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你如果願意公開尋訪,那就請你把這張東西拿到本地報紙上去發表——另外加上幾句說明,即:自本日起三十天內,請申請人於星期五晚八時駕臨鎮公所,將他當初所說的話密封交予柏傑士牧師(如果他肯幫助處理的話):然後請柏傑士先生當場將錢袋啟封,核對那句話是否相符。如果相符,就將這筆錢點交我這位業經證實的恩人,並請代致誠摯的謝意。

理查茲太太坐下來,興奮得微微顫抖,不久就轉入沉思了一一她是這樣想的:“這事情多麽奇怪!……那位善心人隨意施舍一下,現在善有善報,發的財可真不小呀!……假如做那樁好事的是我的丈夫,那該多好!——因為我們實在窮透了,又老又窮!……”然後她歎了一口氣——“可是這並不是我的愛德華,不是的,拿二十塊錢給一個外方人的不是他。這實在可惜得很,真是。現在我明白了……”然後她打了個冷戰——“可是這是一個賭鬼的錢哪!罪惡的收獲,我們可不能要這種錢,連碰也不能碰它一下。我可不願意靠近這種錢,這好像是很肮髒的東西。”於是她到離得遠一點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我希望愛德華快點回來,把它拿到銀行裏去。說不定什麽時候就可能有小偷來,一個人在這兒守著真的可怕得很哩。”

十一點的時候,理查茲先生回來了,他的妻子說:“你回來了,我真高興啊!”他卻說:“我可真累壞了——簡直累得要命。人就怕窮,像我這麽一大把年紀,還要幹這種倒黴的跑腿差事。老是熬呀、熬呀、熬呀,隻不過為了那點兒薪水——當別人的奴隸,他卻穿著睡衣坐在家裏,又闊氣、又舒服。”

“我很替你難受,愛德華,你知道的。可是你得自寬自解才行:我們總算能維持生活,我們還有很好的名聲哩——”

“是呀,瑪麗,這比什麽都強。我剛才說的話你可別介意——那隻是一時的煩躁,根本不算一回事。你跟我親親嘴吧——好,現在一切都忘掉了,我再也沒有什麽可埋怨的了。口袋裏是什麽?那是哪兒弄來的東西?”

於是他的妻子把那樁大秘密告訴了他。這使他感到一陣心神恍惚,隨後他就說:

“有一百六十磅重嗎?啊,瑪麗,那等於四——萬——塊錢哪——你想想——真是一筆大財產!我們這鎮裏有這麽大家當的還不到十個人哩。把那張紙條子給我看看。”

他一目十行地看了一遍,說道:

“這豈不是奇談!啊,簡直是傳奇小說嘛,就像我們在書本裏看到的那些不可能的事情一樣,在實際生活中哪會有。”他現在大為興奮起來,他很愉快,甚至是興高采烈。他把手指輕輕點一點他的老婆的臉蛋兒,開著玩笑說:“哈,我們發財了,瑪麗,發財了。我們隻要把這些錢埋藏起來,把紙條子燒掉就行了。那個賭鬼如果再來問起這樁事情,我們就白起眼睛望著他,說:‘你說的是什麽鬼話呀?我們從來就沒聽說過你,也不知道你有一袋什麽金子。’這就使他哭笑不得,而……”

“而現在,你在這兒大開玩笑的時候,錢可還在這兒,現在很快就要到小偷活動的時候了。”

“真是。那麽,我們怎麽辦——私自尋訪嗎?不,那可不行,那未免要破壞神妙的味兒。還是公開的方法較好。你想這樁事情豈不要傳得滿城風雨!還要使所有其他的市鎮忌妒哪,因為除了赫德萊堡,一個外方人絕不會把這麽一樁事情信托給任何其他市鎮,這他們是知道的。這簡直等於給我們大登宣傳廣告哩。現在我要趕快到報館的印刷所去,否則就太晚了。”

“別走——別走——別把我一個人留在這兒守著,愛德華!”

