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下了決心以這裏為界限。無論說好話哄他或是說硬話嚇唬他,都不起作用。時間過得飛快——非采取嚴厲手段不可了。所以我就拴住他的大拇指,把他踮起腳尖吊起來。他越來越痛,就尖聲慘叫:那聲音簡直叫我有些受不了。可是我堅持不放鬆,過了一會兒他就喊叫起來:

“啊,放我下來吧,我說!”

“不行——你先說了我才放你下來。”

現在每一片刻的時間對他都是痛苦,所以他就說出來了:

“大鷹旅舍,一六六號!”他說的是江邊的一個下等客棧!,一般賣力氣的人和碼頭工人,還有那些更不體麵的人常去的地方。

於是我就把他放了下來,然後又叫他給我說這次陰謀的目的。

“今晚要奪取要塞。”他一麵頑強地說,一麵低聲哭著。

“我是不是把這次陰謀的頭兒們都抓著了?”

“沒有,除了你抓到的而外,還有要到一六六號去開會的人。”

“你那‘記住辛辛辛辛’是什麽意思?”

沒有回答。

“到一六六號去的口令是什麽?”

沒有回答。

“那一堆一堆的字和記號是什麽意思——‘×××××’和‘○○○○’?快說!要不然又叫你嚐嚐那個滋味。”

“我絕不回答!我寧肯死。現在你愛怎麽辦就怎麽辦吧。”

“把你說的話好好兒想想吧,威克魯。拿定主意了嗎?”

他堅決地回答,聲音毫不發顫。

“拿定主意啦。我非常愛我那遭難的南方,痛恨這北方的太陽所照耀的一切,所以我寧肯死,也不會泄露那些消息。”

我又拴住他的大拇指把他吊起來。這可憐的小家夥痛得要命的時候,他那尖叫的聲音真叫人聽著心都要碎了,可是我們再也沒有逼出他什麽口供來。不管你問他什麽話,他老是叫著同一個回答:“我可以死,而且我決定死,可是我決不說。”

咳,我們隻好就那麽算了。我們相信他一定是寧肯死也不會招供。所以我們就把他放下來,再把他關起來,嚴加看管。

然後我們忙了幾個鍾頭,一麵給軍政部打電報,一麵準備突擊一六六號。

那個漆黑和寒冷的夜晚是夠令人提心吊膽的。要塞的情報已經泄露了一些,整個要塞都在提防意外。哨兵加成了三崗,誰也不能進出,一走動就會被哨兵用步槍對準他的頭,叫他站住。不過韋布和我卻不像原先那麽擔心了。因為有許多主犯既已落網,陰謀就必然受到相當大的挫折了。

我決定及時趕到一六六號去,抓住“乙乙”,把他的嘴堵上,等著其餘的人來到,好逮捕他們。大約在淩晨一點一刻,我就悄悄離開要塞,後麵還帶著六個精壯的正規兵,還有威克魯那孩子,他的手反綁在背後。我告訴他說,我們要到一六六號去,要是發現他這次又說了謊話,叫我們上當,那他就非領我們到正確的地方去不可,否則就要叫他吃苦頭。

我們偷偷地走近那個客棧,進行偵察。小小的酒吧間裏點著一支蠟燭,其餘的房間都是黑暗的。我試著開前門,並沒有鎖,我們就輕輕地走進去,仍舊把門關上。然後我們把鞋脫掉,我帶頭領著大家到酒吧間裏。德國店主坐在那兒,在椅子上睡著了。我輕輕地把他推醒,叫他脫掉靴子,在我們前麵走;同時警告他不許作聲。他一聲不響地順從了,可是顯然嚇得要命。我命令他帶路到一六六號去。我們爬上了兩三層樓梯,腳步像貓兒那麽輕。然後我們走到一道很長的過道盡頭的時候,就到了一個房間門口,從那個門上裝著玻璃的小窗戶裏,我們可以看得出裏麵有一支暗淡的蠟燭的亮光。店主在暗中摸索著找到了我,悄悄地說那就是一六六號。我試了試那扇門——裏麵鎖上了。我給一個個子最大的士兵貼著耳朵下了一道命令,我們就把寬大的肩膀頂住門,猛推一把,就把門上的鉸鏈衝開了。我隱隱約約地看見**有一個人影——看見他連忙向蠟燭把頭伸過去,蠟燭一滅,我們就在一團漆黑當中了。我猛撲過去,一下子跳到了**,用膝頭使勁按住了**那個人。被我抓住的人拚命地掙紮,可是我使左手卡住了他的嗓子,這給我的膝頭很大的幫助,總算把他製服了。然後我馬上把手槍掏出來,扣下扳機,把那冰冷的槍筒抵住他的腮幫子,表示警告。

“現在誰給劃根洋火吧!”我說,“我把他抓牢啦。”

有人照辦了。火柴的光亮起來了。我望著我抓住的人,哎呀,老天爺,原來是個年輕的女人!

