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滾毫不猶豫地竄進了一片蕭條的樹林裏。

一直不慌不忙跟著它的桃夭突然放慢了腳步,皺起了眉頭。

“呀,你又冒煙了!”身旁的柳公子盯著她的頭頂,“誰這麽著急找你瞧病,真不會挑時候呢。”

桃夭眼珠往上一翻,伸手往頭頂上胡亂扇了幾下,罵道:“橫豎是不拿我的紙當回事,當是燒柴火呢!浪費活該遭天譴!”

“罵誰呢?”柳公子奇怪道,“上回把你燒冒煙的還是孰湖吧,這回又是誰這麽大手筆?如此著急尋你,要不先出疹?小和尚留給我便是。”

桃夭抬眼看著即將消失在樹林另一端的滾滾,眉頭皺得更緊了:“磨牙燒的,說他快不行了。”

“啊?!”柳公子臉色一變。

“冒頭坡裏的山神廟。”桃夭縱身一躍,拿出最快的速度朝滾滾追過去。

跟著滾滾來時,他們的確經過了一塊刻著“冒頭坡”的大石頭,地勢比別處高,一條荒無人煙的土路有一大半都埋在這片枯敗的樹林裏,滾滾毫不猶豫跑去的方向,隱隱可見一座蕭條的小廟。

看來真是小和尚在求救。

二人飛速趕到山神廟時,卻見滾滾正對著廟門口的一隻醜東西齜牙咧嘴,連身上的毛都炸起來,撅著屁股要發起進攻的架勢。

可那醜東西隻看了滾滾一眼,便扭過身子去不再理睬它,隻顧著在廟門口來來回回地走,所有注意力隻放在廟裏的目標。而發起進攻的滾滾卻在衝到它麵前時……又拿一隻爪子捂住鼻子跳開了,然後站在不遠處衝它罵罵咧咧,再不想靠近的樣子。

見狀,樹後的桃夭頓時鬆了口氣,又暗自咬牙:“敗家孩子,就這場麵也值得他燒那麽多紙!”

柳公子從樹後探出半個頭瞧了瞧,心情也放鬆了許多,小聲道:“這是……墨蚓吧?”

“嗯。”桃夭點點頭,“個頭算大的,人臉也出來了,最少有大幾百年修為,放毒霧也能毒死人了。不過還是蠢得要死。”

說罷,她又鬼鬼祟祟地繞到山神廟另一側,從破了的窗戶紙往裏一瞧,不禁哧哧笑出來。

跟過來的柳公子問她笑啥,她指指裏頭:“小和尚這是在英雄救美呢,你看他那一腦袋的汗,跟上茅房上不出來一個樣子。”

柳公子往裏一瞧,又伸手往牆上輕輕觸了一觸,嘴角頓時上揚:“太不容易了,小和尚竟然能成功使出護身咒,不枉我教他那麽多回。”說著又瞪桃夭一眼:“你不替他高興竟還嘲笑他,真不是個東西!”

“就這麽個比紙還薄的結界,有什麽可誇讚的,說明你這個臨時師父也真不咋樣。”桃夭撇撇嘴,又從牆邊探出頭去瞅了瞅那妖怪的動靜,說,“區區一隻墨蚓哪值得我出手,還是你上吧,一口的事兒。”

“誰要吃那麽惡心的東西!我還得留著肚子吃年飯呢。”柳公子當即拒絕,又往裏瞧了瞧,嘀咕道,“怎的跟這兩個陌生人在一起,看那小姑娘不太好惹的樣子,還拿著刀,該不是被挾持了吧。”

“你去是不去?再廢話,小和尚可真要撐不住了,他底子那麽差,勉強維持咒力是相當傷身體的喲。”桃夭提醒他。

柳公子狠狠瞪她,伸出一個手指:“又一件事,給我仔細記好了!”

說罷,他大搖大擺走出去,隨手拾了個小石頭,往那墨蚓頭上一扔,喊了聲:“喂!”