可是他已經走了。不過隻去了一會兒的工夫,在離他家不遠的地方,他遇見報館的主筆兼東家,就把那張紙條子交給了他,說道:“我這兒有一條好新聞給你,柯克斯——拿去發表吧。”

“可能來不及了,理查茲先生,不過我看情形吧。”

回到家裏,他和妻子又坐下來把這個有趣的神秘事情再談一遍,他們簡直不想睡覺。第一個問題是,那位拿二十塊錢給那個異鄉人的公民究竟是誰呢?這似乎是個簡單的問題,他們倆同聲回答——

“巴克萊.固德遜。”

“不錯,”理查茲說,“他很可能幹這種事情,這也正是他的作風,除了他之外我們這鎮上就不會再有別人了。”

“這話誰也會承認的,愛德華——無論如何,私地裏是會承認的。這六個月以來,我們這鎮子又是和從前一樣了——誠實、狹隘、自以為是、一毛不拔。”

“對此他向來就是這麽批評的,一直到他死的時候——而且還是毫不客氣地當眾那麽說。”

“是呀,可是他就為了這個,遭人痛恨哩。”

“啊,當然,可是他倒不在乎。我看除了柏傑士牧師而外,他在我們這些人當中是最遭人嫉恨的了。”

“噢,柏傑士可是罪有應得——在這兒再也別想有人聽他講道了。這個市鎮固然是算不了什麽,對他可是知道應該怎麽估量。愛德華,你看這豈不是有點奇怪,怎麽這位外方人竟指定柏傑士經手發這筆錢呢?”

“呃,是呀——是有點奇怪。那是說……那是說……”

“哪來的那麽多‘那是說’呀?要是你的話,你會選他嗎?”

“瑪麗,也許那個外方人比這個鎮裏的人對他知道得更清楚哩。”

“盡說這種話,難道就對柏傑士有什麽好處!”

丈夫似乎有點為難,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妻子凝神注視著他,等著他答複。後來理查茲終於說話了,他那遲疑的神氣好像是表示他預先知道他的話可能要遭到懷疑似的——

“瑪麗,柏傑士並不是個壞人哩。”

他妻子當然大吃一驚。

“瞎說!”她大聲說道。

“他不是個壞人。我知道。他之所以被大家看不起,就是因為那一樁事情——就是鬧得滿城風雨的那一樁事情。”

“那一樁事情,真是!好像單隻那一樁事情還不夠似的。”

“足夠了,足夠了。可是那事情罪不在他哩。”

“你說的什麽話!罪不在他!誰都知道那就是他幹的。”

“瑪麗,我敢擔保——他是無罪的。”

“我沒法兒相信,我也不信。你怎麽知道的?”

“我得坦白。我很慚愧,可是我要坦白出來。隻有我一個人才知道他是無罪的。我本來是可以挽救他的,可是……可是……呃,當時整個鎮上那種憤激的情況你是知道的——我簡直就沒有膽量說實話。一說出來大家就都會對我進攻了。我也覺得那很卑鄙,真是卑鄙透了,可是我不敢,我沒有勇氣擔當。”

瑪麗顯出了惶惑的神情,過了一陣沒有作聲。然後她才吞吞吐吐地說:

“我……我想你當初如果……如果……那是不行的。決不能……呃……輿論要緊——不得不特別小心——特別……”這是一條難行的路,她陷入泥潭了。可是過了一會兒,她又說開了,“這是很對不起人的事,可是……唉,我們擔當不起呀,愛德華——實在擔當不起。啊,無論如何我也是不會主張你說實話的!”

“那會使得我們失去許許多多人的好感哩,瑪麗,結果就……結果就……”

“現在我所擔心的是他對我們的看法怎麽樣,愛德華。”

“他嗎?他可想不到我當初是可以挽救他的。”

“啊,”妻子以快慰的口吻大聲說道,“這可叫我高興了。隻要他不知道你當初可以挽救他,那麽他……他……呃,那就強得多了。哎,我本就應該看得出他是不知道的,因為他老是討好我們,雖然我們對他很冷淡。人家拿這樁事情挖苦我可不止一次了。比如威爾遜夫婦吧,還有威爾科克斯夫婦和哈克尼斯夫婦,他們都不懷好意地拿我來開心,說什麽‘你們的朋友柏傑士’,因為他們明知這會使我難為情的。我希望他不要老是這麽一個勁兒對我們表示好感,我就不明白他為什麽始終要這樣。”

