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驚馬
小秋的家在野林鎮後街,馬棚占據了一多半,還有三間小小的屋子,住著老秋、小秋和二秋爺仨兒。
老秋四十來歲,身體矮壯,背已經有點駝了,正一個人埋頭鍘草,聽到大兒子回來,頭都不抬。
二秋六歲,站在院子中間,右手拿著一塊硬饃,吸溜兩行鼻涕,笑嘻嘻地說:“哥哥。”
小秋沒搭理弟弟,將十幾匹馬送進馬棚,出來之後幫父親鍘草。
小秋遞草,老秋操縱鍘刀,兩人配合默契,很快一捆青草變成了碎末,拌上豆子,就是馬匹的夜料了。
本來父子二人是不用說話的,沉默在這個家裏是常態,可老秋突然住手,對抱來第二捆草的小秋說:“告訴你,明天沈老爺家裏娶親,你給我老實點兒。”
“我怎麽不老實了?”小秋心虛地反問。
小秋勤快肯幹,人也聰明,在父親眼裏就有一樣缺點——太倔強,得經常修理一下,“沈大公子娶的是秦先生家女兒,兩家門當戶對,你再敢對別人亂說芳芳是你媳婦兒,瞧我不打斷你的腿。”
二秋吸進半截鼻涕,笑嘻嘻地說:“打哥哥,打哥哥。”
小秋將懷中的草往地上一扔,“是不是二栓對你胡說八道?我……”
老秋指指鍘刀,小秋重新抱起青草,父子二人配合,很快又鍘完一捆,鍘草是個手疾眼快的活兒,期間沒人說話。
老秋的心眼轉得慢,這時終於想起要說什麽,“二栓這孩子不錯,每次見我都客客氣氣的,真不明白,你怎麽總跟他鬧別扭。”
“是他招惹我。”小秋氣憤地說。
“傻小子,跟你說,小時候打得厲害,長大了沒準是最好的朋友,我瞧二栓其實是想跟你交朋友。”
小秋覺得這是天下最奇怪的說法,一時想不出合適的話反駁,幹脆起身向大門口走去。
“天都要黑了,你又要去哪野?”老秋喝道,真心感到對管教大兒子力不從心。
小秋在弟弟麵前站住,二秋用一嘴豁牙咬著硬饃,抬頭看著哥哥,臉上仍然笑嘻嘻的。
“聽見沒,爹說了,小時候打得厲害,長大了才是好朋友。”小秋一巴掌拍在弟弟額頭上,撒腿就跑。
硬饃飛了,二秋倒在地上號啕大哭,老秋站起身,一邊喝罵一邊追趕,可是早在幾年前,他就已經追不上小秋的兩條腿,等他跑到大門口,小秋已經沒影兒了。
“唉,不省心的臭小子。”老秋搖頭,回去拽起小兒子,找回硬饃,吹吹上麵的灰塵,塞給二秋。
小秋跑回橋邊的時候,天剛擦黑,他憋了一肚子氣,光是打弟弟一巴掌是發泄不完的,還想找人打一架,可橋上沒人,二栓那夥人大概正在家裏吃飯,在父母麵前假裝聽話的好孩子,怪人更是無影無蹤。
小秋坐在岸邊,看著最後一抹夕陽消失,肚子裏咕咕叫,他一點也不想回家,與其被父親訓斥,他寧願在外麵餓肚子。
太陽完全落山了,夜色像夢鄉一樣溫柔,小秋不覺得黑夜可怕,反而感到心滿意足地安逸,連心中的怨氣都漸漸消失,他揀起一塊扁圓合手的石子,擺好姿勢,向河麵打出一記水上漂。
這是完美的一擲,要是有其他孩子在場,肯定會大聲喝彩。
一開始小秋還數著這是第幾漂,很快他就數不過來了,石子蹦蹦跳跳地跑過河麵,掉進對岸的草叢裏。
草叢裏似乎有點動靜,小秋猛地站起身,突然間覺得有必要去查看一下,這個想法如此急迫,他直接跳進齊腰的河水裏,向對岸走去。
