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後,長安。

郊外的舊宅裏飄**著苦澀的藥味,他坐在院子裏,手裏捏著一把扇子,仔細觀察著炭爐的火候,生怕藥罐裏的湯藥出任何紕漏。

大夫是長安城裏最好的大夫了,早些年因緣際會,在海上承了他們兄弟倆的救命之恩,臨別時留下了自家醫館的地址,說今後但凡有任何他能幫忙的,盡可以來尋他。

可鬥木哪裏需要人類來醫治……本以為今生沒有再見的可能,卻不承想還是來見了。

大夫忙了一個通宵,保住了蔡鯉鯉的命,卻沒保住她的右腿。

匕首喂過毒,若不是他們兄弟倆飛得夠快,用最短時間從煙州趕到長安找到大夫,蔡鯉鯉丟幾條腿都保不住性命。

舊宅子也是大夫借給他們休養的,藥也是大夫給的,怎麽熬製也是大夫教的,他慶幸當年沒有對遇險的大夫袖手旁觀。

他直起身子從半開的窗口往屋裏看了一眼,蔡鯉鯉仍在熟睡中,這幾天她就沒醒過,隻在大夫給她換藥時迷迷糊糊地哼幾聲,大夫說湯藥裏加了安神的藥,頭幾天傷口最疼,睡過去能好些。

長安比煙州冷許多,他在房間裏放了兩個暖爐,晝夜不熄,希望蔡鯉鯉能睡得舒服些,自己也徹夜不眠,既要看著爐火不滅,又要隨時留心屋內通風是否順暢,生怕她再有任何差池。

他低下頭,往爐子裏扇了扇風,藥罐裏的藥湯咕嘟咕嘟地輕響,他聽得有些入神,心頭卻是說不出的糾結,既盼著她快些康複醒來,又怕她醒來……那麽有活力的一個人,要如何麵對失去一條腿的未來……

院子另一邊,兄長坐在石桌前,握著刀,反反複複地削著一根木頭拐杖。

“她恐怕沒那麽快用得著這個。”他看了看兄長,這些天都是自己在照顧蔡鯉鯉,兄長並不太管,經常在外閑逛,今早卻拖了一根木頭回來,坐在那頭削了半晌。

“早晚要用上的。”兄長吹開削下的木屑,把拐杖放在地上試了試高度,又很是隨意地說,“本以為收留她是個錯誤,沒想到不是。”他拄著拐杖,往裏屋那頭瞧了一眼,輕笑道,“‘楚公子’可能做夢都想不到,自己居然被一個凡胎肉身的丫頭破了法,還是用那種簡單粗暴的方式……想起來都好笑得很。”

“你還笑得出來……”他沉下臉,“她明明可以不用回來。”

“我又不是笑她。”兄長搖搖頭,“你這家夥就是多愁善感得很。”

他歎了口氣:“她以後要怎麽辦呢……怎麽就敢跑回來呢?明明看到我們的樣子了。”

“能怎麽辦,你們養她一輩子唄!”一個不屑的聲音從窗戶裏飄出來。

從出事到現在就沒出來過的熊頭慢悠悠地飄出來,落在爐子旁,又以各種姿態享受起炭火的暖意。

很奇怪,以它那麽愛罵人的臭脾氣,蔡鯉鯉出了這麽大的事,它居然一點怒氣都沒有。

“那還用你說?”他見它這副悠閑的樣子,又難免有些怨氣,不假思索道,“你一直在她身邊,危急關頭怎的不阻止她回來!”

熊頭翻了個白眼:“她傷了腳,你卻傷了頭?你是不記得普通人類根本看不到也聽不到我嗎?我要是能阻止這個蠢女人,她現在還能躺在這兒?你們早就說過了,我是個一點用處都沒有的小骨頭,你們沒說錯。”

“你……”他噎住,它說的也是事實。

“她一個尋常人,怎會懂得用這種法子救我們?”兄長坐下來,對拐杖似乎還不滿意,繼續修整,“你一直在她身旁,理應知道緣由吧?”