“我可以向你解釋。我又得坦白,那樁事情鬧得正歡、鬧得火熱,鎮上決定叫他‘坐木杠’的時候,我的良心上受到譴責,簡直受不了,於是我就暗地裏跑去給他報了個信,他就離開了這個鎮,在外麵住了一陣,直到風平浪靜才回來。”

“愛德華!假如鎮上當初追究這樁事情——”

“別提了!現在回想起來,還叫我心驚膽戰哩。我這麽做了之後,馬上就覺得後悔,我甚至跟你都不敢說,就怕你臉上神色不對,讓人家看出毛病來。那天晚上,我一點也沒睡著,老在發愁。可是過了幾天,我一看誰也沒有懷疑我,從此以後我就漸漸覺得我幸而來了那麽一著。至今我還是高興哩,瑪麗——真是高興透了。”

“現在我也高興哩,因為那麽對付他未免太可怕了。是呀,我很高興,因為你實在應該那麽辦才對得起他,你要知道。可是,愛德華,萬一現在還是有那麽一天,這事情終歸弄個水落石出,那可怎麽好!”

“不會的。”

“為什麽?”

“因為大家都以為是固德遜幹的。”

“當然他們會這麽想!”

“不錯。可是他當然是滿不在乎的。大家勸薩斯伯雷那可憐的老頭兒去找他,把這個罪名加到他頭上,這老頭兒也就怒衝衝地跑去對他說了。固德遜把他渾身上下打量了一番,好像是要在他身上尋找一處能夠叫他特別鄙視的地方似的,然後他就說:‘原來你是代表調查委員會的呀,是不是?’薩斯伯雷說那差不多就是他的身份。‘哼,你是需要知道詳細情形呢,還是認為一個簡單的答複就夠了呢?’‘如果他們需要了解詳細情形,我就再來一趟吧,固德遜先生,你先給我一個簡單的答複好了。’‘好極了,那麽,你告訴他們滾他媽的蛋——我看這總算夠簡單的了。我還要給你一番忠告,薩斯伯雷,你再來打聽詳細情形的話,就請你帶個筐子來,好把你那幾根老骨頭提回家去。’”

“固德遜就是這樣,十足表現出他的特點。他老是認為他提出的意見比誰都強——隻有這一點他是自命不凡的。”

“他這麽一來,就把這樁事情了結了,而且也就救了我們,瑪麗,以後就沒有人再提這個問題了。”

“謝天謝地,這點我倒並不懷疑。”

於是他們又興致勃勃地再談那一袋金子的秘密。隨後他們的談話有時停頓下來——中斷的原因是由於沉思。停頓的次數越來越多了。最後理查茲竟至完全想得入神了。他想了很久,一雙眼睛茫然地盯著地板,後來他的兩隻手漸漸做出一些顯得神經緊張的動作,配合著他的心理活動,這些動作似乎是表示煩亂的心情。同時他的妻子也轉入了沉思,默不作聲,她的舉動也漸漸露出困惑的煩惱。理查茲終於站起來,一麵無目的地在屋裏走來走去,一麵伸手搔他的頭發,活像一個夢遊患者做噩夢時的舉動一般。然後他似乎是打定了一個明確的主意,一聲不響地戴上帽子,迅速地從屋裏走出去了。他的妻子還是坐在那裏皺眉蹙額地沉思不已,似乎還沒有感覺到隻剩下她一人了。她時而低聲自語道:“可別叫我們受到誘……可是……可是……我們實在太窮了,太窮了!……可別叫我們受到……嗬,這難道會對誰有什麽損害嗎?——而且誰也不會知道……可別叫我們……”她這麽咕噥著,聲音漸漸低微得聽不見了。過了一會兒,她抬頭望了一眼,馬上以半似驚駭、半似欣慰的神情喃喃地說——

“他走了!可是,哎呀,他也許來不及了——來不及了……也許還不太晚——也許還來得及。”她站起來,呆立著想,神經緊張地一時把雙手扭在一起,一時鬆開,一陣輕微的冷戰侵襲著她的全身,她從幹啞的嗓子裏說道:“上帝饒恕我吧——起了這種念頭真是太可怕了——可是……主啊,你是怎麽把我們造成的——造得多麽奇怪呀!”

