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又起,氣溫比方才更低了些許。

苗管家立於梅林前,四下環顧,卻未見異常,不禁皺眉道:“他們幾個的眼力素來不差,既這麽說,人必是往這頭來了……”

桃夭也擺出個登高望遠的姿勢,左右看了半晌,所見之處無半個人影,不禁埋怨:“要我說呀,人家皇宮大,可人也多呀,進個蒼蠅也能立馬拍死,你們司府也大,人卻小貓兩三隻,真要闖進個不怕死的,你們光抓人便是大海撈針了,我瞧著都累。”

“你這丫頭,不說幫忙,還講這等閑話。”苗管家瞪她一眼,“來者既是個小姑娘,想也掀不起多大的風浪,許是仰慕少爺的哪家小姐犯了癡,弄出這等鬧劇。”

“不以貌取人不是你們江湖老油條們最常告誡他人的一條麽。”桃夭跳到他麵前,指著自己,“可別看不起小姑娘喲。”

苗管家被自己的口水嗆到,咳了好幾下才道:“你不過是看起來像個‘小姑娘’,是吧?”

“苗管家,我一直以為你不會是隨便說人家是老妖怪的好人。”

“我沒說你是老妖怪啊。”

“你心裏已經這麽想了!!”

“我沒有,不過是照你之前所交代的身家底細推測了一番。”

“推測跟想有啥區別?”

桃夭氣哼哼地走開,對著一棵梅樹說:“你看,你們在這裏這麽多年,都不曾被人罵過老妖怪對吧。”一邊說還一邊氣鼓鼓地拿腳在地上亂劃。

“好好,我們司府的桃丫頭永遠是個討人喜歡的小姑娘。”苗管家哭笑不得,又將四周探看一番,確實沒有闖入者蹤跡,又對桃夭囑咐道,“我去別處看看,你也回去找上柳公子跟磨牙一起巡查,莫再耍小孩脾氣。”

“等一下。”桃夭叫住他,仍是氣鼓鼓的樣子,“你們的梅林裏隻種梅樹嗎?”

苗管家愣了愣,心說這丫頭今天怕是吃壞了肚子,怎的盡說些沒頭沒腦的話。

“既是梅林,自然隻種梅樹,不然何以稱之為梅林。”他耐心回答。

“不見得吧。”桃夭朝身旁的梅樹努努嘴,視線落到樹根處,“那這是啥?”

苗管家順著她的目光瞧去,那枝幹虯曲的梅樹下,卻不知何時多了一株矮矮小小的樹,身量不足二尺,纖細稀疏的樹枝上隻頂著零星幾片暗紅色的葉子,從葉片形狀來看,似是一棵楓樹。苗管家雖對花草樹木了解不多,但也知世間常見的楓樹大多筆直高大,離地數丈樹冠橫開幾十尺的亦不罕見,而如此矮小不起眼,稍不留神便從視線裏漏掉的品種,確實從未見過。

他走近細瞧,滿臉疑惑:“誰如此惡作劇,在梅林之中種楓樹?”他又思索一番,不太肯定地自言自語,“方才來梅林時未見有此物啊……敢壞司家規矩,在老爺夫人留下的梅林裏胡來?”

“啊?不是你們自己種的呀?”桃夭瞪大眼睛,“那就怪了,難不成還能自己從土裏冒出來?”

苗管家搖頭:“不可能是司府裏的人幹的,這梅林等同於老爺與夫人的遺物,意義非同小可,這麽些年眾人皆悉心照顧,誰敢在此地亂種東西。”

“哦……”桃夭蹲下來,雙手撐在下巴上,盯著這棵來曆不明的家夥,一本正經道,“也是,就算你們要種,也不會種一棵這麽醜的楓樹。”說著她伸出手指去戳了戳那小楓樹的葉片,突然忍不住笑出聲來,“不光醜,還脫發……就剩這麽兩三片葉子。”

普天之下,大概隻有桃夭有本事把一棵樹都氣到跳腳吧——如果這棵樹聽得懂的話。

而今天司府裏頭最大的奇聞,是這棵樹不但聽懂了,還還嘴了。

“你才醜!你最醜!”

細細脆脆的聲音飽含怒意地炸開在桃夭麵前,可前後左右並不見說話的人。

在場的若非見多識廣膽大心細的苗管家,怕是立刻就要嚇死過去。

他隻是緊皺起眉頭,連退一步都沒有,隻看了看桃夭:“你被罵了?”

“是啊,膽子可真大。”桃夭做出生氣的樣子,還作勢要揪掉那楓樹的葉子,“反正也快禿頂了,索性幫你一把。”

“住手!”

地上的楓樹呼一下消失在一團旋風般的白氣裏,眼見著要逃,卻始終隻能在梅樹下的範圍裏橫衝直撞,脫不得身。

“桃丫頭……”苗管家盯著地麵上之前被桃夭用腳劃出來的痕跡,“方才你並非在發脾氣吧?”