我把她放了,連忙下床來,心裏覺得怪害臊。大家都瞪著眼睛望著身邊的人發呆。這樁意外的事太突如其來,叫人莫名其妙,因此大家都非常慌張,不知怎麽才好。那個年輕的女人開始哭起來,用被窩蒙住了臉。店主恭敬地說:

“是我的女兒,她大概是幹了什麽不規矩的事吧,nicht wahr?”

“你的女兒?她是你的女兒嗎?”

“啊,是呀,她是我的女兒,她今晚上才從辛辛那提回家來的,有點兒小病。”

“他媽的,那孩子又撒謊啦。這不是他說的那個一六六號;這不是‘乙乙’。威克魯,你給我們找到那個真正的一六六號吧,要不然——喂!那孩子在哪兒?”

跑掉了,絲毫不假!不但跑了,我們連一點線索也找不到。這可是個傷腦筋的情況。我罵自己太傻,沒有把他拴在一個士兵的身上。可是現在為這個而懊惱是沒有用處的。到了這個地步,我究竟應該怎麽辦呢?——這是當前的問題。不過說到源頭,那個姑娘說不定就是“乙乙”。我並不相信這個,可是把疑惑當成定論是不妥當的。所以我就叫我那幾個士兵留在一六六號對麵的一個空房間裏,吩咐他們一見有人走近那個姑娘的房間,就一律把他們抓起來,同時還叫他們把店主和他們扣押在一起,嚴加看管,且待以後的命令。然後我就趕回要塞去看看那兒是否還平安無事。

不錯,平安無事。而且還始終都沒有問題。我通夜守著,沒有睡覺,以防意外。可是毫無動靜。後來看見天又亮了,我居然能夠給部裏打電報,報告星條國旗仍舊在特倫布爾要塞上空飄揚,心裏真是說不出的高興。

我心頭解除了無限的壓力。不過我當然還是沒有放鬆警惕,也沒有停止努力,因為當時的局勢太嚴重了,疏忽是不行的。我把那些犯人一個個叫來,整個鍾頭地拷問他們,總想叫他們招供,可是毫無結果。他們隻是咬牙切齒,直扯頭發,什麽也沒有吐露出來。

到了中午的時候,我們得到了那個失蹤的孩子的消息。有人在早上六點鍾,大約在八英裏以外看見他在路上,拖著沉重的腳步往西走。我馬上派一個騎兵中尉和一個士兵去追他。他們在二十英裏以外看見他了。他已經翻過了一道籬笆,疲乏地拖著腳步穿過一片盡是爛泥的田野,向著一個村莊的邊上一座舊式的大房子走過去。他們騎著馬穿過一片小樹林,迂回過去,由相對的方向包抄那所房子;然後下了馬,趕快溜到廚房裏。那兒一個人也沒有。他們又溜進靠近的一間屋子裏,那兒也沒有人;由那間屋裏通著前麵起居室的門是開著的。他們正想要由這扇門裏走過去,忽然聽見一個很低的聲音——那是有人在禱告。於是他們就恭恭敬敬地站住了,中尉把頭伸進去,看見一個老頭和一個老太婆在那間起居室的一個角落裏跪著,正在禱告的是那老頭。剛剛禱告完畢的時候,威克魯那孩子打開前門走進來了。那兩個老人一同向他撲過去,緊緊地摟著他,叫他透不過氣來。他們大聲嚷道——

“我們的孩子!我們的寶貝!多謝上帝。跑掉的又回來啦!死了的又複活啦!”

