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最熱的夏天,狴犴司裏的每個角落也永遠涼颼颼的。

常年在地下,自然是不會熱的。

眾人皆知京城相國寺得天子厚愛,香火鼎盛,往來朝拜之人絡繹不絕,不過大家雖見神佛羅漢在上,卻不見這相國寺之下,還暗設一處名為“止行監”的大牢,裏頭關押的正是各段奇案之中的犯人。而與止行監前後相臨,行監察鎮守之職的,便是狴犴司,正正應了自己的天職——狴犴,專司刑訟之事,形似虎,有威儀,立獄門之外,守正除奸,不枉不縱。

這日,前來宣密旨的家夥剛走,邱晚來便將聖旨往桌上一扔,又斜躺回長椅上吃起葡萄來,邊吃邊說:“年年都要咱們‘暗中庇護,以策完全’……你們說那些個天下首富與名流士紳們是不是個個都閑得慌,好日子過無聊了,非得年年都搞一出‘百傑夜宴’。”她不滿地吐出個葡萄核,“又不是什麽百鬼百妖夜宴,明明已經派有禁軍護衛了,還犯得著讓咱們跑一趟?是不知道咱們司裏待查的案卷都堆成山了嗎!”

坐在另一頭擦拭著佛眼的羅先說道:“你也知是百傑夜宴了,牽頭舉辦的是那幾位首富巨賈,能得夜宴請柬的,也是當世各行各業最傑出之人士,萬一有個閃失,江山怕要損半壁氣數。若有人禍,禁軍當可護衛,非人之禍呢?既然都是公務,倒也不必抱怨。”

邱晚來一個葡萄皮扔到他身上:“上頭加了你多少俸祿?你還指責我抱怨?”

“我不是指責你。”羅先立刻解釋,“是你本來就在抱怨啊。”

也幸好桃夭不在,不然肯定要被這個直腸子氣死,就這樣還想討美人歡心……當真是個注孤生的命。

“就算我抱怨又怎樣?”邱晚來坐起來,環顧四周,憤憤道,“你睜大眼睛瞅瞅,狴犴司三首六星,總共就隻有九個職位,老大公務繁重還得時刻禦前行走,常見不著人,這狴犴司裏他的座位都落上灰了。上任破軍殉職後,此位一直空缺,既沒補充新人,也沒見要從咱們幾個裏頭提拔。這些本都不算什麽,起碼咱們還有貪狼大人,可如今連他也辭官了,狴犴司裏日常就靠咱們六個忙碌,本就無暇分身,還要額外添事情,還當是分內事從不給獎賞,牛馬還得吃草呢,咱們比它們都不如!”

羅先完全不能理解她的不滿,認真道:“狴犴司天職就是保我江山百姓安全,不為妖魔邪祟所害,那夜宴之上的人哪個不是大宋百姓呢,咱們去一趟是分內事。再說這百傑夜宴不過從去年才開始,且你去年做的事不也就是在宴會上吃喝一圈,然後平安歸來。如此輕鬆的差事,為何要憤憤不平?”

去年的確如此,狴犴司裏前往夜宴現場的各位,全部公務就是扮作賓客,全程圍觀了一場大宋最傑出人物們的觥籌交錯與一場盛大的歡歌妙舞,有吃有喝還不做事,其實算個美差才對。

“你個呆子,懶得跟你講。”邱晚來哼了一聲,“去年不是在洛陽辦的麽,怎的今年改在那青垣縣了?離京師千裏之外,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地方,來去也不方便。牽頭的幾個老家夥也不怕馬車把他們骨頭顛散了。”

“青垣縣……”羅先想了想,目光轉到另一方,“賀白,是你的老家?”

裝飾得像一扇窗戶的牆麵前,銀發白衫的年輕男子坐在自己的書案前,手裏拿著一把剪刀,專注地剪著黃色的符紙,桌上已經躺了一堆各種形狀的“作品”,根本沒留意另兩個家夥在說什麽。

“賀白!”羅先又喊一聲,見對方仍不回應,加大音量又喊,“天空大人!”

