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夭一直坐在門口,哪裏都沒去。

不知什麽時候,身旁多了個毛茸茸的東西跟她一起坐著。

桃夭瞟了它一眼,笑笑沒說話。

“我是想起還要按規矩給你蓋個章才回來的。”貓主動開口。

“就真的一點都不後悔?”桃夭托著下巴,“幾乎是送到你手裏的昆侖半仙之位,千年壽數,青雲大道,沒準兒用不了多久,你就是可以列席王母蟠桃宴的諸神正仙之一了。”她回憶著在岸魚那裏看到的那一幕,“隻要不回頭,都是你的。”

貓舔了舔爪子:“沒有昆侖試的時候,也有我們,不一樣爽爽快快地活下去了。再說了,我又不喜歡吃桃子,我隻愛吃妖怪的肉。”

桃夭好奇道:“你跟她那會兒才是頭回見吧?我偷偷想過,若我是你,得是多厲害的理由才能讓我放棄唾手可得的榮光,為一個對我而言毫無用處的小妖怪回頭。”

貓咂咂嘴,說:“我聽到她跟兔妖的交談。”

“所以同情一個被師父坑了的孩子?”

“同情個屁。”貓翻了個白眼,“自己有多少斤兩都不知道,被坑了不是活該麽,不是那老猴子也會是別人。”

“這點你跟我倒是挺像的,是隻明白貓。”桃夭笑出來,“所以,為什麽呢?”

貓沉默了片刻,一藍一綠兩隻眸子像兩個深邃而遙遠的世界。

“我聽到了歌聲。”它說,“我對音律沒有興趣,也分不出什麽好聽不好聽。但是,在一個血流成河的絕境裏,一個必死無疑的妖怪,居然敢站在最高的地方,用自己僅有的那一丁點本事去安撫瀕死之靈魂。我回頭看見她的那一瞬間,這個一無是處的妖怪,神態竟那麽自如又堅毅,那不是從喉嚨裏發出來的聲音,是從她的性命裏衝出來的光,繚繞在每個將死的痛苦身軀上。”它頓了頓,眼裏突然有了少見的溫和,“就是那一瞬間,我覺得她是這個地獄裏唯一的神,是世上的一件好東西,不應該被撕碎,更不應該被毀在一場平庸的陰謀裏。所以,比起去吃桃子,我更願意教訓一下那頭傻不拉嘰的怪獸。”

桃夭微愕,然後循著它的話想下去,從它的視角裏回了一次頭……明白了。

“很多喜歡都是一時的頭腦發熱,原來你也一樣。”她轉過頭,笑看著若無其事的它,“我都說你很喜歡她了。”

“可她不爭氣。”貓哼了一聲,抬起爪子指著房門,語氣激動起來,“就為了那麽一個男人。很英俊嗎?很厲害嗎?我看不過如此嘛……連能吃掉自己的怪獸都不怕,卻怕跟區區一個人類分開?早知如此,還不如被吃了呢!”

“你平靜一下好吧。”桃夭拍了拍它的腦袋,“你又不是她,你們在一起的那十年之外的歲月,你也沒參加過。”

“那又如何!”貓不悅道,“我不參加也知道她幹了多少蠢事!”

“你幹的蠢事未必少過她,不然也不會跟她十年朋友了。”

“胡說!我怎麽可能……”

話音未落,房間裏突然傳來咚一聲響。

桃夭跟貓同時彈起來,一把推開了房門。

岸魚倒在地上,所有**在外的皮膚都變成了近乎透明的白,連尾巴都沒有例外。

一顆藍光瑩瑩的珠子,安靜地躺在令舒望的心口上。

桃夭皺了皺眉,上去將她扶起來靠在自己懷裏。

貓站在離她最近的地方,尾巴不安地搖來搖去。

雖然知道這是必然的結果,可一旦真的到了這一刻,再有置身事外的本領,也免不得心中悵然。

她緩緩睜開眼睛,見到桃夭的臉,笑了笑,張嘴說了兩個字,雖無聲,但從口型上看,是多謝。

隨後,她用盡餘力抬起手,輕輕落在貓的身上,手指卻在那閃亮的皮毛間緩慢移動,貓突然意識到,她在寫字。

貓屏住呼吸,一動不敢動,生怕錯過了任何一筆。

房間裏安靜異常,隻有交織在強壯與虛弱之間的心跳聲。

寫完,她又摸了摸貓的頭,然後,往令舒望身上投去最後一瞥,沒有怨恨,沒有不甘,隻有一點點遺憾。

桃夭把她抱得更緊了些,也許多給她一點溫度,她離開時會舒服一些。

可是她太涼了,比冬天結了冰的湖水還要涼。

終於,她的手,從貓頭上滑下來。

午後的暖風從外頭悠閑地鑽進來,掃過窗下的桌麵——一張寫了字的紙順勢飄下來,晃晃悠悠地落在桃夭麵前。

桃夭拾起來,是她的字——

“那夜我在京城的房頂上,看著腳下的一片繁華,萬家燈火,甚是美好。可我也在那一刻突然意識到,那萬家燈火中,無一盞為我而亮,處處炊煙裏,無一人在等我歸來。從生到此,我竟從未被堅定地選擇過,哪怕一次。”

短短幾句話,空氣中好像有什麽脆弱的東西碎掉了。

紙在桃夭手裏被攥成了團。

貓伸出爪子,放到那隻永遠也不會再抬起的手上。

她所經曆的,並不是一個女人與男人相愛又背叛的俗套故事,徹底擊垮她的,也從來不是區區一個令舒望。

桃夭曆來不喜歡把自己活成備選項的家夥,總認為把命運交給別人來選擇是一件特別蠢且吃虧的事,在她的規則裏,沒有誰放棄誰這樣的事,不過是緣分盡頭的各奔東西罷了,當時的難過就留在當時,絕不影響未來。

她一直覺得自己看不起被所謂的“拋棄”砸到地上爬不起來的家夥,不過是自己把選擇的機會扔掉的可憐蟲罷了。

可是對岸魚,她責怪不起來。

畢竟從雲上的樹海裏落下來的不是桃夭,在鏡子裏獨麵死亡與絕望的不是桃夭,在快要斷掉的秋千上看著那個男人走遠的人,也不是她桃夭。

她明明已經什麽都不想要了,可是當她鼓起所有勇氣與力量,以為可以得到一些不敢想的美好時,一個冷冰冰的聲音卻突然又告訴她,抱歉,這些不是你的。

妖怪裂開的心,也不是每回都能拚湊回來的。

還能怪她什麽呢?

越來越多的碎光從岸魚的身體裏飄出,在她與令舒望之間漂浮成一場無聲的告別。

隻是在某一天認識了你,然後在某一天離開了你,無謂對錯,不過緣淺。

貓抬起頭,怔怔地看著那些在飛舞中漸漸消失的光。

它帶出來的家夥,終究還是不肯留在鏡子外的世界。

但是,它真的不後悔。

起碼它給了她一次回來的機會。

現在,它腦子裏反複出現的,隻有她站在高高的石頭上,在歌聲裏發光的模樣。

明明在哪裏都有你可以站上去的地方,可你不去。

好可惜啊。

“她在你身上寫了什麽?”桃夭問。

“最好的十年。”貓別過頭去,拿爪子偷偷揉了揉眼睛。

桃夭拍拍它,起身走到床邊,輕輕拿起了那顆仍在令舒望心口上閃爍著的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