“這不都怪當年救過她的那個老道士麽。”它探頭看了看藥罐裏的藥熬得如何,“她在那破道觀裏休養時,除了幫老道士做點雜事之外,還天天纏著人家教她降妖伏魔的法術,說萬一將來遇到妖魔也好逃命不是……且不說那老道士除了做飯熬湯之外還有沒有別的本事,就算有,人家能教她這個笨蛋?!可她太能纏人了,老道士大概被她煩透了,便跟她說,若遇到妖魔或是心懷不軌之人以邪術害人,隻需拿那黃白之物往其身上一潑,必破其術,萬試萬靈!老道士說得煞有介事,她也就信了。”它沮喪地耷拉下眼皮,“你說這老道士,是救了她還是害了她。”

他聽得目瞪口呆:“就這樣?她還真信了?”

“可事實證明,老道士也沒騙人啊。”它瞪他一眼,“不然你們兄弟倆現在可能已經被人鑲在船頭乘風破浪了。”

兄長冷笑一聲:“縱然把整個海中的鬥木鑲在船上,該死的人,不在海裏,也會在別處。”

他腦中浮出楚老板的臉,怪得很,他對這個老頭並沒有什麽恨意,隻覺得心頭涼得慌——當初寧可豁出自己性命也不願禍害無辜的人……正因為是這樣的人,他們對他全盤信任,毫無防備,甚至在給他挑壽禮時,都是懷著最純粹的故人重逢的喜悅……也許,他的兒子對他真的很重要,重要到可以推翻自己的堅持。

“這麽說來,我們倒要感謝那位敷衍了事的老道士了。”他苦笑,“若沒有他教會這個‘徒弟’,我們怕是真要被鑲在船上了。”

“不光是她胡來,也是我們命大。”兄長的視線順著刀片上下遊走,“老道說得不算錯,這法子確實奏效,但能被這個破了法術的,隻能是些初出茅廬修為尚淺的家夥。那‘楚公子’不知是哪門哪派的小子,氣派大過本事,看起來有幾分唬人,說到底也就是那三板斧的伎倆。若非對楚老板毫無疑心,我們也不至於遭了他的道。”他摸了摸拐杖夠不夠光滑,“不過,他若再多些修行,心性也少幾分自大,蔡鯉鯉就算把整個煙州的茅廁砸他身上,也是無用。這次,算是不幸之中的萬幸,豁牙咬虱子碰巧了。”

聽了這話,他卻越發難過起來:“我們是不幸之中萬幸,她卻遭了大罪……”

“可能她這輩子就是遭罪的命吧?”熊頭不以為然道,“從我遇到她那天起,就沒見她有哪一天舒坦過。”

“她拿你當寶。”他看了它一眼。

它愣了愣,說:“我知道。要不是我,她十七歲那年就該摔死了。”

兩兄弟的視線齊齊投向它。

“小啞巴把我葬在後山的一個山洞裏,我化了第二身後,覺得那山洞挺好,看多了人間的繁華嘈雜,能享受到這般清淨,倒也舒適得很。”它不慌不忙道,“說出來你們也別驚訝,我這第二身別的本事是真沒有,但是,能吃人。”

聞言,兩兄弟臉上是整齊劃一的不相信。

“人類雖弱,卻天生是萬物之靈長,而我隻要吃掉任何一個活人,就能回到我第一身的狀態。”它洋洋自得,“這死中藏生的本領,天下妖怪,怕是再找不到第二個。”

“難怪你說蔡鯉鯉是你的食物……”可他還是不信,“那你為何這麽些年了還是這模樣?”

“我為何要回到第一身?”它理直氣壯地反問,“再被抓到籠子裏?再過上不吃飯餓肚子的日子?不需要吃喝維生的狀態沒有你想得那麽糟糕,相反,很輕鬆。所以我索性留在洞裏好好睡個覺,睡夠了再決定去哪裏。”它扭頭往窗戶裏看了看,“誰承想我一睡就睡了好幾十年,如果不是被這個笨蛋一腳踩到,我起碼還要再睡個一百年。”

“她怎會到你藏身的山洞裏?”他疑惑道,“那裏應該荒無人煙吧?”

