,但我不用再去了,課上完了。”
敏芳擰緊眉毛,想了好一陣,然後拿菜刀把青椒剖開,挑出芯子。她的手不穩,青椒籽彈到了窗玻璃上。
“媽,以後我來做飯吧。”
“說什麽呢!我還行的,你去看著阿囡……你還要去上課,幹嘛不做了。”她握緊菜刀,用肩膀下沉的力量切青椒,速度越來越快。
梁皓抓住她的手腕,用另一隻手慢慢抽出刀。“我不做家教已經兩個禮拜了。”
“兩個禮拜……”
“對啊,你忘了,我跟你說過的。梁湛今天拆線,是一個禮拜前摔的,跟這個事情沒關係,不是因為這個才不做的。”
“啊……這樣啊。”她眨了眨眼,說,“不對,你騙我!”
“沒有騙你。”
“上個禮拜天,你明明去的!你不去,怎麽會剩我和阿囡兩個人在家?”
“我是去別的地方辦點事。”
“也對,你留在家裏是對的,你不能去,你要看著阿囡。”敏芳的情緒變化捉摸不定,忽而亢奮忽而頹喪,“我做不來了,不能碰……煤氣,電,不能碰的,我在做什麽……”她把手指伸進頭發裏。
廚房裏切好的菜是梁皓早上準備的,過去的一周都由他下廚。他今天上午出門,敏芳便產生了錯覺,要往廚房跑。家人在外頭,回來就要吃上她準備的飯菜,這是養了三十多年的習慣。
梁皓把她扶到沙發上,讓她休息。她扭頭尋找梁湛,見他正在角落裏搭積木才稍稍放心。梁皓在那兒鋪了毯子,把樓上的兒子的小玩意都拿下來。樓下的房間也騰出來,清理幹淨了,以後午睡就在那兒。
“放心,他不會上樓的。他現在很小心,長記性了。”
“阿皓,做人可真沒意思。”
“別這麽說,會好起來的。”
“以後,你們怎麽辦啊……”
她忽然站起來朝院子裏走,梁皓下意識地抓住她的手腕。
“我要回去了,老頭子在等我。”
她的抵抗很無力,像孩子撒嬌,怎麽也不肯歇下來。梁皓無計可施,隻好說吃完飯送她回去。等到下午,她果然忘了要回去的事,搬了矮凳坐在毯子旁,一瞬不瞬地盯著梁湛。
梁皓覺得敏芳的話反常,但並沒有引向具體的意義。直到深夜,他和幼貞商量後續安排時,他的耳邊再次響起這句話——老頭子在等我。
幼貞說,明天她回一趟家,把她爸勸來。梁皓覺得應該先去趟醫院,聽聽醫生的看法。
“這不是利索的病,吃藥歸吃藥,得有人陪著。我爸不來,你一個人管兩個,能行嗎?”幼貞關了燈,背對梁皓側躺著,“你去我店裏吧。換你去,我在家陪我媽。不難做的,裝貨卸貨,你男人家有力氣,其他的事群峰會安排好的。”
黑暗中,梁皓睜開眼,燈罩的輪廓漸漸清晰起來。
“你幹的活,不是長久之計,與其這樣半吊子,不如去店裏幫忙。你覺得呢?”
老頭子在等我……
梁皓慢慢坐起身來,一股熱流在胸口聚集,然後往頭上直竄。
“你有什麽想法就說啊,你幹嘛呢?”
梁皓掀開被子,走向敏芳的房間。他叫了一聲,隻敲了兩下便推開門。裏頭沒人,被子疊得整整齊齊。
熱流凝成汗珠冒出來,梁皓飛奔下樓,大聲呼喊。鄰居家的燈亮了。
在梁皓的記憶中,敏芳稱呼丈夫一向是“耀宗”,無論人前人後,她都沒叫過“老頭子”。老頭子是敏芳已經過世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