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

桃夭吐出一口水來,緩緩張開眼睛。

一個光禿禿的骷髏頭,淡定地出現在她視線的正上方,而滾滾正積極地在她心口上做著彈跳運動,見她睜開眼,這才歡喜地停下來,衝她使勁搖著尾巴。

“原來你不會遊泳啊。”骷髏頭嘖嘖道,“要不要再吐一下水?你的狐狸還能再跳幾下!”

不是那斯斯文文的許承懷的聲音,她腦子還有點懵,骷髏頭換人了麽,不然為何是司靜淵的聲音……

骷髏伸出手掌拍她的臉:“喂喂,還在做夢哪?”

她眨眨眼,吸了口氣,三魂七魄這才歸了位,“呼啦”一下坐起來。

“沒事了吧?”磨牙的臉挪過來,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才嗆了兩口水就暈過去了,很沒有麵子的啊!”

桃夭眉頭一皺,四下環顧片刻,突然抓住骷髏的衣領,一把將其扯到麵前,咬牙切齒道:“司靜淵?!”

“幸會幸會!”骷髏拍著她的手,“別那麽大力氣,這把老骨頭隨時會散架的。”

“百知呢?”她記得那妖怪是被他攥在手裏一塊兒落了水。

“在那兒呀。”骷髏向旁邊一指,荷塘邊的一塊青石上,落著一團完全不起眼的白光,眼力稍微差一點的人根本發現不了。

“它怎麽了?淹死了?”桃夭擦了一把臉上的水。

“我們幾個中差點被淹死的隻有你……”骷髏很為難地說,“它在發呆。”

“發呆?”

“方才你看到了什麽,它就看到了什麽。”

桃夭瞥了他一眼,迅速起身,同時把手伸向腰間的布囊。

磨牙扯住她的袖子:“你要動手?”

桃夭甩開他,冷冷道:“此妖無藥可救。”

她走到青石前,大約是覺察到她身上咄咄逼人的氣勢,百知慢慢轉過身來,仰視著對它而言儼然龐然大物的桃夭。

“我覺得我還是能把他救活的。”它平靜地說,“暗刀真的能令白骨重生,亡者複活,我不騙你。”

“你騙不騙我有什麽打緊的。”桃夭撇撇嘴,“隻是你把自己騙了一百多年倒是挺難得呢。”

說話間,她的視線落在青石下頭,一個拇指頭大小的玩意兒躺在那兒,看形狀似是一個黑黢黢的果子,但沒有水分,幹癟癟的。她附身拾起來,嗅了嗅,又捏了捏,皺眉。

它沉默片刻,說:“也不算騙。落水前,我一直認為承懷的死就是我同你們講的那樣。”

“僅僅是你希望是那樣。”桃夭道,“眼看著他淹死,卻口口聲聲說喜歡,說要在一起。這份矛盾你根本無法承擔吧。”

“我不知該如何對待一個讓我滾、說我惡心的他。”它歎了口氣,“我習慣了從書裏尋找一切答案,可當年這個難題,實在太難了,我翻遍書籍也一無所獲。我看著他漂浮在水裏的屍體,心中一片空茫,然後第一次感覺到了害怕,害怕到不敢再看下去,害怕到不敢相信我曾經認定他是我的意中人。”它頓了頓,“這種害怕漸漸成了刀與劍,在我身體裏混砍亂刺……”

桃夭舉起指間的果子:“你剛剛吐出來的,是吧。”

它沒有回答,隻緩緩道:“那天,我將他的屍體搬回房間,放到**,再給他蓋上被子,跟自己說沒事,他隻是身子弱,染了風寒病倒了。有人來探看時,我跟他們說哥哥病了在休息,待他病好之後再去拜訪。之後,我每天給他熬藥、做飯,端到他麵前,然後再原封不動地端回去。直到他的身體開始腐壞,我看著被子下那張不複以往的臉孔時,腦中隻有一個聲音,便是我的承懷已經死了,病死的。”它頓了頓,“可還是不行,我每天都看到他在水裏掙紮的樣子,看到他投向我的怨毒的眼神。我覺得不能這樣。所以,照書中記載,我去找到了風果。”

“這玩意兒雖不是特別稀罕,但生於毒瘴之地,尋常人恐怕連它的影子還沒看到就死在半路上了,你倒是很頑強。”桃夭冷笑。

“啥是風果?”骷髏從她背後冒出來,“方才將它自水裏撈上來之後,它便吐出一絲黑氣,落在地上便成了這玩意兒,這是一種果子?”