“受不了逃出來的唄。”它道,“她從環州西邊的家裏一路逃到東邊的野山上,我出來才知道,那老臣的宅子已成廢墟,四周除了荒草樹木野獸飛鳥之外,一個人都見不著。她逃進洞時,臉上掛著傷,鞋子都少了一隻,不過踩到我的力氣倒挺大。我剛醒來正犯懵呢,一口妖氣沒控製住,便亮了起來……她卻驚訝極了,以為踩到了會發光的寶物。本來我挺生氣的,心想要不就是她了吧,老天送我的食物……可還沒等我張口,她卻捧著我坐在地上哭起來,哭著哭著又笑出來,對著我說若能跟你一樣化成白骨躺在此地,倒也是幸事一件。我以為這個人有病……瞬間就不太想吃她了。”它認真回憶著,不想漏掉任何一個細節,“也不知過了多久,山洞外忽然有人在喊她的名字,是個男人的聲音。她一聽就打了個寒戰,想都不想便往更深處跑,這山洞地勢複雜,有好幾處頗深的斷層,幸好她手裏拿著我,不然摸黑瞎跑的話,恐怕真就遂了她的願變成白骨一堆了。”它哼了一聲,“都怪外頭那男人,要不是他把蔡鯉鯉逼到我這兒來,我還能過我的舒坦日子。”

“是誰?”他忙問。

“她丈夫呀。”它落到窗台上,坐下來享受著從屋子裏透出來的熱氣,“那男人不光喊她名字,還一直在道歉,說自己錯了,以後再不喝酒,再不會打她了。我以為她會一直躲在山洞裏等男人走開,可那男人一說她爹也在到處找她,老人家還把腳給崴了,她便藏不住了,猶豫了好一陣子,終是走出了山洞,順便把我揣在了兜裏。我尋思反正都醒了,也好久沒出來看看了,便隨了她的意思,暫且充當她以為的會發光的寶物吧。”

“一直當到現在?!”兄長笑笑,“十七歲到現在……你也挺沉得住氣呢。”

“也有沉不住的時候。”它看著**蔡鯉鯉的睡臉,“她是除了小啞巴之外,與我最親近的一個人。因為她,我知道了人間市井生活的模樣。起初我以為她跟她丈夫隻不過是夫妻拌嘴,她性子急才跑出來,畢竟那天一回家,她丈夫又是道歉又是端茶遞水,還砸了好幾個酒壺,說以後再不碰了。我想這女子也是小心眼,丈夫喝幾口酒就氣得離家出走。思忖一番,我決定不走了,醒都醒了,不如留下來看看人類還能鬧出什麽花樣來,深宮大院的日子我見得多了,小老百姓的日常反而新鮮得很。”它麵上的輕鬆越來越刻意,“她拿繩子把我拴起來當項鏈,我也樂得逗她開心,每在暗處時便亮起來,讓她更拿我當個寶。每天她天不亮就起床,準備早飯,然後洗衣服晾衣服買菜,回來除了清掃屋子,還要順手編些簡單的篾器,積累起來拿去賣掉換錢,在丈夫回來前,她必然已經準備好熱氣騰騰的晚飯。她的每一天都過得重複又規律。我很少聽到她有什麽埋怨,也不見她說半個累字,隻是在街頭與那些花枝招展的姑娘們擦肩而過時,她偶爾會回頭,露出羨慕的表情。她幾乎不買胭脂水粉,唯一的一盒胭脂也是小心翼翼地藏在衣櫃裏,平日裏也不用,我隻見她在丈夫不在家時,拿出來往臉上抹一點,照照鏡子又趕緊擦掉。我又覺得她有病……直到有一天她丈夫回來,邊吃飯邊罵罵咧咧說那誰家娘子整天打扮得像個妖怪,丈夫又不在家,也不知扮給誰看,橫豎不是個守婦道的,女子既嫁了人,一門心思把家裏照顧好才是賢惠。她聽了,隻是低頭吃飯。”

他聽得有些不舒服,喃喃道:“這不像我認識的她啊……”

“勤快樣兒倒是跟現在差不多,家裏的地板擦得跟鏡子似的。”它笑笑,“反正,那盒胭脂都幹巴結塊了也沒用上。她丈夫姓肖,矮壯敦實,留著大胡子,識得幾個字,家裏有些薄產,也沒個正經營生,就在城裏做些散工,卻最愛聽人喊他一聲肖老板,為人自負還風流,賺了幾個錢便往風月場所去也是有的。她知道,但也不說。偶爾她爹來看望她,說得最多的也是要她照顧好夫婿,說以他們老蔡家的條件,能尋到這樣的婆家是天大的幸事,一定要做好為人妻的本分,早點開枝散葉,做個賢妻良母才是。老頭子的話每次都一樣,我都聽煩了。”它皺起眉頭,“可惜他不知道,他女兒倒也想做個賢妻良母,可那也得有命做才是啊!”