“我有那麽小氣嗎?”桃夭翻了個白眼,抬起一隻腳笑,“這些小東西頑皮得很,得不動聲色地將它們關起來才好。”

苗管家眼中浮出幾分讚歎:“隨便幾腳便能捉住這樣的玩意兒,桃丫頭你果真是我們司府撿到的寶。”

“與其口頭稱讚,不如多給我買些好吃好玩的。”桃夭盯著那團想跑跑不了的白氣,看熱鬧般道,“繼續跑,我看你還有多少力氣。”

恐怕它是真沒多少力氣了,來回折騰了沒多久,速度越來越慢,最終氣喘籲籲地匍匐於地,白氣漸散,隻有個身量嬌小的姑娘跪地不起,一隻手捂著心口,一隻手撐住地,臉色煞白。

苗管家定定神,對桃夭道:“想來是她沒錯了,能將我們司府家丁打得鼻青臉腫的,可不能是尋常的‘小姑娘’。”他頓了頓,“她……是妖怪?”

桃夭點頭,又瞟他一眼:“您老完全不害怕?”

“多年來隨兩位少爺走南闖北,奇聞軼事並不少見。”苗管家誠實得很,“我隻是好奇她的目的。”

“你……你是何人?”大約是緩過氣來,那姑娘勉強爬起來指著桃夭,“速速將我放出,否則必不饒你。”

桃夭這才看清了來者全貌,瘦得一口氣就能吹走,比她還要矮小半個頭,深目高鼻小口,麵目輪廓倒還看得過去,隻是膚色像成天於烈日下勞作的村婦,又黑又粗糙,以世人素以“膚白勝雪”來形容美人的習慣,這丫頭怕是此生與美人無緣,加上那一身土褐色的粗布衣裳,襯得她更加灰頭土臉,仿佛在地下埋了三千年剛被人挖出來。

“我是誰?!”桃夭故意抬手撓鼻子,腕上金鈴在斜下的光線裏閃閃發亮。

這姑娘怒氣不減:“我不知你是誰!我千辛萬苦來這裏也不是見你!”

桃夭耷拉下眼皮,指著自己:“你真不知我是誰?”

“我為何要知道你是誰?”姑娘抬手狠狠砸向圍困她的無形屏障,可無論花上多大力氣都無法突破,“放我出去!我要見司家少爺!”

幸好司靜淵不在,不然一定會揪著她問為啥不認識你呀你不是說你在妖怪裏十分著名嗎你不是在吹牛吧雲雲。

桃夭掩住嘴巴,小聲對苗管家道:“太年輕了,沒見過世麵。”

“好的,知道。”苗管家心照不宣,絕不多問一句。

也不算是為了麵子的謊話,天下妖怪千千萬,有年紀的沒年紀的,善良的凶惡的,聰明的缺心眼的,確實不能每個都認識她,但完全連聽都沒聽說過金鈴過處片甲不留的桃夭大夫的,數量也不會太多,沒吃過豬肉也得見過豬跑不是,好歹都是歸桃都管轄的家夥,對她有眼不識泰山的,要麽是太年輕,要麽是生來便過得狹小閉塞不知外頭世界多精彩的,她猜這笨丫頭大概是兩者都占齊了。

“口口聲聲要尋司家少爺……”桃夭碰了碰苗管家,壞笑,“該不是看上他們來搶親的吧?你方才不也說許是哪家小姐對你家少爺起了癡心嗎?可見這事不是第一次發生了吧?”

“什麽時候了,你還調皮胡說!”苗管家無奈歎氣,“以前縱有姑娘傾心少爺,也是人,不是妖啊。”

“你們倆胡說八道什麽!”那姑娘砸“牆”砸得累了,暫停歇息,耳朵卻沒閑著,憤憤然盯著他們,“誰搶親?誰傾心?你們這兒到底是不是號稱‘閻王斷生死,司府解是非。’的清夢河司府?”

桃夭苗管家麵麵相覷,雙雙點頭:“是啊。”

“那為何不許我進門?”她氣得鼻尖都皺起來,“還要用妖術將我困在此處!”

“你一個妖怪,對妖術有什麽偏見嗎?”桃夭簡直要笑掉大牙,“不過我那可是獨門獨派的封妖絕技,你八輩子都學不來的本事。”

“你教我我也不學!”姑娘嘴巴硬得很,身處劣勢依然毫不低頭,“我要見司家少爺!我有事相求!”

苗管家不禁頭痛道:“這個……姑娘啊,咱們這兒是要講規矩的,你若有是非要我們出麵解決,得先遞上名帖,寫明你的出身來曆與是非的來龍去脈,我家少爺看過之後才能決定見你不見。”

姑娘愣了愣,麵上的憤怒被焦急取而代之:“沒人同我講過啊,而且我也不識字,不會寫什麽名帖。”說著說著便紅了眼圈,越發自責起來:“怪我……都怪我沒打聽清楚,我以為見到司家少爺親口告訴他就行了……可我出來這麽久了,若是見不到該怎麽辦。”

雖然少了幾分美人難過時的楚楚可憐,但這般瘦小的,本尊都快禿頭了的小妖怪,在寒風中孤立無援的樣子,看了也怪不忍心的。

“這如何是好……”苗管家看了看桃夭,“按規矩是要打二十大板攆出去的。”

桃夭眼珠一轉,小聲道:“要不破個例?”

“這……你確定她隻是個無甚害處的小妖怪?”

“害處還是有的,那幾個家丁不就被打了麽……”

“正經點!!”

“正經點說,若她有大本事,早就把你家少爺抱走了,還需像個傻子一樣戳在這裏跟你我發脾氣?”

“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