男子總算微微側目,淡淡道:“青垣縣景色秀麗,有山環繞,山色四季青翠,如玉帶蜿蜒,故得名青垣。氣候溫潤,無寒冬炎夏,曆來有不少富貴之人往那裏修建華宅別墅。正是我老家。”

此刻,邱晚來也看著那男子,微微皺眉:“你是從不回老家的。”

“若是公務,去哪裏都一樣。”他手一頓,可能是剪壞了一點。

羅先皺了皺眉,說:“你的父母……”

話沒說完,邱晚來隔空擲來的幾顆葡萄便準確地堵住了他的嘴,然後她狠狠剜他一眼,岔開了話題:“你家賀春花還沒回來?每晚都跑出去巡城,也夠難為它的了。”

話音剛落,身後便傳來一個聲音:“我回來了,難得你今天這麽關心我。”

一隻大黑貓,無聲無息地從入口跳下來,優雅地走過來,又跳到賀白書案旁一個鋪著貓窩的木架上,懶懶地看著邱晚來。

邱晚來一笑:“今天可又吃到了好東西?”

貓舔了舔爪子,說:“石固安穩之後,京城尚算太平,沒什麽可吃的。”

“那你豈不是要餓肚子了?”她撇撇嘴,趕緊把剩下的葡萄抱在懷裏。

“你這女人真是記性不好。”貓冷冷道,“我吃妖怪的原因是我不喜歡,不是我餓了。說多少次了你都記不住。”說著它又朝羅先努努嘴,“隻有他手裏那個隻會照妖怪的大傻子才拿妖怪果腹。”

羅先將佛眼往地上用力一杵:“它亦是狴犴司一員,功勞無數,你說話注意點。”

貓哼了一聲。

“反正你別偷吃我的葡萄就是。今年的葡萄特別甜,我還要留著來煉毒呢。”邱晚來看寶貝似的看著手裏的葡萄,也許不用多久,被她的毒箭射中的目標,就能死在甜甜的葡萄味裏了。

這時,貓瞧見桌上的聖旨,跳過去翻開來看了一遍,問:“十天後去青垣縣?”

“聖旨都下了,當然要去。”羅先看了看兩位同僚,“隻是十天之後,不曉得那三個家夥能不能趕得回來。若他們未能返回,便隻有咱們三個去了,反正聖旨上也沒說一定要全員到齊。”

賀白頭也不抬道:“隻我們三人,也足夠。”他的剪刀在紙上緩慢遊走,“何況還有春花在。”

都說狴犴司裏個個怪胎了,若桃夭知道這隻給她找了不少麻煩的貓馗,居然是狴犴司天空大人的“手下”,大名賀春花,她可能要笑到明年過年吧……

邱晚來笑笑:“好好,你有貓你了不起。反正今年我還是負責吃喝玩樂,你倆帶著你們的眼睛跟貓多上點心。”

“好。”羅先自是認真應承下來,看著她巧笑倩兮的嬌美臉龐,他不禁有些呆了。其實他們每回一起出去辦差事,無論她開不開口,他都恨不得把一切勞累麻煩的事都攬到自己身上,隻可惜她好像從來都不領情,對他為她做過的每件事都視而不見,根本不放在心上。不過他也是無所謂的,隻要她臉上能掛著笑容便好,雖然狴犴司深藏地下,終年不見陽光與暖意,但隻要她一笑,便是花開千裏。

羅先對邱晚來的心思,他以為自己藏得深,卻被狴犴司裏每個人都看在眼裏,除了少言寡語的賀白從不打趣他,另外幾個怪胎沒少在背後笑話他,說要是羅先這種不解風情不懂絲毫甜言蜜語的家夥,能討到狴犴司第一美人的歡心,他們甘願獻出三年俸祿當賀禮,絕不食言。然而都過去這麽些年了,他們的俸祿還是在自家口袋裏。你看,羅先但凡能把練功的心思挪一點點到別處,但凡他的思維方式能稍微拐拐彎,他們這群優秀又體貼的同僚也不至於想送錢都送不出去了,唉,愁人。

聖旨依然歪歪地躺在桌上,邱晚來看著它,像是想到了什麽要緊的事,忽然坐直身子:“貪狼大人……不是,二少爺去年也是收到了夜宴請柬的,他沒去,今年若再請他,他還是不會來嗎?”

