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沒記錯的話,千金散盡還複來的前一句好像是……天生我材必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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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碗,兩碗,三碗……

直到第三個大碗見了底,連一滴湯水都沒剩下,桃夭才心滿意足地抹了抹嘴,衝那目瞪口呆的老板豎起大拇指:“你到底是如何做出這金絲香肚麵的?香肚這般香,湯頭這般濃!這手藝全洛陽怕是找不出第二家了!”

年輕白胖的小老板頓時不好意思起來,拿搭在肩頭的布巾擦了擦額頭的汗:“姑娘言重了,自打我爺爺的爺爺那輩起,便以烹煮之技營生,這裏頭並沒有多少秘訣,唯勤力二字罷了,煮麵煮得多了,自能掌控其中分寸。隻是洛陽第一斷不敢當,姑娘若是喜歡,今後常來便是。您這樣的客人,小店求之不得。”

當然求之不得,放眼洛陽……不,放眼整個大宋疆土,能一口氣吃下三大碗麵的姑娘,哪個賣麵的會不喜歡。

桃夭將麵錢放到桌上,搖頭道:“你說的也不全對,我就知道有人天天煮飯做菜還是做得跟豬食一樣,世間總有些事光靠勤力也是不夠的。”

老板撓撓頭,也不好問她說的是哪路做豬食的神仙,隻得邊收錢邊隨意問:“姑娘似乎不是本地人?”

“打帝都來。”她起身離開,站在門口仰頭看了看店招,哈哈一笑,“小朱記……小豬……我記下了,下次還來光顧。”

“姑娘留步。”老板叫住她,順手從熱乎乎的烤爐上取了一個餅子,拿油紙包了遞給她,“您是小店今日第一位主顧,這第一爐的烤餅送您,近日天寒易餓,拿去吃著玩兒吧,不收錢。”

倒是個厚道人呢,桃夭接過還燙手的餅子,眯眼一笑:“這是我第二回來洛陽,上回來去匆匆來不及體會此地風土,這回倒是來對了,說不定因為你這間小朱記,我會喜歡上整個洛陽呢。”

小老板的胖臉騰一下紅了,想來到他家吃麵的客人裏還沒有誰這般熱情過,何況還是個年輕輕的小姑娘,他很不好意思地搓著手,結結巴巴道:“那……那以後常來啊常來啊!”

桃夭點點頭,眼睛卻往灶台旁堆放調料的地方瞟了瞟,忽然問:“最近你店裏的鹽巴是不是經常莫名其妙地少了呀?”

小老板一愣,抓頭:“還真是呢,頭天明明還有大半罐,第二天就隻有半罐了。我當是自己記錯,添滿了便是,誰知沒兩天又剩下半罐了,我煮麵做菜用不了那麽多的。還檢查了鹽罐,也沒漏。最近為這事頗為頭痛。”他眨巴眨巴眼睛,奇怪地盯著桃夭,“可姑娘你是如何得知的?”

桃夭裝模作樣背起手,繞到灶台旁邊左看右看:“咳,我聽家中老人講啊,這裝鹽巴的罐子可不能用黑色的。”

“為何?”小老板大惑不解地盯著自己那個黑黢黢的鹽罐。

桃夭湊近他,小聲道:“黑色屬水,水能化鹽,五行相克啊,你的鹽啊就是被你的鹽罐子弄沒了。”

“姑娘你還懂這些?”小老板詫異道,“可我從未聽聞黑色鹽罐會鬧出這樣的事來。”

“要不是看你煮的麵好吃,人又厚道,我才不管這閑事呢。”桃夭伸手往鹽罐上一掃,繼續一本正經胡說八道,“聽我的,換個別的顏色,隻要不是黑色,我保證你以後一粒鹽巴都不會失蹤。”

小老板半信半疑:“當真?”

“我哪能白吃你的餅子。”桃夭拍拍他的肩膀,“告辭。”

冬日清晨的洛陽街頭,薄霧繚繞,行人稀少,許多店鋪尚是大門緊閉,僥幸做成了第一單生意的小朱記裏的小朱老板在猶豫了片刻後,將那鹽罐裏的鹽巴悉數倒進一個新的土色罐子裏,然後他朝店外看去,那一身紅衫麵容喜慶的小姑娘已然消失在遊動的霧氣裏。

很好,從昨夜到現在,天上一片太平,沒有閃電,更沒有打雷。

桃夭像極了一個沒有目的地的遊客,悠閑地啃著餅子,一會兒往南,一會兒又折回來往東,走幾步覺得不對,又轉身往西,街頭的行人漸漸多起來,太陽似乎也正在努力衝破阻礙,這是一個對洛陽百姓而言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上午,當然,那是在他們看不見桃夭抓在左手上的妖怪的前提下。

黑色的鹽罐當然是可以用的,在她把這隻貪吃的鹹鼠帶走之後。

跟雞蛋一般大小的家夥,肥圓得像一隻剛剛偷吃完的沒有四肢也沒有尾巴的老鼠,一身白毛上還沾著鹽粒兒,此刻正鼓著腮幫子使勁哭嚎,大概是覺得自己大限將至。

桃夭聽得心煩:“再哭就把你扔到開水裏化掉!”

“我餓啊吱吱!餓得受不了才去偷鹽吃吱吱!”鹹鼠大哭,從眼裏蹦出來的淚珠比它的頭還大,一落在地上就濺開變成一朵小雪花,繼而消失,也幸好會消失,不然這樣哭下去,淚流成河真的能實現。

桃夭停住步子,把它舉到麵前:“鹽巴也不便宜,那胖小子做的是小本生意,你天天白吃好意思?若不是我順路去吃個早飯,那小店早晚被你吃破產。”

“關你什麽事嘛吱吱!”它八成不知道桃夭的來頭,倒委屈得很,“餓了是要吃嘛吱吱!”