磨牙從骷髏背後冒出來,盯著桃夭:“這是你曾拿來入藥的風果?怎麽長得跟我記憶裏差好多?”

“因為這個已經死了,我入藥是要用活的。”桃夭道。

“那到底啥是風果啊?!”骷髏急得直撓頭。

“毒瘴之地有矮樹,葉如犬齒,果如碧玉,遇風變赤,稱風果。然非花木,妖也。食之則寄生於腦,現形於夢,可篡記憶,宿主清醒,風果即死。”桃夭看著指間幹癟的果子,稍微用力一捏,黑粉簌簌落下,未落地便沒了蹤跡,“風果與暗刀一樣,都屬植妖。”

“直妖?”骷髏更不明白,“還有彎妖?”

“植物的植!飛禽走獸等一切活物成的妖,為活妖;筆墨紙硯等無生命的玩意兒機緣巧合下成的妖,為物妖;花草樹木天地植物成的妖,自然就是植妖。這些都是有實體的妖怪,還有靠一絲靈氣或是某些無形執念而成的虛妖。”桃夭瞪了骷髏一眼,“算了,跟你說多了你也不懂。總之風果這種妖怪,沒有被吃下時,它就是個無害的果子,可一旦被吃下肚子,它就是個妖怪,會寄生在你的腦子裏。而你會在夢裏看見它的妖身。它最大妖力,是可以幫你篡改一段記憶,若你有一段不能接受又無法釋懷的過往,它可以幫你。不過它妖力有限,頂多改一小段。並且一旦宿主真正的記憶恢複過來,便是它的死期。”她拍了拍手指上沾染的黑粉,“不是什麽凶狠的妖怪,倒是不錯的藥材,摘之搗碎曬幹,泡到酒裏,對舒心散悶解憂愁有助益。但直接生吃下去,雖說對宿主沒什麽傷害,但若帶著一段假回憶活一輩子,便也說不清好壞了。”

夕陽在池水裏投下今天最後的痕跡,細碎的光在隨風搖**的水麵上艱難地跳躍。

“這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解決方法。”百知開口道,“吃下它的當夜,我便在夢中見到了一個看不清麵容的小人兒,把一本厚厚的書鋪到我麵前,翻開來,裏頭記錄的是我過往經曆過的每一件事,它奶聲奶氣地問我:‘要改哪段兒麽?’,我當然要改。”它沉默片刻,“那晚之後,我便再沒有夢見過這個小人兒,而我也終於‘確定’了承懷是病死的‘事實’,從此,我的恐懼消失得無影無蹤,隻剩下要讓他活過來的願望。”

桃夭搖搖頭:“即便他活過來,你們依然不可能在一起。”

百知不說話,身上的光越來越弱。

“你究竟是誰?”它忽然問。

“你是否很少與別的妖怪來往?”桃夭反問。

“我不需要與它們來往。”它淡淡道,“有那時間浪費在這些遠不如我的家夥們身上,不如多讀幾本書。”

“這就對了。”桃夭一拍手,“難怪你不知道我是誰,畢竟我是一個隻存在於傳說中的人物呢,世間書籍裏恐怕找不到關於我的記載喲。”她一笑,彎腰把臉湊上去,指著自己的鼻子道,“我是個大夫,治妖不治人的那種。”

“哦,原來是大夫。”它的語氣依然淡淡的,大概是桃夭見過的在她麵前最淡定的妖怪了,“可我沒有生病,不需要大夫。”

桃夭笑笑:“我也不打算醫治你。”

殺它,她是心痛的,不為別的,隻為它廣闊淵博的學識,多少人做夢都想得到一隻百知,有了它,便有了得到許多東西的捷徑。

但是,身為百知,在茫茫書海中遊刃有餘,並且學會穿人之術扮演著不同的角色,可無論它扮演得多麽熟練,卻從不曾真正知道要如何與活生生的世界相處,永遠在閉塞與驕傲中固執地按照自己習慣的方式生活,這其中潛藏的巨大危險,若不及時切斷,後果太難以預料。你根本不知道多少年後世上又會出現別的許承懷、別的蓮歆,甚至別的陸夫人……

當最後一點夕陽自池塘上消失時,百知慢悠悠地對桃夭說:“我覺得,你可能想殺掉我。”

磨牙頓時有些緊張地看了桃夭一眼。

桃夭也鎮定得很:“是又如何?”