他剛剛邁出三步,怪事發生了,那片再普通不過的草叢裏,突然飛起一隻鳥來,也可能不是鳥,小秋隻看到一片綠光,連形狀都沒看清,它就消失了。
小秋感到一陣難以言喻的恐慌,他向來以膽大在同齡少年中聞名,可這陣恐慌從心底升起,根本不給他準備的時間。
小秋連滾帶爬地轉身上岸。
沒有任何東西追上來。
“遠離妖魔。”小秋想起怪人的提醒,他晃晃腦袋,對自己的恐慌嗤之以鼻,這世上的確有許多稀奇古怪的東西,可野林鎮是安全的,故老相傳,這裏曾經遭遇過的最大危險,就是某年冬天從遠方闖來一群餓狼,就連這也是幾十年前的傳說了。
“瘋子。”小秋自言自語,轉身向對岸望去,半人高的草叢在夜風中輕輕搖擺,毫無異樣,他揉揉雙眼,甚至無法確認剛才真有綠光飛起。
夜色越來越深,野林鎮的居民早早睡下,偶爾傳來幾聲犬吠,一切太平,連野貓都沒出來鬧事,整個鎮上唯一心懷鬼胎的人,大概就隻有小秋了。
約好在橋上見麵的夥伴們一個也沒出現。
失望之餘,小秋還有一點悲憤,在他這個年紀,對朋友的忠誠有著極高的標準,他覺得自己遭到了背叛。
他邁步向鎮裏走去,決定一個人行動。
“小秋哥?”屋簷下麵傳來試探性的問話。
小秋在鎮裏還沒走出多遠,止住腳步,心裏一下子雲開霧散,“你怎麽在這兒?不是說好在橋上匯合嗎?其他人呢?”
大良走出來,衝小秋噓了一聲,街上沒有一絲燈光,他害怕黑夜,鼓起極大的勇氣才走出家門,“別去芳芳家了,二栓一夥人在那等著呢。”
“怎麽會?”小秋驚訝地問。
“不知道,可能是消息走露了,也可能是二栓猜到的,反正我聽說他帶人守在秦先生家附近,看見你就要下死手。”
風勢突起,小秋抬手按住頭頂草帽,“那就打一架,我不怕他。”
大良攔住去路,“不行,二栓那邊有大人幫忙,咱們打不過,再說……再說這樣也救不出芳芳。”
後一句話讓小秋泄氣了,他摘下草帽,“那怎麽辦?”
“沒辦法。”大良無奈地攤開雙手,“反正你也沒真的承諾過什麽,從前說的話都是玩笑,誰都不會當真,你不欠她什麽,就這麽過去吧,過幾天咱們找機會揍二栓一頓,就是他總亂嚼舌頭……”
“嗯,我知道了。”小秋不甘心地說,事情沒有那麽簡單,可他不知道該怎麽向好朋友解釋。
大良鬆了口氣,“我得趕快回家了,記得白天橋邊的那個怪人嗎?我家老子說他不是瘋子,是個道士,專門收小孩的,看誰順眼就帶走,也不告訴家裏,至少十年八年才放回來,有的根本回不來了,我可不想跟他走。你也快回家吧。”
“芳芳寧可跟道士走。”小秋說。
大良愣了一會,“這倒也是一個辦法,就是不知道道士能不能看上她。我得走了……”大良順著街道向家裏跑去,時不時扭頭觀望,好像古怪的道士就躲在陰影裏。
小秋沒有馬上回家,還是跑去了學堂,大良說得沒錯,一夥人正在附近巡視,二栓那幫少年也在,還有七八個大人,聽他們交談,防的不是小秋,而是按照風俗在驅逐壞運。
小秋回到家,找出鍋裏的剩飯吃光,上床躺下,以為自己會睡不著,結果沒一會工夫就進入夢鄉。
第二天,小秋進林裏放馬的時候,一直悶悶不樂,其他牧童都對他懷有歉意,找到許多新鮮的野果給他,誰也不提芳芳。