她把燈光擰小一點,悄悄地溜過去,在那隻口袋旁邊跪下,伸手去摸它那鼓鼓囊囊的四周,戀戀地愛撫著,那雙可憐的老花眼睛裏閃出一種貪婪的光芒。她一陣一陣地發呆,有時候又半似清醒、自言自語地說:“早知道我們該等一等就好了!——啊,假如我們稍微等一等,不那麽性急就好了!”

同時柯克斯也從辦公的地方回到了家裏,把那樁奇怪的事情告訴了他的妻子,他們也很熱烈地談論了一陣,並且猜想著整個鎮上唯有已故的固德遜才會那麽慷慨地拿出二十塊錢這麽大一筆款子去救濟一個遭難的異鄉人。後來他們的談話中斷了,兩人都不作聲,轉入沉思了。他們漸漸地神經緊張和煩躁起來。最後妻子說話了,好像是自言自語似的:

“這樁秘密誰也不知道,除了理查茲夫妻倆……還有我們……此外再沒有什麽人了。”

丈夫微微地驚動了一下,由沉思中醒過來。他凝神注視著他那臉色發白的妻子,然後猶豫不決地站起來,偷偷地向他的帽子望了一眼,又望著他的妻子——無言的詢問。柯克斯太太有一兩次想說話又沒有說出來,她把手按住嗓子,然後點點頭代替回答。隨即就隻剩下她一個人在那裏自言自語。

於是理查茲和柯克斯都在更深夜靜的街頭,由相對的方向急急忙忙地走著。他們在印刷所的樓梯底下彼此碰頭了,兩人都喘著氣,他們借著夜間的燈光互相察看著對方的臉色。柯克斯悄悄地問道:

“除了我們,沒有別人知道這樁事嗎?”

悄悄的回答是:

“誰也不知道——我擔保,誰也不知道!”

“如果還來得及——”

他們兩人往樓上走。但是正在這時候,有一個小夥子趕上來了,於是柯克斯問道:

“是你嗎,江尼?”

“是的,先生。”

“你別忙去發那些早班郵件吧——什麽郵件都不要發,等我吩咐你的時候再說。”

“都已經寄出去了,先生。”

“寄出了?”這聲音裏流露出一股說不出的失望。

“是的,先生。到布利克斯敦和往下所有的市鎮的火車時間表今天都改了,先生——要寄出的東西比平常早二十分鍾就得送到才行,我隻好趕快跑,要是去晚了兩分鍾的話……”

這兩位先生不等聽完他說的話,就轉過身來,慢慢地走開。過了十分鍾,兩人都沒有作聲,然後柯克斯以生氣的聲調說道:

“什麽鬼催著你這麽著急呀,真是莫名其妙。”

回答是頗為恭敬的:

“現在我明白了,可是不知怎麽的,您瞧,我老是不動腦筋,把事情弄得無法挽救。不過下一次……”

“他媽的,哪有什麽下一次!再過一千年,也不會有什麽下一次了。”

於是這兩位朋友連告別的話都沒有說一聲,就分手了,各人拖著苦惱得要命的腳步,無精打采地走回家去。回到家裏,他們的妻子都馬上跳起來,迫切地問一聲“怎麽樣?”——然後她們用眼睛就看出了答案,於是不等對方用言語表達出來,就喪氣地坐下了。在這兩戶人家裏,隨即發生了激烈的爭論——這是一種新現象,從前也曾有過爭論,可是並不激烈,都是不傷和氣的。今天晚上的爭論,兩家人卻好像是互相抄襲似的。理查茲太太說:

“你要是等一等多好呀,愛德華——你該從從容容地想一想呀。可是你不,你非得一個勁兒跑到報館的印刷所去,把消息傳遍天下。”

“那上麵明明說了要發表呀。”

“那不相幹,那上麵也說了可以私自訪問,隨你的便。哼,你說吧——是不是這麽說的?”

“噢,不錯——不錯,是這麽說的。可是我一想到一個外方人竟會這麽信托赫德萊堡,這樣一個消息會如何轟動一時,這對赫德萊堡是多大的……”

“啊,當然,這些我全知道。可是你要是仔細想一想,你應該是想得到應得這筆錢財的人是找不到的,因為他已經進了墳墓,而且身後無兒無女,也沒有任何家屬。這筆錢隻要是讓一個迫切需要錢的人得到了,誰也不會因此受什麽損害,而且……而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