“怎麽說?”他心頭一緊。

“她跑到山洞那次,不是第一次挨揍了。”它歎氣,“老肖當著別人的麵,仿佛還有點人樣,回到家,撐不了多久就換模樣了。不喝酒時還好,頂多狗嘴吐不出象牙,喝了酒,蔡鯉鯉就成了他天然的出氣筒,稍有半分不順眼,輕則拳腳相向,重則拿刀砍,且他定義的不順眼,可能隻是蔡鯉鯉給他擦臉時稍微重了些,或者嘴裏稍微勸誡了幾句下回少喝點……反正隻要他想動手,蔡鯉鯉連呼吸都是個錯。周遭鄰居見了鼻青臉腫的她,也不覺得是啥大事,妻子犯了錯被丈夫揍一頓罷了,大家都是這麽過來的。每次挨了打,老肖就能對她好上幾天,要不了多久又故態複萌,她的日子就是這樣膽戰心驚地循環往複。實在委屈得受不住時,她也跟相熟的姐妹哭訴一陣,得到的安慰也隻能是“忍忍就過去了,要沒有這個男人養活你,你怕連口飯都吃不上”。總之,一萬個人都以不同的方式告訴她,那就是你的命。後來,她也就不跟任何人說了,實在難受,就躲去個無人的地方哭一場,哭完又回來做飯洗衣。”

他的拳頭不知不覺捏緊了,皺眉:“你就沒把那男人收拾一通?”

“吃了他嗎?”它撇撇嘴,“我想過的啊。可我又一想,吃了他,蔡鯉鯉就能好?明明是她自己為了一口吃的要留在籠子裏,我又何必多此一舉。”

“這倒是實話。”兄長插了一句。

“你們兩個說的是什麽話!”他不滿道,“那她不也是沒法子麽,一介女流,要在這世道活出個好模樣,那是多難的事!”

“是難啊,可太難了。”它的視線從蔡鯉鯉臉上移到她的腿部,被子下明顯空了一截,“除了家裏跟菜市,她得空時最愛去的地方就是離家不遠的私塾,因為那兒的一個教書先生管她買過好幾回篾器,便成了半個熟人。先生是外地人,脾氣格外好,讚她的篾器編得又好又結實,還便宜。每回給私塾送貨去時,是她最快樂的時段,送完貨她也不舍得走,總蹲在窗外聽先生教課,很是入迷。她對先生說自己雖認得的字不多,但聽他講課卻甚是長見識,是從家裏或菜市裏聽不到的東西。先生被她逗笑了,見她如此好學,便在課餘時免費教她識字讀書,還常送些筆墨書本給她,她愛如珍寶。每當老肖不在家時,她便千方百計擠出時間來練字念書,她悟性還可以,漸漸能讀完一本完整的書了,寫出來的字也能比老肖寫的好看幾百倍了。我記得她在紙上寫得最多的四個字是……坐井觀天,對就是這個。有一次先生給學童們講解這個詞的意思,她聽得特別入神,後來她都走了,又折回來,問先生,如果青蛙能從井裏出去,那會如何?先生說,可能會死,也可能會看見海。回去後,她好像就對這四個字著了魔,寫了好多遍。”關於她的點點滴滴,它回憶得特別仔細,“直到老肖發現了她偷偷藏在角落裏的書本,他勃然大怒,罵她不務正業,難怪這些日子的飯菜越來越難吃,原來是把心思放在這些歪門邪道上了,一個女子,讀書識字有甚用?能洗衣做飯操持家務才是正經!然後他把她所有的書本都撕了,還鬧到了私塾去,說先生斯文人幹畜生事,借教書之名調戲婦人,竟還仗著幾分酒勁把先生給打了。那一回,我看見她站在私塾裏頭,臉色白得像一張紙,手捏成了拳頭,渾身發抖。被老肖拖回去後,她挨了一頓我見過的最狠的毒打,老肖邊打邊罵她是不是有了二心,是不是看上那教書匠了,不要臉就罷了,還沒用,孩子也生不出一個,你看看隔壁老陳家,今年都第五個了,會下蛋的母雞都比你強……反正怎麽狠怎麽打,怎麽難聽怎麽罵。這回,她卻一聲不吭,連眼淚都沒落一滴。”