石頭從妖怪頭上彈開,它緩緩轉過身,看他一眼,又毫無興趣地轉過身子去,時不時還拿肢腳去碰碰牆壁,確定那層結界還在不在。

“蠢貨一個。”柳公子搖搖頭,驟然現出原形。

“喂!”他又喊一聲。

墨蚓又緩緩轉過身,頓見一隻青鱗赤眼的巨蛇立著身子在咫尺之外俯瞰它,嘶嘶地吐著信子。在柳公子壓倒性的氣勢下,墨蚓幾乎僵在原地,保持著身子轉了一半卻轉不回去的可笑模樣。

“又髒又臭,給我滾!”柳公子冷冷道,順便露了露銳利的蛇牙。

然後也不知這妖怪是嚇傻了還是真的蠢,居然真的一路滾著走了……還滾得特別快,三兩下便消失在暮色漸起的樹林裏。

柳公子哼了一聲,滿意地恢複人形。

桃夭走過來衝他擠了擠眼:“要嚇走一隻醜妖怪,果然需要一隻更醜的,辛苦了。”

柳公子眼皮一耷拉:“你是真覺得我沒有吃掉你的本事?”

桃夭嘻嘻一笑,一掌推開了山神廟的大門。

裏頭的小姑娘依然握著短刀,神情卻很是淡定,臉上看不到半分畏懼,隻對磨牙說:“你的法子果真奏效。”

磨牙睜開眼,放下捏著佛珠的雙手,整個人仿佛立刻就要垮下去似的,哭喪著臉對桃夭與柳公子道:“你們來了……”

滾滾撲過來,跳到他身前又拱又舔,而磨牙卻暫時連抱起它的力氣都沒有了,喘了半天才勉強把佛珠掛回脖子上。

柳公子過去把他扶起來,摸了摸他的光頭:“現在知道我是為你好了吧。”

磨牙擦了擦汗:“可你也沒跟我講用個咒比爬十座山還累啊。”

“那是你基本功不夠,而且你還吃素,力氣就更小了。要不改吃肉吧?”柳公子笑眯眯地建議。

“罪過罪過,縱是讓妖怪將我吃了,我也不能吃肉。這餿主意你趕緊拿走。”磨牙搖頭歎氣。

“你才是盡出餿主意!”桃夭上來就對著磨牙的腦門彈了一下,恨恨道,“暴殄天物是要遭天譴的!”說著又看了那小姑娘與男子一眼,心痛道,“你燒了幾張紙!!”

磨牙捂著腦門,支支吾吾道:“兩……”

“胡說!兩張我能冒煙嗎!!”桃夭眉毛一豎,“出家人不是不打誑語嗎!”

“兩……三……”磨牙心虛道,聲音越來越低,“四……五六張吧……”

桃夭捂住心口:“可真大方啊!你是不知現在我的紙市價是多少一張了嗎?”

“那個……”磨牙鼓足勇氣抬頭看她,“不是情況緊急嗎!若你們不來,門口那隻妖怪便要殺掉我們了!”

桃夭哼了一聲:“就你這種又善良又不長腦子的,街頭隨便一個人都能宰了你。”

磨牙又把腦袋垂下去,嘀咕道:“無冤無仇的,人家宰我作甚。”

“還頂嘴!”桃夭作勢要擰他的耳朵,卻被一隻小手抓住手腕,力氣還挺大。

“我知道你是誰了。”小姑娘看著她腕子上的金鈴鐺,“但我沒有買過你的紙,所以不知是什麽價,要不你跟我算個數,我賠你。你不要再罵小師父了。”

知道她是誰還敢直接抓她的手阻撓她教訓人……桃夭盯著小姑娘毫不懼怕的眼睛,笑笑:“我還以為這時候你要下跪感謝我呢。”

小姑娘鬆開手,認真道:“我很少下跪,但若跪了你,是不是就可抵了那幾張紙?”

桃夭瞪大眼睛:“小丫頭片子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盤,你的膝蓋就算是金子打的,也賠不起我的紙。”

小姑娘看看自己的膝蓋,說:“那便不跪了。”

桃夭哭笑不得,小東西說的每句話都不中聽,但又不能說是錯,直來直去軟硬不吃的樣子居然並不討人嫌,且明知麵前站的是誰,還能淡定若此,她就更想逗她一逗了。

“不跪也成。那就拿別的東西來抵。我從不白白救誰性命。”桃夭將她上下打量一番,搓著下巴道,“橫豎都不像有錢的……”說著又將目光挪到那男子身上,此刻他依然呆坐在蒲團上,緊緊握著布袋子。

桃夭眼睛一亮,指著男子手裏的布袋:“拿這個給我,咱們就算兩清。”說著便伸手要取。

突然一道寒光閃過,短刀的刀鋒幾乎貼著桃夭的鼻尖擦過去,當的一聲紮進後頭的牆柱上。

磨牙嚇了一大跳,失聲喊出:“可使不得!!”