羅先直言:“大人他最不喜湊熱鬧,想來今年也是不會去的。”

“也是。這些場合,誰能請得動他。”邱晚來有幾分失望。

“能讓大人親自出馬的,也隻能是肖元新那樣的案子了。”羅先感慨道,“前些時候他親自來狴犴司,將肖元新一案的所有卷宗提交給我們,並全程協助我們斷案,我見他麵帶疲倦眼有血絲,儼然是為這案子費盡了心力。可見他雖辭了官,卻還是放不下自己的責任。”他認真道,“我一直希望大人能回來。”

所有人都知道邱晚來對司狂瀾的傾慕,羅先再不解風情,也是知道的,雖有些許的難過,但心中全無妒忌,因為他不可能去妒忌一個連自己都發自內心欣賞的男人,何況司狂瀾還有恩於他。若有朝一日邱晚來真與司狂瀾成良配佳偶,他會替她高興的。

聽了他的話,邱晚來卻有些黯然:“他不會回來的。他以後都隻是司府的二少爺,不會再是我們的貪狼大人。”

貓對他們的對話並無興趣,跳回到賀白的書案上,問:“還是跟去年一樣,不用額外準備什麽?”

賀白搖搖頭:“不必。”

“可是……”

賀白抬起頭,那張清秀斯文的臉上本生得一對顧盼神飛的好眼睛,如今卻偏有一隻是灰色的,像是冬天荒地裏的傍晚,沒有任何活泛的顏色。

他沒有跟任何人說起為何自己有一隻眼睛是瞎的。

隻有貓知道。

“你也婆媽起來?”他看了貓一眼,低下頭繼續剪紙,“沒什麽的,早晚都要回去。”

羅先的追問,邱晚來的打岔,包括貓的擔憂,皆因賀白的父母在他幼年時,雙雙慘死於青垣縣,之後他被親戚帶到外地撫養,再未回過老家。

賀白入職狴犴司時,連行李都沒有一件,身邊隻有這隻叫賀春花的大黑貓。

他在狴犴司“六星”之中年紀最小,卻最老成寡言,除了完成上頭交代的各種任務,便是留在狴犴司中翻看各種已解決和沒有解決的案件卷宗,幾乎從不跟著同僚們去地上的世界吃喝玩樂,活得比出家人還要清心寡欲,所以也真是應了他的名字,頭發白,皮膚白,性格也蒼白。再加上常年不曬太陽,他的身上總帶著幾分病態的虛弱,不知情者頂多當他是個身體不佳華發早生的病書生,哪能想到他會是狴犴司的天空大人。

他從不跟眾人談及自己的過去,所謂的“秘密”,還是狡猾的邱晚來發現的,她從他翻看卷宗的記錄裏發現了端倪,被他幾乎翻爛了的卷宗,是十五年前發生在青垣縣的一樁奇案——一對夫妻在沒有接觸任何火源的前提下,竟生生化成了灰燼。根據目擊者的證言,被發現時,夫妻倆還保持著生前的姿勢,但一碰之下便成了四散的飛灰,場麵無比詭異,官府調查多時未有進展,不得不轉到狴犴司,但即便狴犴司接手,此案也多年未破,凶手根本沒有留下任何蛛絲馬跡。

麵對邱晚來他們的好奇,賀白也沒有隱瞞,坦承自己便是那對夫妻的獨生子。父母化成飛灰時,年僅四歲的他就在他們麵前。離開青垣縣後,他至今沒有再回去。

有如此慘痛的童年,換作任何人,恐怕都不願再踏入那塊傷心地吧。

如今,連貓都有點擔心這件事了。

天下之大,好山好水比比皆是,就算不選帝都洛陽之類的大城,也還有無數個選擇,但這個在他們眼中無比無聊的“百傑夜宴”偏偏要在青垣縣舉行,似是冥冥中非要將賀白拉回那個不堪回首的地方。

看著專心剪紙的賀白,貓不再說什麽,趴下來眯起了眼睛。

他說得也不錯,早晚都是要回去的。

何況,他現在又不是孤身一人,怕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