喂,先生,你猜是怎麽回事!那個小鬼原來就是在那個農莊上生長的,本來是一輩子從沒有離開過這個地方五英裏路遠,後來才在兩個星期以前閑**到我那地方去,編了那一個傷心的故事把我哄住了!這是千真萬確的事情。那個老頭是他的父親——是個有學問的退休了的老牧師,那個老太婆是他的母親。

現在讓我來對這個孩子和他的舉動略加說明吧。原來他是愛看廉價小說和那些專登情節離奇的故事的刊物看得入迷了的——所以莫名其妙的神秘事件和天花亂墜的俠義行為正合他的胃口。後來他又看到報紙上報道叛軍的間諜到我們這邊來潛伏活動的情況,以及他們那可怕的企圖和兩三次轟動一時的成功,結果他的腦子裏就把這個問題想入非非了。他曾經有幾個月和一個長於說話的富於幻想的北方青年經常混在一起,那個青年在新奧爾良和密西西比上遊二三百英裏的各地之間航行的幾隻郵船上當過兩年事務員——因此他談起那一帶地方的地名和其他情形都顯得很熟悉。我在戰前曾經在那一帶地方住過兩三個月,我對那兒所知道的很有限,所以容易被那孩子哄住,要是一個土生土長的路易斯安那人,那也許不等他說到十五分鍾,就可以發現他露出馬腳了。你知道他為什麽說他情願死也不肯解釋他那幾個陰謀的暗號嗎?幹脆就是因為他無法解釋!——那些記號根本沒有意義,他是由想象中憑空捏造出來的,事先事後都沒有考慮過。所以突然問起他來,他就想不出什麽說法來解釋。譬如他對那封“暗墨水寫的信”裏隱藏著什麽秘密也說不出來,充分的理由就是那裏麵根本沒有隱藏任何秘密,那封信不過是空白的紙張罷了。他根本沒有擱什麽東西到大炮裏麵,而且從來沒有打算過這麽做——因為他那些信都是寫給一些想象中的人物的,他每次藏一封信到那個馬棚裏,老是把前一天放在那兒的一封拿走;所以他對那根帶結的小繩子並不知道,因為我拿給他看的時候,他還是第一次看到。可是我一讓他說明來曆,他馬上就照他那異想天開的派頭,承認那是他放的,而且因此收到了一些很妙的戲劇性的效果。他捏造了一個“蓋羅德”先生;還有什麽證券街十五號,當時已經根本不存在了——三個月以前就拆掉了。他還捏造了那位“上校”;我所逮捕的並且和他對質過的那些無辜受累的人,讓他天花亂墜地說了一大堆來曆,也都是他捏造的;“乙乙”也是他捏造的;“一六六號”也可以說是他捏造的,因為在我們到大鷹旅社去之前,他還不知道那兒有這麽個房間。凡是需要捏造某一個人或是某一件東西的時候,他都隨時捏造得出來。我要他說出“外麵的”間諜,他馬上就把他在旅館裏見過的一些陌生人形容一番,其實連他們的名字都不過是他偶爾聽到過的。嗬,在那驚心動魄的幾天裏,他一直在一個有聲有色的、神秘的、浪漫的境界裏過日子,我覺得這個境界對他說來是真實的,而且他想必是一直從他的心坎裏欣賞著它的滋味。

可是他給我們找了不少的麻煩,而且使我們受了說不完的恥辱。你看,為了他的緣故,我們抓了一二十個人,把他們在要塞裏關起來!還在他們門口安了哨兵。被捕的人有許多都是軍人之類,我對他們是無需道歉的;可是其餘的人都是全國各地的第一流公民,無論你說多少賠罪的話,也不足以使他們滿意。他們簡直就是大發脾氣,跟我們鬧個沒完!那兩個婦女呢—— 一個是俄亥俄州一位議員的太太,另一個是西部一位主教的妹妹——咳,她們盡量對我說的那許多侮辱和挖苦的話,和她們所流的那些冒火的眼淚,成了一份紀念品,大概可以使我很久都記得她們——而且我是會記得的。那位戴護目鏡的瘸腿老先生是費城的一個大學校長,他是來參加他的侄子的喪禮的。他原先當然是從來沒有看見過威克魯。咳,他不但錯過了喪禮,被我們當作叛軍間諜關起來,而且威克魯還站在我的營房裏無情地把他說成加爾維斯敦名聲最臭的一個流氓窠來的偽造犯、黑人販子、偷馬賊、放火犯。這種侮辱,這位倒黴的老先生似乎是根本不能原諒的。

還有軍政部呀!可是,真晦氣,這一段我就不去談它了吧!

附注——我把這篇故事的稿子拿給少校看,他說:“你對軍隊裏的事情不大熟悉,這使你弄出了一些小小的錯誤。不過連這些地方也還是寫得有聲有色——隨它去吧。軍隊裏的人看了會笑,別人可看不出毛病來。你把這個故事的主要事實都說對了,敘述得和實際發生的情況大致相符。”——馬克.吐溫。

張友鬆 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