他的手早就捏成了拳頭,隻恨自己沒有在現場。

“先生可太倒黴了……”兄長把拐杖上的毛刺剔光滑,眼見著就快完工了。

“誰說不是呢,沒多久先生就離開環州了。”它的視線又回到蔡鯉鯉臉上,“她也走了,經年累月的忍耐終於爆發在一份大逆不道的休書上,她休了老肖。哈哈哈,可惜我是沒機會看到老肖見到休書時的臉,大概都氣歪了吧。一開始她不知道要往哪兒去,聽人說南方好,便悶頭往南走。可她身上帶的一點盤纏沒多久就用盡了,為了吃飯,她去做一切她能做的活兒,幫廚洗碗帶孩子編篾器這些都不算什麽,她還擺攤幫人寫書信,去畫店裏當小工去裁縫店裏打下手,拿幾枚銅錢給人算命也敢做。”它越說越覺得好笑似的,“其實她一開始也不會,但她臉皮厚呀,特別能纏人,寧可不要工錢也要人教她本事,你看,連老道士都被她纏得沒辦法。她說虱子再小也是肉,哪怕是旁人看不上的小本事,攢得多了就不容易挨餓了。一來二去的,也真被她學到了不少三腳貓功夫,好生活還談不上,起碼能混上一口飯吃了。隨她出來流浪的這幾年,開頭老肖還想方設法地來尋她,但都被她躲過了,後來估計老肖也就放棄了,但她卻落下個毛病,但凡看到跟老肖相似的男人,都會下意識地躲起來。也許她說的沒錯,再過幾年會好吧。”它歎氣,“這些年她也挨過不少壞日子,但她總是欣然接受的樣子,一點都不委屈。也許她心裏一直惦記那隻離開井底的青蛙,它可能會死,也可能會看見海。她說既然這輩子都沒見過海長什麽樣,人又還活著呢,那就去看吧。她聽人說在煙州能看到最漂亮的海,於是便將這裏當作了目標,一路南下。”它飄起來,轉身盯著他們兄弟倆,“遇到你們,也算得償所願了。”

這便是一個尋常市井女子的前半生了?

沒有什麽大起大落,驚心動魄,但她在那些日子裏經曆過的霜雪風塵,好像都隨著湯藥裏散出的苦味,落到了他的身上。

可是,遇到了他們……真是得償所願嗎?

他不敢去想她醒過來的樣子。

“你還不吃她嗎?”兄長突然問,“她現在可是一丁點反抗能力都沒有,吃起來特別方便。”

“哥!”他惱道,“說什麽呢!”

“它自己說的呀,蔡鯉鯉是它的食物。”兄長很無辜。

它哈哈笑出來,看著兄長道:“你這樣性格的妖怪,我一點都不討厭,起碼任何時候都清醒得很。”它扭頭看向房間裏,臉上浮現出從沒有過的慈祥的微笑,“我想了那麽多年也想不出回到第一身有什麽好處,就不回去了吧。”

他一愣,覺得它的反應不太對勁。

“從來到人界起,我就活得莫名其妙。在籠子裏殺幾頭獅子就能博人崇拜,為了換他人性命,又不崇拜了,隨隨便便就把我的血肉拿去熬湯。到了第二身,我能活得比任何妖怪都久,可我連扇你們一個耳光的能力都沒有,這毫無用處的萬壽無疆,好像都不及一塊能取暖熬湯的木炭吧。”它盯著他們倆,又朝屋子裏努努嘴,“永遠別讓她知道,一隻妖怪跟了她那麽多年。”

“你想做什麽?”他站起來,有些緊張。

他話音未落,它驟然飛進了屋子裏,落在蔡鯉鯉身上,衝他翻了個習以為常的白眼:“我從前走得太少,以後多走走也好。”

“不是……等一下!”

他轉身往房間裏跑,可等他衝進房間裏,天鐵已然毫無蹤跡,隻有一團銀白光芒圍繞在蔡鯉鯉的右腿,飛旋閃爍,璀璨如天上銀河,整個房間都被這一團光照成了另一個世界,像仙境,更像一場被實現了的美夢。

兄長往這邊看了一眼,站起身,把拐杖往地上拄了拄,有些遺憾:“怕是用不上了……”

幾滴亮晶晶的小東西從空中飄落下來,不知是雨還是來得太早的雪。

藥罐裏的藥湯仍在咕嘟咕嘟地冒著熱氣,苦楚的味道在漸起的寒風裏慢慢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