“給我好好說話,老吱吱作甚!”桃夭戳它的腦袋,軟綿綿的像泄了氣的皮球。

“說再多也是個餓,我就是餓,我要吃東西!”它越發哭得厲害,身前仿佛下起一場小雪。

桃夭最是討厭無休無止的哭哭啼啼,索性鬆了手,由得這小東西跌落在地,因為身體太圓胖,還彈了幾下才滾開了去。

“總之,以後再被我撞到你偷人家鹽巴吃,就把你的毛一根一根拔下來。”桃夭瞪著它,給了個小小的警告。

其實,連警告都隻能隨便給給,就算下次真被她撞到它還偷鹽巴吃,她也頂多跟這次一樣把它拎走罷了,哪能真把它怎樣,級別低微到不能再低微的小妖,連個像樣的實體都沒有,說話說重些都能把它們嚇死,百妖譜上有關它們的記載也不過寥寥——產婦身周常有妖,凡人不可視,不知來處,形似無肢之鼠,子出附其身,以淚為食,笑有風,泣成雪,一生一人不可離,稱鹹鼠,無害。

算是連螞蟻都比不上的最沒用的小妖怪了,不少人類從一出生起,便被這種妖怪纏上,畢竟它們在產婦還未生子前就聚集在附近,隻等新生兒一落地,便爭先恐後衝過去,第一個舔到孩子眼淚的,便是這場爭搶的勝出者,從此它的命運便跟這孩子交織重疊,一生隻能以這孩子的眼淚為食,永不分離,直到孩子離開人世,它的生命也告終結——真是諸多妖怪裏特別無聊的一類了,長得微不足道,一生能幹的事更微不足道,除了天天盼望依附之人淚流滿麵,沒有別的期待,遇到命好的不愛哭的主也隻能自歎倒黴,自己當初不顧一切選的人,忍饑挨餓也要跟他走下去,餓死是不會的,在沒有意外傷害的情況下,它的性命隻受製於此人,縱然餓癟了也隻是餓癟罷了,實在忍不住便去偷吃鹽巴之類的鹹味之物,雖不如眼淚飽腹,聊勝於無總能抵擋一陣,最後的最後,隨著這個人類的死去,無功無過了此一生。

遇到這種妖怪,委實連懲罰都不屑,也不必的。

今天這隻鹹鼠大概還算有點脾氣的吧,可能是餓得太厲害腦子已經不清楚了,隨便嚇唬嚇唬就算了吧。

桃夭看看天,太陽已經露了大半個臉,顯而易見的好天氣不能浪費,不著急回去,起碼今天要把洛陽城吃夠玩夠,這麽一想,被鹹鼠哭煩的心情頓時又好起來。

正要走,身後卻響起響亮的哭嚎聲:“你就走啦就走啦!你不讓我吃東西我哪有力氣回家去!桃夭你這個壞人!”

在它說出這樣的話到桃夭回頭的短短瞬間,它本應該以不同方式死十次了,桃夭甚至都本能地抬起了腳,理論上但凡能看見它的人都擁有一腳踩死或者一巴掌拍死它的能力,但桃夭最終沒這麽幹,許多比它厲害千百倍的妖怪都不敢在知道她身份之後麵對麵罵她是個壞人,它居然罵得這麽理直氣壯,餓昏頭的家夥真是什麽都幹得出來呢。

“你認出我了?”桃夭轉過身,蹲下來看著躺在牆邊不肯起來的它。

“你都不知這些年我走南闖北去過多少地方,見過多少人跟妖怪,早就聽說過桃都鬼醫的名號,我又不瞎,怎會瞧不見你腕子上怎麽搖都不響的金鈴鐺。”它聳聳鼻子,“再說,你身上一股藥草味,還有血腥味,反正怎麽都不是這人世間的味道,不是桃夭是誰。”

桃夭一笑:“以為是隻知道吃的蠢材,原來是我想錯了。”說著說著她突然臉一沉:“既知道我殺妖不眨眼,還敢這麽跟我說話?”

“金鈴不響,爾無殺機。”它還是躺著不肯起來,吃準了桃夭不會將它怎樣。

“嘖嘖,說話還突然斯文起來。”桃夭瞪著這個不怕死的賴皮妖怪,將它說的話跟它此刻的模樣一重疊,倒覺得有意思起來,笑著晃了晃自己的鈴鐺,“你就不怕它突然響起來?”

“你這樣的人物,殺掉我不覺得羞愧嗎?”它竟理直氣壯地把自己的渺小視為天大的優越,不要臉地滾來滾去,“反正你今天要麽殺掉我要麽請我吃鹽巴,不然我就一直哭一直鬧一直滾。”

家裏那隻狐狸已經夠不要臉了,想不到這個更勝一籌,身上長毛了不起?

桃夭氣得想笑,生平頭一回被威逼請客吃鹽……

“我憑什麽要請你吃鹽?你偷東西本就不對。再不滾起來我可不客氣了!”

“我不起來!要麽殺掉我要麽請我吃鹽巴!”

路過的行人紛紛朝桃夭投來奇怪或者同情的一瞥,大概想的是好端端一個姑娘怎的對著牆根兒的空氣說話,怕是誰家腦子不好的姑娘偷跑出來了?真可惜,長得那麽喜慶。

桃夭自然覺察到旁人的目光,心想老蹲這兒跟它糾纏也不是個事兒,算了,對這種毛茸茸的一哭就下雪的無賴,莫說殺心,竟連脾氣都發不出來。

可是,堂堂的桃都鬼醫怎麽能對一隻小小的鹹鼠投降呢?

桃夭眉頭一皺,暗暗咬了咬牙,將手伸向自己永不離身的小布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