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陋的木屋裏,桃夭與鬥木對麵而坐,放在桌上的茶幾乎涼透了。

她一聲歎息:“可惜了啊。”

“可惜?”他不解。

“第二身的天鐵是我多年來求而不得的良藥啊!”她心痛地不得了,“它能續萬物肌骨,就算隻剩下個腦袋,也能用天鐵生出一副完整的軀體,從此還能落個力氣過人的好身子,打架都能多挨幾拳呢!便宜那丫頭了!可惜可惜太可惜!”

這個女人,真是三句不離本行……他耷拉下眼皮:“那是它自己的決定。”

“我知道啊。”桃夭撇撇嘴,“它要不願意,誰也用不了它。那蔡鯉鯉得了這骨頭,應該幫你們做了不少事吧?”

“大家都奇怪她一個小女子,怎的力氣比男人還大。她師父教得也不錯,雖然不是什麽上乘功夫,但足夠她成為我們的左膀右臂了,你是沒見過她跳進海裏宰掉一頭食人大魚的模樣,可嚇人了。”他不禁笑出來,記憶太深刻,像發生在昨天似的,“她不但能跟海匪們拚個你死我活,還跟八爪魚打過架……”

“她應該沒活到多大歲數吧……”桃夭撓撓鼻子。

他搖頭:“她活到八十二歲時,在夢裏走了。我們照她的意思,化了她的身子,骨灰撒進了進海裏。”

“八十二歲……”桃夭笑道,“倒是挺能活的。天鐵也不算太虧了。”

一提起這個骨頭,他想了想,起身進了裏屋,不多時拿了個小木盒子出來,放到桃夭麵前,打開,一個灰撲撲的小骨頭躺在軟緞裏。

“蔡鯉鯉的骨灰裏發現的。”他說,“砸不爛,燒不化。但也沒有任何別的反應,連發光都不行。這狀態我不懂,是死了還是?”

“不算死,但也跟死沒兩樣。”桃夭直言,“天鐵第二身雖不死不滅,但若替別人成骨,便是永遠放棄回到第一身的資格,一旦寄身之人死去,它也就失了所有精魄,雖不至灰飛煙滅,還能留個軀殼下來,但也是無用之物了。”她拍拍鬥木的肩膀:“留個紀念吧。”

他很是失望,喃喃:“還以為能有轉機……”

“它已經有它的轉機了,還要什麽轉機。”桃夭笑笑,“它不是說了麽,以後想多走走,這不是走了好幾十年麽,夠了。”她合上蓋子,“可能這是它最驕傲最高興的幾十年呢。”

他看著盒子,苦笑:“但願吧。”

桃夭疑惑的目光落到他臉上:“它跟蔡鯉鯉都有了自己的‘轉機’,你呢?好好一隻鬥木,怎的轉到陸地上來,還是個賣炭翁?你知道長年留在陸地上,對你的壽數可不是一件好事嗎?”

“蔡鯉鯉離開後,說我心裏不難過是假的。她一直在我們的船上,把那兒當作她的家,把我們當作她的親人。沒了她,船上冷清了許多。我一時傷感,獨自往陸上去散了幾日的心。那時正逢百年難見的雪災,城中凍死者眾,木炭成了救命之物,十分緊缺。”他麵色沉重。

“然後?”她問。

他伸出手指,稍一用力,點在那茶杯上,好好一個白瓷杯頓時從底部開始,迅速化成了一隻木頭杯子。

桃夭恍然大悟:“差點忘了,你們有天生點木之術。”

“是啊,我有時候也奇怪,你說我們明明生於深海,形如龍虎,死了卻偏偏會化做一塊木頭,別人會的都是點金術,落我們身上卻是點木之術,平日裏根本就用不到啊,點金子還能買東西,點木頭能幹啥?”他自嘲地笑笑,“但唯有那一回,我覺得有用了。我把城外的石頭全變成了木頭,雖不能扭轉全局,也保住了不少性命。也是那時我終於明白,蔡鯉鯉為何那麽執著於囤木炭,因為那是能讓人活下去的希望吧。”

“就為這個,你就上岸了?”桃夭嘖嘖道,她又將這簡陋的棲身之所打量一番,“好歹是個海中霸主……這日子能過得下去?也太想得開了吧。”

“過了一百多年了。”他笑,“當初我跟兄長說我想離海上岸時,他的表情跟你現在一樣。他覺得我有病。”

“也算疑難雜症了。”桃夭指了指自己的頭,“大概率思覺混亂。要不我給你把個脈?來都來了……”

“不用!我沒病!”他嚇得趕緊拒絕,“我可不想做你的藥!”