小秋也沒提。
放牧結束,小秋折了一根柔韌的柳條當作馬鞭,趕著馬群與夥伴們匯合,一起回鎮裏。
今天的橋上沒人占據,二良沒管住自己的嘴,說:“對了,今天沈家娶親,所以二栓沒出來。”
野林鎮的風俗,新娘子要在黃昏時進夫家大門,此刻離吉時已經沒多久。
過了橋,牧童各回各家,大良臨別時說:“小秋哥,明天咱們找機會收拾二栓吧,讓他再不敢笑話你。”
“嗯。”小秋悶悶地回道,追趕前麵的馬群。
到了鎮口,小秋聽到遠處傳來的樂器聲,看來沈家的新媳婦就要進門了。
馬群已經自動拐向後街,小秋衝到前麵,將它們攔住,走進前街,他想,自己遠遠看一眼總可以吧。
沈家是鎮上最大的財主,鎮裏一半人被請去坐客,另一半人站在街上,羨慕地觀望。
六十多歲的張爺爺搖頭歎息:“這排場,浪費啊,就是可憐芳芳了,她才多大……”他扭頭看見小秋和那群馬,平舉拐棍,指著小秋說:“泥猴兒,你過來幹嘛?”
“看看。”
“再看,芳芳也是沈家的媳婦,難道還能跟你回去不成?”
街坊們都笑了,將目光從遠處的沈家大門口移到放馬牧童身上。
劉二是街上的**,沒有受到沈家邀請,很是不滿,說:“小秋,當初怎麽不讓你爹幫你下聘禮啊,這下好,芳芳歸沈大傻了,你不去鬧一場?”
張爺爺用拐棍擊打劉二,“臭小子,小秋還是孩子,你胡說什麽。”
小秋默默地跳上棗紅馬,下定了決心。
“各位街坊!”小秋扯開嗓子喊道,他的聲音還有些稚嫩,傳不出多遠,蓋不過沈家的樂器聲,可是附近的人都聽到了,同時抬起頭,驚訝地看著他,“給我讓條路!”
馬群裏有一匹頭馬,小秋手起鞭落,狠狠地向馬臀抽去。
頭馬揚起前蹄,驚訝而不滿地長聲嘶鳴,等到第二鞭下來,它受驚了,四蹄翻飛,沒命地向前跑去,其餘的馬也跟著奔馳,隻有棗紅馬還在小秋的控製之下。
直到這時,街坊們才明白小秋話中的意思,張爺爺丟了拐棍,劉二抱頭鼠躥,李三嬸抱起孩子,趙四叔一屁股坐在地上……野林鎮前街一片大亂。
小秋騎在棗紅馬背上,跟在受驚的馬群後麵,在野林鎮居民無比驚訝的目光中,跑到沈家大門口。
原本聚集在門口的人群讓出一大片空地,肥胖的劉媒婆坐倒在地上,頭上的鮮花微微顫動,樂師們仍保持著吹彈樂器的姿勢,隻是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所有人都看著棗紅馬背上的小秋,不明白這是惡作劇,還是沈家的新花樣。
小秋甚至在圍觀的人群中看到了父親,老秋驚得呆住了,怎麽也想不到大兒子真敢做出這種事,之前的提醒全都白說了。
小秋看到了花轎,還看到了花轎前小小的身影,他在馬背上彎下身子,伸出右手,用空洞的聲音說:“上來,跟我走。”
(昨天申請書號,沒想到順手發了一章,向那些問過我發書時間的讀者道歉,我不是有意隱瞞,實在是個意外。正式發書時間還是從今天算起,以後每天上午8-9點、下午18-19點各發一章,歡迎大家在書評區任意抒發對本書的看法和意見。)
(本書封麵由副版木子Jen提供,在此表示感謝。)
(祝賀本書第一位盟主海藍珠,感謝每一位打賞的讀者。)