“不勞你動手。”它緩緩從石頭上飛起,落到骷髏的肩膀上,“你不是他,但你讓我看見了他,謝了。”

奇異的光斑自它身體裏蔓延而出,細看之下,每個光斑都是類似文字與符號的形狀,源源不斷地從這個微小到可以忽略不計的身體裏湧出,很快,整個後院都被籠罩在一片海一般的光芒裏,字符們層層疊疊,有生命似的在空中跳躍飛舞。

所有人都呆住了,骷髏指著漫天的字光:“這……這是啥……”

磨牙張大了嘴,驚訝得說不出話來。滾滾倒是很開心地跳起來去抓這些閃閃發光的字符,所有被碰到的字符瞬間碎成一片細碎的光塵,飄散於空氣裏。

“自毀妖魂……”桃夭皺眉。

憤怒與報複時的同歸於盡,它沒能完成,萬念俱灰下的生無可戀終是成全了它。

它從骷髏的肩膀上滑落下來,被骷髏本能地伸手接住。

“我閱盡天下書籍,知人所不知,能人所不能,卻偏不能完成留在你身邊這件小事。”它躺在骷髏的掌中,語氣一如既往的平靜,“這份挫敗,我無法承擔,就此離去,一切歸零。”

“桃夭……”磨牙有些著急地扯了扯她的袖子。

“由它。”桃夭原地不動,跳躍在她眸子裏的字光爆發出最後的絢麗。

骷髏也不敢動,僵硬地伸著手,眼見著掌心那一小團光芒由強漸弱,直到完全褪去光華,隻剩一隻扁如樹葉的小蟲子。最後,連這隻蟲子也由實而虛,直到徹底消失,不留半分痕跡。

桃夭抬手,碰了碰飄到自己麵前的字光,惋惜道:“得多少年才能存下這麽多的知識呀……可惜了。”

後院裏所有的光芒都隨著蟲子的消失而消失,夜色一如既往地霸占了所有。

“就……沒了?”骷髏依然舉著手,不敢相信地看著桃夭。

“沒了呀。”桃夭看著他空空的掌心,“也好,省得我動手。”

“死了?”骷髏又問。

“比死還徹底。”桃夭撇撇嘴,“身亡而魂在,起碼還有再修煉成形的機會,妖魂都被它自己弄散了,那就真的歸零了,徹底的不存在。”

最好的結局了。

桃夭摸了摸不再發出聲音的鈴鐺。

骷髏沉默片刻,指著自己道:“埋了吧。”

後院的花架前,起了一座新墳。

裏頭埋了一具男人的骷髏,還埋了一張紙,紙上是桃夭畫的一隻蟲子,身體如樹葉,四腳生人眼,蟲子旁邊寫著它的名字——百知。

磨牙盤腿坐在墳前,轉著念珠默默誦經。

“死了那麽多人,牽連那麽多無辜,卻隻得這麽個結果。”桃夭身旁傳來司靜淵的聲音,“讀了那麽多書,那麽聰明,卻沒能選出一條好路。”

“百知由書而生,偏它最鄙視的,其實也是書。”桃夭吐了吐舌頭。

“它鄙視書?”

“記得它堅定地鄙視‘走萬裏路便是讀萬卷書’的人,覺得這句話是無知的表現,認為隻要躲在角落裏讀過萬卷書,便得到了整個世界。”她望著眼前的新墳,“可是,書是哪裏來的呀?總得走過無數地方,看過無數風景,吃過無數苦頭,才攢得下能寫到書裏的東西不是麽。知識與見識,從來不可以分開,否則,聰明如它,也隻能這樣了。”她笑了笑,“再說,人與人之間的愛恨情仇,又哪裏是一本書能解決的。”

“所以,百知這妖怪,說穿了也就是個書癡吧。”她旁邊漂浮著司靜淵的虛影,“不過,你不像是能說出這堆話的人呢,畢竟你看起來既不像是讀過多少書,又不像是行了萬裏路很有見識的樣子,找吃的以及要求漲工錢倒是很有經驗。”