桃夭嘁了一聲。

“在海上日複一日地覓食,爭鬥,看著水裏的惡蛟被我們撕得血肉模糊,”他認真道,“如果隻是活下來,我跟兄長已經做到了。”

桃夭點點頭:“所以呢?”

“我可以殺海怪惡蛟,但我的一生不能隻有殺海怪惡蛟。”他笑道,“我也想給自己的餘生多拿些東西回來。”

桃夭一笑,旋即又翻了個白眼:“那你倒是靠自己拿呀!跑司府裏占什麽便宜!”

“我沒有!”他趕忙分辯,“我雖有點木之術,可妖力也是有限的,每年冬天木炭缺口都很大,我自己張羅不夠,靠別人接濟一些,也是情有可原吧?苗管家為人慷慨大度,他願意幫我,我又何必推辭。怎的到你這裏,就成了占便宜?!”

桃夭哼了一聲,沒再說下去。

“隻是我實在想不到,你堂堂的桃夭大人,居然委屈在別人府邸中當個小雜役……你說我思覺混亂,你自己不也半斤八兩?”他實在聽不得占便宜三個字,冒死也要回敬桃夭一番。

桃夭麵露怒色,一拍桌子:“我當然有我的緣由!”

“我也有。”他梗著脖子道。

“隨你!”桃夭橫抱起手臂,信誓旦旦道,“反正你別被我抓到什麽小辮子。”

“我沒有辮子,隻有尾巴。”

“等等,你兄長呢?他也由得你留在陸地上當賣炭翁?”

“他還是在海上當他的船主,還說要跟我斷絕兄弟關係。我已經好久沒見過他了。”

桃夭聽了,眼珠一轉,突然以商量的口吻對他道:“這樣行不行,按你們兄弟倆現在的情況,一個在海上從事危險的營生,一個在陸地上消耗生命,應該都是活不長的家夥,萬一你不行了,或者你知道你兄長不行了……”她當即掏出一張珍貴的紙來,拍到他麵前,眼睛彎成月牙,“立刻燒紙告訴我,我來替你們收斂屍體!哎喲,你都不知道這張紙有多貴!別的妖怪求都求不到的呢!”

他的臉色頓時比吃壞了肚子還難看,腦子裏想的是如果現在揍了她會不會立刻被毒死……

“那就這麽愉快地說定了!”她握住他的手,“加油!”

“我加個鬼的油啊!你雖是桃都鬼醫,也不能這麽欺負妖怪哪!”

“我哪欺負你了?”

“你……”

兩人正爭執,一陣敲門聲傳來,女人清脆的聲音從外頭傳來:“鬥哥!”

“鬥哥?”桃夭狡黠一笑,“叫得好親熱啊!”

他臉一紅,趕忙去開門。

一個年約三旬的婦人挽著一個竹籃走進來,不算美人但打扮得幹淨順眼,麵相甚是溫柔,進門便說:“我瞧你的鞋子舊了,新做了一雙給你送來。”話音未落,見了桃夭,頓時不好意思道:“有客人啊?”

“我是他侄女,好久沒見我叔叔了,過來探望探望。”桃夭嘻嘻一笑,“您是?”

婦人的臉也一紅,支吾著道:“啊……我是……是他鄰居。”

“鄰居?”桃夭故意大聲道:“我還以為他背著家裏給我娶了嬸嬸呢!”

婦人臉更紅了,搓著手不知說什麽才好。

他惱得不行,卻又不能發作,隻假笑著道:“我這侄女就是喜歡胡說八道,你莫搭理她。她剛說要走了,我送送她!”

然後她就被推出門了。

桃夭大人還是第一次被一隻妖怪掃地出門吧?

她站在門外,眯著眼睛對他道:“明明可以隻在冬天才上岸的,卻一年四季都要留下來了,原來有人了呀!”

他的臉比燒紅的炭還紅,結巴著道:“不是我沒有你別亂說,人家還沒跟我怎樣呢!”

“我看也快怎麽樣了。”她嘻嘻笑出來,又拍拍他的肩膀,“別的我不管,剛才說的事我可當你答應了,別忘了啊!”

“我答應什麽了我!”

“快進去吧,莫讓人家等。”她不由分說把他推了回去,還順手關上了門。

不留在海裏就不留吧,人總要找個自己喜歡的地方蹲著。

也許,不用多久她就真有一個“嬸嬸”了。

不過出來閑逛一圈,就多了個叔叔……還有嬸嬸……自己是不是又吃虧了?

桃夭抬頭,看看依然灰白的天空,又看看鬥木囤在院子裏的一大堆木炭,笑笑,抓了一塊木炭在手裏,信步出了門去。

回去就把這塊炭加在爐子裏,烤個肉吃吃看?

這麽一想,天氣好像沒有那麽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