“好刀法!”柳公子不禁鼓掌,還悄悄跟磨牙說,“她幹了我天天都想幹的事,小姑娘前途無量!”磨牙緩緩看了他一眼,雙手合十念了聲阿彌陀佛。

此刻小姑娘已然擋在男子麵前,直視桃夭的眼睛:“這個袋子隻能是他的。”

桃夭摸了摸鼻子,故作傷心道:“你對救命恩人的報答就是削她的鼻子?”

“不獨是你,誰奪他的東西我削誰。”小姑娘認真道,“救命恩人也不能硬搶別人的東西。”

“哈哈,說得對。”桃夭笑出來,拍拍小姑娘的頭,“不鬧了,你既知道我身份,也該知道我的規矩。是你燒的紙對不對?”

小姑娘點頭:“小師父讓我找出他身上揣的紙,讓我在每張紙上都寫下‘冒頭坡山神廟,有妖怪要吃我,磨牙’,然後一並燒掉。”

“這便是了。”桃夭一本正經道,“燒紙給我,而我又同意出診,那麽無論如何,燒紙給我的家夥都要做我的藥。你沒意見吧?”

“有意見。”小姑娘毫不猶豫道,“我並沒有要求你給我治病。”

“我不管。”桃夭無賴起來,“反正紙是你燒的,我隻認這個。”她頓了頓,嘻嘻一笑:“要不你馬上找個病出來給我治。要知道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你可知多少家夥在排隊?”

小姑娘搖頭:“我現在沒有病要治。”說罷,她走過去拔出短刀放回腰間的刀鞘,又走回男子身邊,說:“走吧。”

男子仿佛隻能聽到她的話,慢慢從蒲團上站起來,跟著她的腳步往廟門而去。

她走出幾步,又轉身對桃夭道:“等我辦完我的事,你再告訴我你想要什麽賠償,時間還很長,你慢慢想。我不愛欠人東西,今天的事多謝了。”說罷又對磨牙點點頭,便徑直出了廟門。

“挺像你的。”柳公子碰了碰桃夭的胳膊,“像以前的你,一根筋。”

桃夭愣了愣,片刻才回過神來,白他一眼:“縱是從前的我,也最少兩根筋,她哪裏比得上我。”她頓了頓,看著廟門外兩個正離開的身影,“可她真有病啊,病氣都掛到臉上了,不治的話,這個年怕是過不去了。”

磨牙聽了,大吃一驚:“桃夭你說的可是真的?”

“你在質疑我的看家本領?”桃夭搓搓手,“我看這小妖怪臉上都不止是病氣了,是死氣。”

“啊?!等等……”磨牙突然反應過來,指著門外道,“她是妖怪?”

“這般年紀的人類姑娘,能認識桃夭?能飛刀伺候?”柳公子戳了一下磨牙的腦袋,“你光看到人家小姑娘好看,卻不想她這一身的氣魄哪裏像個六七歲的女娃娃。這點眼力都沒有,被吃了是活該。”

磨牙摸著腦袋想了想,自言自語道:“也對……人類的小姑娘哪有能力跟那樣一隻妖怪對打……原來也是妖怪……”說著又猛抬起頭對柳公子道:“你剛說我隻曉得看人家好看?”

“難道不是?你可是舍命相救呢。”柳公子憋住笑。

“罪過罪過,色相於我如浮雲。”磨牙皺眉道,“若見死不救,我這麽些年的經便白念了。”

“好好,是我說錯話了。”柳公子輕輕打了一下自己的嘴,“今天咱們磨牙小師父又是功德一件。就是苦了我們,大冷天的不能在家好吃好喝,還得往這不毛之地來幫你修功德。”

磨牙麵露歉意,抱起滾滾道:“對不起,是我給你們添麻煩了。但情況緊急,我也是迫不得已。”說罷,他湊到桃夭身旁,小心問:“那她是什麽妖怪啊?那隻要來吃我們的又是什麽?”

“你是活物,墨蚓不會吃你的。”桃夭朝廟門走去,原本斑駁的地麵已經蓋上一片光滑瑩白,本該百鳥歸巢的時刻,一群烏鴉卻還反常地在落雪的暮色中亂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