“畢竟你是一個沒朋友沒愛人,還得花錢找人陪你聊天並且隻有半條命的老光棍,你不了解我也很正常。”她立刻反唇相譏,“不過你能通過一具白骨把其生前所經曆過的一切傳遞給他人這種本事,倒是讓我意外呢。”

司靜淵聳聳肩:“我也沒法子呀,每次飄到別人身上,不論是活人還是枯骨,隻要我願意,就能感知他們曾經曆過的所有,並且通過某種媒介還能把這些經曆傳遞給別人,讓你們感同身受。”

“某種媒介?”桃夭挑眉,“莫非是水?”

“對呀。”司靜淵點頭,“我與苗管家被蛛絲纏住不得脫身時,我已經離開了身體。本想著湊合用那具骷髏,待時機成熟時反擊,可一進了骷髏的身體,我終是忍不住想知道這家夥究竟發生過什麽。待往事曆曆在目,我便想著若能解得了妖怪心結,總好過與之硬拚。我正等待時機時,你們來了,好在總算有驚無險,到底尋了個好時機,把這隻最聰明也最糊塗的蟲子拉進了水裏。”

桃夭怒道:“它有心結我又沒有!你拽我幹啥?!”

“你離我最近嘛。”司靜淵無辜道,“光我一個人知道這段真相還是不夠,多個人來開解它更好嘛。”

桃夭深吸一口氣,說:“不用解釋了,我好好的衣裳全濕了,我很大可能會染上風寒,你得賠錢。”

“回去讓瀾瀾給你漲工錢!”

“我要你司靜淵立刻馬上賠錢!”

“我現在連身體都沒有……”

“那你還不滾回去!”

磨牙老早習慣了桃夭與他人的吵鬧,以前是柳公子,現在是司靜淵,好在他心如止水,絕不受半分影響,沒有比念經超度亡者更重要的事了。

“小和尚,你超度的家夥,之前可差點要了你的命呢。”司靜淵飄到磨牙背後。

磨牙閉著眼道:“眾生皆苦,無謂計較。”說著他扭頭瞟了司靜淵一眼,“阿彌陀佛,大少爺你此刻雖非實體,然赤身露體也有傷風化吧。”

司靜淵低頭看看自己,確實一絲不掛……

“哎呀,出來太急竟然忘了穿衣裳。”他趕忙凝神閉目念念有詞,須臾之間身上便多出一件袍子,旋即鬆了口氣,“幸好尋常人看不見我。”說罷又覺得哪裏不妥,扭頭對桃夭道:“你這丫頭怎的不提醒我!一個小姑娘,對著這樣的我就不臉紅嗎?!”

桃夭耷拉著眼皮道:“身為大夫,不穿衣裳的家夥我見得多了。何況你身材還很一般,我臉紅個啥?”

“等等,我身材很一般?”

“比起我的意中人,確實差了很多。”

“哪個祖墳被水淹了的倒黴鬼會當你的意中人?”

“嗬嗬嗬。”

“別嗬嗬嘛,說來聽聽嘛。”

“不說。”

“說嘛!”

“你再不回去,信不信我有一百種法子讓普通人也能看到你不穿衣服的樣子!”

“告辭。”

此刻,半彎殘月自雲後挪出,深秋的夜裏寒氣漸濃。

磨牙的念珠仍在耐心地轉動,長埋墳下的人,終可了結此生的羈絆與執念,恩怨愛恨一筆勾銷,盡管那遠去的妖怪,可能此生都未能明白何謂相愛。

冷風拂麵,免不得撩動心緒,百年時光如水而逝,不知當年挑燈夜讀的藏經閣是否安好,酩酊大醉的街市酒鋪是否依然人來人往,水邊的涼亭裏還有沒有互相依靠的男女。

桃花人麵皆不見,相識何如不相識……

她長長地歎了口氣。

自古心病最難醫,她說它“無藥可救”,並非氣話。

莫再讓我遇到相同的病人……她在心頭暗暗地講。

這一場“感同身受”,委實也不好受。

冷風在低低的誦經聲中盤旋,卷起落葉殘花,輕輕地落到冰涼的池水上,一切塵埃落定,愛恨兩消。

冬天真的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